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再次陷入了安静。
……
车子平稳地停在别墅门口。
车门打开,薇琳率先下车,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去,而是站在车门边,看着伊莱拉。
伊莱拉沉默地撑着车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膝盖和被磨破的小腿都传来阵阵刺痛。
一进门,薇琳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二楼的方向,然后自己走向了客厅的酒柜,倒了一杯红酒,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伊莱拉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她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被弄脏的黑色吊带裙,看着腿上那些狰狞的伤口,那股强烈的厌恶感再次涌上心头。
她厌恶自己的愚蠢,厌恶自己的无力,更厌恶这具身体在被拖行时,那可悲的、毫无抵抗的颤抖……
她要洗掉这一切。
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将水温调到最低。
冰冷的水流像无数根针,狠狠地扎在她的皮肤上,但她却觉得舒服。
她需要这种刺骨的冰冷,来对抗内心那股灼烧般的羞耻和无力。
伊莱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伤口还在,但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感,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
只见那些原本血肉模糊的擦伤,此刻已经不再流血,反而开始愈合。
血族的体质……
快速自愈能力,对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它不会带来庆幸,只会带来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确认。
确认她所受的皮肉之苦,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但她记得。
她记得粗糙的地面摩擦皮肤的刺痛,记得头发被揪住的剧痛,记得那个男人口中污言秽语的恶心,记得路人冷漠眼神带来的绝望。
身体的伤口可以轻易愈合,那心里的呢?
那被撕碎的自尊,那被践踏的骄傲,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如此不堪一击的恐惧……这些,要怎么愈合?
这具正在快速修复的身体,像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她的容器。
它正在用这种高效而无情的方式,提醒着她,你看,连你的身体都在试图遗忘这份耻辱,因为它觉得这不值一提。
可她不能忘。
她关掉水,换上干净的睡裙,走到床边,整个人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将头深深埋进枕头。
薇琳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回响。
“……你太依赖你的魔法了。”
“……一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无助的女孩。”
“……真正的强大,是在失去所有力量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她剩下什么了?
只剩下狼狈,只剩下恐惧,只剩下这具会快速愈合伤口、却无法愈合内心的、可悲的血族之躯。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个即将被做成风铃的男人脸,再次出现。
这一夜,伊莱拉知道,她睡不着了。
黑暗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月亮升至中天时,她房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带着些许深夜的凉意,是薇琳。
她走到床边,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看着那个在被子下依旧蜷缩成一团、身体紧绷得像块石头的女孩。
薇琳拉过床边的椅子,缓缓坐下,准备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她。
然而,就在她坐下的那一刻,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不要把他做成风铃。”
薇琳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床上。
她原以为伊莱拉已经睡着了。
伊莱拉没有动,依旧背对着她,但那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那个男人……”
薇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她能感觉到,被子下的那具身体,正在用尽全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不要碰他。”伊莱拉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多了些许不容置疑的、属于她自己的倔强,“我来解决。”
薇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她看着那紧绷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些许轻柔的调侃,“哦?我的小伊莱拉想自己动手了?那你打算用什么?用你那三杯酒就失效的魔法,还是用差点让你被拖进巷子的小聪明?”
这番话像一根烧红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伊莱拉最脆弱的神经。
瞬间,房间里那股压抑的悲伤和委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到极致的寂静。
伊莱拉猛地转过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那双红色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燃烧着红色火焰。
薇琳发现伊莱拉的眸子从淡红变成了深红。
“我有我的办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地扎进空气里。
那是一种王的宣告。
薇琳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在伊莱拉身上见过的东西……彻底撕碎所有伪装的、纯粹的恨意与杀气。
这股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薇琳都感到了些许意外。
然而,这股爆发只持续了短短一秒。
伊莱拉紧紧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双燃烧着红焰的眸子,在剧烈的挣扎后,又被一层厚厚的冰层重新覆盖。
她压下去了。
她把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硬生生地、一滴不剩地,全都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加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爆发从未发生过。
“我不需要你教我任何东西。”
她看着薇琳,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和你无关!”
薇琳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
她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孩,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她看到了一场完美的自我镇压。
良久,薇琳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不管你想怎么做。”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但是伊莱拉,我警告你。”
“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说完,薇琳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伊莱拉一个人。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
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上,隔绝了薇琳的气息,她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颤,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枕头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并未熄灭,而是在她血管里无声地奔流,将她的血液烧得滚烫。
她知道,薇琳说得对。
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天,当伊莱拉走下楼梯时,整个别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换上了一套最普通的牛仔裤和一件灰色连帽衫,将一头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戴上了兜帽。
她没有化妆,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在兜帽阴影下愈发深邃的暗红色眼眸,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刚从宿醉中醒来的、对世界充满厌弃的年轻人。
她没有理会薇琳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向大门,顺手启用了静谧之海。
“要去哪?”薇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慵懒的探寻。
“出去。”伊莱拉的声音没有些许波澜。
“哦?”薇琳端起咖啡,轻抿一口,“找到你的办法了?”
“我需要知道他的名字。”伊莱拉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这个名字,我也要自己找。”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清晨的黑石城,褪去了夜晚的浮华,露出了它最真实、最粗粝的一面。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和街边早餐摊的油烟味。
伊莱拉没有目的地,她只是随着人流,走进了最嘈杂的早市。
她在一个卖早餐的摊位前停下,要了一杯豆浆。
她没有喝,只是握着那杯温热的豆浆,将自己彻底融入周围的环境里。
她像一个最专业的情报分析员,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声响。
“听说了吗?昨晚又出事了!”一个买菜的大婶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同伴说。
“怎么了?又有人被抢了?”
“比那还吓人!听说有个男的,喝多了,在大街上拖一个姑娘!要不是后来有人喊了一嗓子,那姑娘估计就……啧啧……”
“真的假的?那男的抓到了吗?”
“哪那么容易!不过我听在警局上班的侄子说,那男的在这一片是有名的混混,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亚德伦!左腿还有点瘸,跑起来一拐一拐的,特别好认!”
“亚德伦?就是那个老在赌场晃悠的瘸子?”
“就是他!真是造孽……”
亚德伦……
伊莱拉握着豆浆的手松开,看向那群聊天的人。
她找到了。
原来这么简单。
原来那个让她屈辱到想死的男人,在别人的口中,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带着些许鄙夷的谈资。
伊莱拉默默地起身,将那杯一口未动的豆浆扔进了垃圾桶。
她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在街头游荡。
她需要一个更完整的画像,昨天晚上视线太糊,看不清脸。
走进了一家破旧的网吧,在角落里坐下,用现金付了费。
她没有去浏览那些光鲜亮丽的网站,而是直接进入了黑石城最混乱的本地论坛。
这里充斥着各种谣言、谩骂和未经证实的消息。
她输入了“亚德伦”三个字。
搜索结果里,跳出了几十条帖子。
“有人认识一个叫亚德伦的瘸子吗?欠钱不还,求地址!”
“警告!城东赌场附近有个叫亚德伦的,出老千,大家小心!”
“悬赏!谁帮我找到亚德伦,我出五百块!”
她一条一条地看下去,看到了亚德伦的照片。
他嗜赌,他暴力,他欠了一屁股债,他在黑石城的地下世界里,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伊莱拉看着屏幕上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关掉网页,走出了网吧。
天色尚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
接下来,就是找他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