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一片破碎的宝石。伊莱拉坐在那张巨大的、铺着天鹅绒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脖子上的那个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即使过去了几个小时,那灼热的感觉依旧没有消散,反而像一种无形的束缚,时刻提醒着她上午发生的一切。
“在想什么?”
薇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居家舒适的黑色丝质长裙,银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红绳束在脑后。
她没有等伊莱拉回答,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拿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
“下午的课,要开始了。”
伊莱拉的身体瞬间紧绷。
“我们……不练走路,也不练行礼了吗?”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当然要练。”薇诺微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但微笑,是贯穿一切的基础。一个连表情都无法控制的人,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又如何控制他人?”
她站起身,向伊莱拉伸出手。
“来,我的公主殿下。你的舞台,已经准备好了。”
伊莱拉被她拉着,再次走进了那个让她恐惧的镜厅。
但今天的镜厅,有些不同。房间的中央,没有摆放任何训练用的道具,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华丽的哥特式高背椅。薇诺自己坐了上去,双腿优雅地交叠,像一个等待演员登台的、最严苛的观众。
“今天下午,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薇诺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声响。
“走过去,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伊莱拉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在房间的另一头,也摆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高背椅。两张椅子隔着漫长的距离遥遥相望,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然后,”薇诺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对我笑。”
伊莱拉的心沉了下去。这比在近处被她摆弄还要困难。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所有的微表情都会被镜子无限放大,无所遁形。
她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
她努力回忆着昨天练习的步伐,脚跟先着地,身体保持平衡,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的动作很标准,很优雅,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人偶。
但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是僵硬的。
她走到了椅子前,缓缓转身,然后坐下。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薇诺,扯动了她的嘴角。
一个标准的、甜美的、却毫无灵魂的微笑,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薇诺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笃…笃…笃…”
那声音,像一把小锤,一锤一锤地敲在伊莱拉的心上。
“不行。”许久,薇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你只是在模仿一个表情。你的眼睛是空的,你的笑是死的。这让我……很不高兴。”
伊莱拉的心一紧。
“重新来。”
伊莱拉站起身,走回原点,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更真诚,她甚至回忆起自己还在人类世界时,偶尔得到一块面包时的那种喜悦。
但当她再次露出微笑时,薇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更糟了。”薇诺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卑微。伊莱拉,你是公主,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我……”
“重新来!”
这一次,薇诺的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伊莱拉的身体开始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微笑才是对的。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老鼠,无论怎么跑,都找不到出口。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过去,坐下,然后微笑。
她的微笑,僵硬,谄媚,悲伤,恐惧……
每一次,换来的,都是薇诺那句冰冷的“重新来”。
镜厅里,只剩下她孤独的脚步声,和薇诺那永不停歇的、催命般的敲击声。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伊莱拉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精神也因为高度紧张而濒临崩溃。
当她再一次走到椅子前坐下,准备挤出那个她已经麻木了的微笑时,她看到薇诺站了起来。
“够了。”
薇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失望。
她一步一步地向伊莱拉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死神的钟摆。
……
伊莱拉看着她越走越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她搞砸了,她让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彻底失望了。
薇诺走到了她的面前,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动作,让伊莱拉彻底愣住了。
她仰视着薇诺,那双红眸里,不再是失望和冰冷,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伊莱拉,”薇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你是不是……很讨厌妈妈?”
伊莱拉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以为,我是在折磨你,对吗?”薇诺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害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退缩。
“我教你走路,是怕你在宴会上被裙摆绊倒,成为全场的笑柄。”
“我教你行礼,是怕你面对其他古老家族的领主时,一个不慎,就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教你微笑……”薇诺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层水光,“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当你面对那些想伤害你的人时,能用一个微笑,就让他们溃不成军。我希望你能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能无助地哭泣。”
“我教你的这一切,不是让你成为一个人偶,而是想让你成为……一把无人能敌的、最锋利的剑。”
“可是……你不懂。”
薇诺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失落。她缓缓地站起身,背对着伊莱拉。
“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也许……是我错了。”
她没有再回头看伊莱拉,只是缓缓地向门口走去。
“今天的课,到此为止。你……好好休息吧。”
门被轻轻地带上。
整个镜厅,只剩下伊莱拉一个人,和那四面巨大的、映照着她孤独身影的镜子。
她看着薇诺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那仿佛瞬间苍老了的姿态,心中那堵由恐惧和抗拒筑起的高墙,裂开了一道缝隙。
心,莫名的难受。
她是在……保护我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混乱的心中,悄然发芽。
她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看着那张薇诺刚刚坐过的椅子。
她学着薇诺的样子,坐了上去。
椅子还带着余温。
然后,她看向对面那张空无一人的椅子。
她想起了薇诺刚刚说的话,想起了她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悲伤。
你讨厌妈妈吗?
妈妈……
心中的难受愈来愈烈。
她没有去想什么面包,也没有去想那些刻板的表情。
她只是想起了,在那个飘雪的世界,那个躲雪的人。
她想起了,在她因为噩梦而哭泣时,那个为她哼唱摇篮曲的、温柔的声音。
她想起了,那个在她浑身酸痛时,为她按摩,让她在极致的疲惫中感到一丝酥麻和安宁的、带着挑逗的触碰。
她想起了,那个印在她脖颈上的痕迹,冰凉却又带着一丝滚烫的……
她的嘴角,在不经意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不再僵硬,不再谄媚,不再悲伤,也不再恐惧的微笑。
她现在有人爱着,不再是过去。
那是一个,带着一丝迷茫,一丝怀念,一丝依赖,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微笑。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镜子里,那个少女的微笑,美得惊心动魄。
就在这时,镜厅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薇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她没有离开,她一直都在门外,用她的能力,感知着里面的一切。
她看到了伊莱拉脸上那个,她梦寐以求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玫瑰的第一片花瓣就如此艳丽。
她没有走进去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守护着珍宝的巨龙,满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宝藏。
她的伊莱拉,终于学会了。
不是学会了微笑。
而是学会了……如何去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