时间推回到朱青刚进入安全屋时。
他第一次感受到溺水般的窒息感。
急促的呼吸让舌头泛麻,心跳几欲冲破喉咙,耳鸣声越来越强。
十年来,只要清醒着,他就从未停止过和Rho的交流。
这种体验,与其说失去了听觉,更像是突然遗忘了母语。
对方的话语在耳中变得混乱而陌生。
宫下鸢蹲下身,最后坐到地上。
发软的双腿已经不允许他站立。
缩在墙角的朱青,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片段。
四天前,在公寓门口被搭讪时,他面对三位女性的骚扰,第一次说出了拒绝。那时Rho告诉他,好好地说出一句话就是胜利。
没错,他的思维速度极快,独白时的表达水平也不差,分析能力更是接受了Rho十年的培养。
他不应该是现在软弱的样子。
紧握的双拳松开,掌心传来刺痛,朱青回到现实,尝试放松身体,开始理解宫下鸢的话。
……饲养派?
改造身体、豢养牲畜、优化生育。
以当下的AI联网覆盖率,这种规模的犯罪行动还有存在的土壤吗?从技术到执行,不可能天衣无缝,对人员的保密需求会高到不切实际。
朱青提出他的疑问。
宫下鸢的回答是疯狂和欲望。
在乌托邦中长大的朱青,想象不出如此黑暗的画面。
那么就暂且把这件事当做游戏来分析吧,朱青尝试代入熟悉的视角。在这个任务背景下,他继续追问宫下鸢,今天逃亡的具体理由是什么呢?形势严重到要进入安全屋了吗?
宫下鸢是双面间谍,米娅是受害者。
——米娅也植入了AI?!
同类。朱青的第一反应是,她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度过的呢?
(我回来了,别露馅,继续听她说)
朱青屏住了呼吸。
他立刻意识到,Rho的切入时机很完美,因为自己此时的神情会被宫下鸢理解为在担心米娅。
朱青过去五分钟的举动,从下意识说不认识Rho,到恐慌的躯体化反应,最后找回冷静放松下来,是完全真实的反应。
没有接受过表演训练的他,如果要伪装紧张,是瞒不过对方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朱青并没有在宫下鸢的解释中发现什么纰漏。
强烈的抵触心,来源于对方轻描淡写的屏蔽措施,所带来的危机感。
宫下鸢,或者说任何知情者,一定都低估了他对于Rho的信任和依赖。
朱青面色不变,专注地听着。
“这是你和饲养派的第一次接触,也许是我们杯弓蛇影了,但是不能排除她们‘初见杀’的可能。”
宫下鸢结束了解释。
(双面间谍是最关键的疑点)
朱青垂下眼帘,做出一副在消化信息的样子。
(讨论她真实的立场没有意义)
(因为她之后完全可能转变)
(先以亲近的态度靠近她)
“由于工作性质,我之后都不会再和你见面了。你……长得真的很漂亮呢,可以和我靠近点吗?”
她磁性的嗓音变得有些黏稠。
“姐姐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摄像装置吧,不可以偷录下来哦。”
朱青腼腆地微笑,抵触心似乎消失。
宫下鸢咽下了唾液。
朱青从盘坐的姿势前倾,之前因紧张而泛着泪光的眼睛抬起,投去柔弱的目光。
(把她想象成灯野或者御子接近)
指尖试探着触地,他像受惊的幼兽一样,犹豫地靠近。直到胸口贴上对方身体,他才放松般将重量交付过去。
是肋骨的触感。宫下鸢上身瘦削,紧身面料勾勒出纤细的曲线。
但是她的臀腿却极富力量感,这一点在朱青被横空抱起时就感受到了。
他尝试把面前的女人想象成凉花姐姐,投以好奇而直白的打量,因为她也有着这样夸张的下身曲线。
凉花姐姐的上身明明在向前靠近朱青,丰腴的臀部却过半抵住了墙角,鲨鱼裤绷紧的布料在挤压下泛着光泽,浑圆的曲线又被墙面压得变形,柔腻的像揉捏过的年糕。
为了让朱青靠近,她修长的双腿从交叉的姿势慢慢分开,在狭窄的空间里无法完全伸展,腿根于是被挤压出许多细密的褶皱,饱满的大腿内侧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对方是凉花姐姐,不需要抵触。
然后呢,他就一直这么贴着吗。
(她的右侧口袋有刀片)
(拿出来抵住她的喉咙)
(你的威胁越生涩越好)
(重点是观察她的反应)
“姐姐能不能背叛饲养派,保护我呢?”
朱青尽力扮演出一副蛇蝎美人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流出鼻血的话。
————
小猫,背叛,鼻血。
短短十秒,这三个毫不相干的词汇就这样强行挤进了宫下鸢的大脑。
她的胸口异样的疼痛。
剧本完全脱离了掌控。
宫下鸢决定遵从本能。
“先别管其她事情了,姐姐帮你处理一下。”
宫下鸢的视线里只剩下那片鲜红。
男孩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发展,抵在她喉咙的力道甚至都变软了。不过刀片的位置本来就没有放对。
宫下鸢进一步凑近,双手托起男孩的脸。
然后伸出舌头。
“不要动噢,鼻血西要头往前亲。”
宫下鸢虔诚地舔舐着男孩的血液。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
要是喝下去后,丑恶的自己能变得像他一样纯净就好了。
宫下鸢无法回答男孩。
他提出了一个杀死对话的请求。
首先,这句话表明他理解了双面间谍的不可靠性,此地无银,再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
其次,他能在剧烈的恐慌后展现出精湛的演技,吊桥效应和保护口吻已经失去意义。
最重要的是,他抓住了双面间谍真正动摇的核心:预期收益。
虽然带着男孩逃亡的架势看起来很大,但实际上,宫下鸢完全是单人行动。
在没有看见阶段性的成效前,饲养派的匿名者们并不愿意率先交出投名状。在没看到肉的情况,谁都不愿意让把柄落入她人之手。
八年前,宫下鸢作为商业间谍,来到雾间直子身边。
八年前,宫下鸢还是女同。
不,她现在的性取向也还是同性,只不过单纯地希望得到朱青而已。
明面上,她以企业赞助的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研究院担任助手一职。
顺理成章地,21岁的宫下鸢,对仅比她大三岁却已是副院长的雾间直子,产生了倾慕之情。
在女同的择偶标准里,雾间直子无论是容貌还是学历都堪称完美。
但命运总是格外讽刺。
宫下鸢见证了雾间博士的意气风发,因此她不能接受,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初恋就这样消沉下去。
宫下鸢更不能接受,初恋那逐渐黯淡的眼睛里,住着的居然是一个男孩。
男孩的档案,在研究院数据库中标为绝密,派遣她的企业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带着无处发泄的烦躁与无力,潜伏到第三年的宫下鸢,收到了一封垃圾邮件。
“饲养派、论坛、同好……”
宫下鸢不为所动。身为女同,她本来就不关心生育率。
不过了解一下新的地下活动也无妨。
直到某一天,被单恋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宫下鸢,在论坛发了一张男孩的照片,并配文“三年血赚,死刑不亏”。
回帖快速增加,宫下鸢鄙夷地翻着,感受到虚无的报复快感。
对雾间直子的消沉感到无能为力的她,对于异性恋积蓄了满腔的愤慨。
这次钓鱼没什么别的意义,只不过是在匿名聊天岛上不过脑子地发表一些暴论而已。
男孩的容貌对于那群疯子会有怎样吸引力,身为女同的她,完全没有概念。
——宫下鸢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倒不是饲养派的论坛传来了什么进展,而是她自己的悄然变化。
深情地注视着雾间直子、陪伴她日复一日地监视着男孩,宫下鸢惊慌地发现,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男孩身上。
异样的情愫,完全陌生的体验。
不对,只是像母亲一样的怜爱和挂念而已。
宫下鸢恍然大悟。
男孩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雾间直子的孩子。既然她爱着对方,那就应该爱屋及乌才对。
之前对男孩莫名的敌意又算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张九岁的面庞上已初现的秀丽轮廓,让她生出了难以启齿的嫉妒?
既然间谍的身份注定让她无法向雾间直子表白,既然她的初恋是如此牵挂这个男孩又不敢接近,既然她自己也对男孩产生了这样难以名状的感情,那么……
如果她能得到男孩,那不就是双份的喜悦吗?
宫下鸢不再焦躁。
她开始计划着,等间谍任期结束后,就去寻找这个男孩。
这个愿望在她第二次收到来自饲养派的邮件时破灭了。
四年前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
“饲养派将全力诱捕这名男性,期待您的加入。”
是男孩的高中入学证件照。
宫下鸢无法忘记点下链接时的心情。那种混杂着羞耻的恐惧,比最深层的噩梦还要沉重。
是不是因为她的帖子……这个念头如附骨之疽,日日啃噬着她的良知。
凭借她的人脉和资源,宫下鸢很快地进入饲养派的核心圈,询问起诱捕计划的开端。
啊,太好了,不是她的帖子,男孩早就被阴影中的视线盯上了。
自闭症、加密档案、空白的社会关系、极力隐瞒的研究院,以及那张过分姣好的面容。
男孩是完美的猎物。
太好了,宫下鸢在深夜里掩面痛哭,不是她的责任,她们将会平分这份罪孽。
宫下鸢见过深渊,并且就活在社会的暗面,她不是凭借勇气和信念活到现在的。
一个成员非富即贵的地下组织,举报、曝光、潜伏,或许会有效果。
但当她们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时,任何反抗都将徒劳无功。
做贼易,防贼难。
与其让男孩落入那群疯子手中,不如由她来主导这场猎捕。至少,她能把男孩保养得好一点。
虽然……在通过内部测试后,宫下鸢也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被同化。
所以,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吧?
所以,宫下鸢是这样回答的。
“我会在黑暗中一直保护你。”
“但是,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