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某一天起,一道狭长的深渊劈开了黄沙,作为大地的伤痕伏于此地。
沙漠并非绝望的代名词,在深渊诞生之前,这里尚且留存生机——绿树、溪流、田地……在名为绿洲的地方,尚存生命与希望。
但深渊诞生了,死亡成为了这里的常客。
死亡的做客时间不定,来时悄无声息、两手空空,走时还总要带走点什么,贪得无厌。
人们对深渊深恶痛疾,可深渊不会受任何人的意志左右,只是沿着大地从南向北的轴线不停生长。
在狭长深渊的一端,一座陈旧的木屋横于深渊的开口处。只要深渊张大嘴,岌岌可危的木屋便会坠落而下,在深渊之地摔得粉身碎骨。
木屋唯一的门正对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门前有一条栈道连接深渊两岸,人们可以走此栈道进出木屋,也可以伏在栈道的栏杆之上,鸟瞰深渊的漆黑一片。
今日,此地,寂静无声。
眠于沙子之下的蝎子静待夜的降临,却被不知何人的暴虐一脚踩醒。迷迷糊糊的它把头伸出沙子,想看看那打搅它休憩的混蛋是个什么东西。
它将眼睛瞪得大如太阳,视线炽热如火……但这都是无用功夫,它什么也没看清,只是勉强辨认出那是个人形。
那是一名身着工作服,又披着宽大衣的黑发少女。她的名字叫艾露。沙漠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她,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只见她毫无顾虑地走上栈道,踩着朽败木板嘎吱的声响,立于木屋的门前,叩响门扉。
这间木屋并非无主之地,艾露正是为了拜访它的主人而来。
木屋内响起“咚咚”的脚步,木门发出了嘶哑的哀嚎,打开门的布衣少女炯炯双眼闪闪发光。
“你是谁?这儿许久没来过客人了。”
屋内的少女名叫霍普,她边询问,边打量着艾露的衣着。
艾露的打扮对于霍普而言十分新奇。在她熟悉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穿得这般正式。
艾露表现出谦逊的样子,向霍普致以了某个国家独有的礼仪之后,这才娓娓道来:
“我的名字是艾露,一名流浪作家,专为取材而来。”
“作家?取材?抱歉,我在这小地方呆了十几年了,不懂这些外面的词,你能用更加通俗的方式再说一遍吗?”
“当然可以,”艾露微笑着颔首,再度致礼,“那么,请允许我重新做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艾露,一位故事猎人,专门为狩猎故事而来。”
“你是想听我的故事吗?那就请进吧。室内没有可憎的烈日,温度宜人,我们可以坐下好好地讲故事。讲到太阳落下,再讲到太阳升起。”
霍普敞开大门,将来访的少女请进小屋之中。
这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屋子,一眼便能包揽室内全景——方正的四壁上对门地开了一扇小窗,窗下放着一个顶上积满灰的橱柜,橱柜的一左一右各放着一张两米长的床,床的中间摆着张桌子,桌子上的石皿里盛着一小块奶油与一小块牛肉干。一切都朴素到了极点。
在霍普的指示下,艾露坐在了右侧的床上。
霍普打开了橱柜,那里面空空荡荡,就放着一把刀尖锈红的刀子。她把刀柄握在了手中,手指按压这那块牛肉,小心翼翼地割下了二分之一,推到了艾露的面前。
“我就剩这么点可怜的吃的啦!你要是晚来一个时候,可就只能听一具饿死的尸体讲故事了!觉得牛肉太干也没有办法,我这没有水喝。要不介意的话,你拿这块奶油润润唇好了。”
“我们那没有好食就必须得配好茶好酒的规矩。要讲故事的是你,为了不讲得口干舌燥,你自己留着就好。”
霍普点点头,便对着艾露,坐在了左侧的床上。
“忘了我也得自我介绍了。我叫霍普,很高兴见到你。这儿已经有五年多没来过客人了,大家都不喜欢这里。就连原本在这里的人也大多都离开了。还待在这儿的,只有我和大地的刀口子。”
在这木屋之外的世界,风沙蔽目、烈日灼魂,生命的奇迹只剩下了石隙中的虫儿,美好都被夺命的风沙扼杀在了摇篮里。
艾露并没有去碰那块肉干,只是与霍普四目相对,微微张开嘴唇: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我还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吗?没有了,我走不出这片沙海。我当然知道这沙海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很高很高的房子,很大很大的山,很多很多的人……我当然想走出去看看,可我知道,因为我试过了,我走不出去。”
有人说,人生是旷野,也有人说,人生是孤岛、是荒漠、是荒芜的长路……
就像是蝎子爬出沙子,暴露在太阳底下后,没过多久就会被晒死。霍普为了活命,宁可待在这沙子里。
艾露不会多说,她不过是一名客人,为了听故事而来,不应对他人选择的人生路指手画脚。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艾露将话题移回正轨。
“其实应该由我来拜托你听我的故事。你这么说,我当然很乐意讲。但我还是要问你,你愿意听我讲一个并不有趣,甚至荒诞的故事吗?”
“非常乐意。我喜欢在光怪陆离的刺激中追寻欢愉。”
“你愿意听,我想去讲,那我们就是双向奔赴了呢。谢谢你。”
霍普将手放在了胸口,双目寂灭,由衷地向艾露倾诉了谢意。
随后,她指向窗外无涯的沙海,张开了嘴。
“我要说的故事,是这里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时候的事”
那是在五年前,这里仍是绿意丛生的时候。
一片宽广的沙漠中,总有那么几处被冠以希望之名的绿洲。它们不是诱人踏入死亡的海市蜃楼,而是给予人生命的圣地。
莱芙村就落在这样的绿洲之上。
被黄沙包围的绿地中央绽放金黄的奇迹,麦穗捶打人们的饭碗,锻造出幸福。
那时,绿洲之上也没什么风沙,人们都用木头筑起了房子,用花草的汁液为住房增添绚丽。霍普独爱那些花草,色彩在她的记忆中荡漾,村里人都叫她“大艺术家”。
霍普是莱芙村村长霍刀的女儿,是整个村庄最小的孩子。霍普还有一个年长她两岁的哥哥,名字叫霍忠。
霍普打记事起就听说,她们村里有着一个习俗,生了女孩子的女人要出去旅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孩子成年了才能回来。
霍普的母亲是去旅行了,她从小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她邻居家的女儿出生了,那孩子的母亲却没去旅行,好奇的她去问了那母亲,才知道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习俗。
成年的那天,她选择了坐在小山坡上,凝望着西方的天空。可她将星河灿烂都看遍了,也没有等到回归的母亲。
她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耷拉着眼睑,口中说着“我有事要对你说”,把霍普拉进了适合私话的砍柴房。
在那以后,不信邪的霍普爱上了那小山坡,每晚都在那里等待母亲,仰望星海。有星座们与她相伴,这样的夜晚并不孤单。
在霍刀向霍普坦白了一切后,就很少和她说话了。霍普长大了,不再依赖于父亲,霍刀也好专心投入到治理村庄的本职工作上。
霍刀这辈子就爱过一个人。那人旅行去了,他的最爱就此改变,但不是他与她爱情的结晶,而是这个村庄。
在村长的屋子中央,写着这么两个大字——“永恒”。
村庄的存续,是霍刀从他的父亲那接下的责任。
小时候,顽皮的霍普不知道什么是对错,她把颜料泼到了那字上,也把火辣辣的通红泼到了自己的屁股上。
从那以后,永恒消失了。
一名传教士骑着沙漠方舟来到了莱芙村,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一切都是应果报应,屡试不爽。”说完就被霍刀赶出了村子。
要说不变的,那就是霍普每天都会在那小山坡上,看着西方的落日渐渐被地平线蚕食殆尽,随后角、斗、奎等等旧友们,就会拜访她的视界。
它们承诺,会在世界上搜寻她母亲的身影,若是找到了,就告诉那个健忘的母亲:“你孩子已经成年啦,快回去看看吧。”
霍普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夜晚忘还家,星极笼罩着她的记忆,她爱上了甘美的梦。
在梦里,未曾见过一面的母亲抱着她,花了一万万天,说了一万万句话,讲完了一万万里的旅行,道尽了一万万声“爱你”。
太阳光总会扰动她的美梦,所以她厌恶朝日。
她的哥哥霍忠与她相反,他最爱的就是朝日。
霍忠是村子里的产粮先锋,为了全村人都能吃上吃的,他成天泡在金色的海洋里。人们都说他的皮肤比麦子还要金黄,不善言辞的他只是笑笑,又埋头打理田地。
日日早起耕耘的他,总是能在去往田地的路上撞到彻夜未归的霍普。
他们兄妹住在村庄边缘一幢单独的小房子里,一个橱柜两张床,是兄妹的避风港。然而在霍普成年后总是不回来睡觉,那小房子像是变得单单属于霍忠了。
“那个小房子就是这间木屋吗?”艾露环视四周,如此问。
“不错,这里曾是我和我哥哥的住房,父亲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住在村长的屋子,离这里有半个村庄那么远。”霍普回答,“我当然知道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在母亲死后,对待我们就像是对待陌生人一般冷漠,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会齐聚一堂。”
“真是个神奇的父亲呢,难道他不爱你们吗?”、
“不……他一定爱我们,爱得不能再爱了。”
“那么,你的父亲是有自己的隐情咯。”
“呵……谁知道呢,我一直不能理解他。”
霍忠在去田地的路上若是遇上了正准备回家的霍普,就一定会温柔地斥责几句“不能夜不归宿”,然后挥手作别霍普。
霍忠是个老实人,人们都说他像大地般坚实,无论臂膀还是心灵。但身为妹妹的霍普只觉得他像块木头,看不见霍普的孤独。对于霍普而言,整个村庄,只有霍忠一个同龄人。
邻居家的孩子没出生满一个月就夭折了,霍普失去了她唯一的晚辈,那孩子的母亲在孩子夭折后就消失了。消失的那天晚上,霍普发现邻居家在修补折断的房梁,而她平时呆的那块山坡上,有着被人挖掘过的痕迹。
霍普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在那与她日夜相伴的山坡上搜寻,最终找到了一块藏在草丛间的石板,石板边上立着一根杆子,上面绑着父亲年轻时常戴的头巾。
18年的岁月已经让石板上方长满青苔,但霍普还是能感觉到: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一直陪伴着霍普,从未离开。
这个小山坡,是村庄的公共墓地。
那天,她跪在石板的边上,双手相扣,向着天空祈祷。
“母亲,但愿你……在旅行的途中,能得以安眠,做一个甜甜的梦。”
霍普睁开眼,眼前是被星光点缀的天空,今晚格外灿烂,不断地吸引着霍普的眼球,直到一道闪光劈开了整片夜空。
美好总是悄无声息地降临,以“惊喜”之名,丰富人们的生活。老天平等地给了包括霍普在内的每个人发现美好的眼睛,那双眼捕捉到了她从未见过的美好。
在霍普的视界里,一颗闪闪发光的彗星自天空划过,流光于夜幕上留下了璀璨的一笔,最终停笔在了地平线之下。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霍普的神智还需许久的时间才能缓和过来。
星河潮起潮涌,汇聚成珠玉的国度,星穹邀请飞仙共度今宵。明月到底是身处舞台中央,整片夜空都是它的陪衬,它纤细的身躯如是花叶,舞动的身姿如此妖娆,洒下、洒下,将那万千的光芒,挥洒人间。
霍普恋恋不舍地凝望着那片天。
此时的她不会想到,在沙漠的边缘,一位同龄的少女牵着母亲的手。
那少女同样孤独,同样地望着同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