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叫那道大地的伤口“深渊”,它近乎是在一瞬间到来的。
莱芙村中有不幸的老人,连同着自己的房屋一起,于睡梦中被深渊囫囵吞下。有幸存的人跪在深渊边缘哭泣,人们告诉他这里危险,想把他拉开,他却把大腿钉在了那深渊边缘,凄厉的声音哭号:
“我一生无儿无女,父亲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他被这深渊吃了!他被吃了!这世界学会吃人了!”
“我当然知道,我也有家人死了!但你不能待在那,真的很危险!你的家人不会希望你怎么快去陪他们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死了!不用你再重复一遍!”
……
霍普打小时候起就不喜欢这样的争执声,可人们总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令人心烦。
她拉起了妮莫的手,向着霍刀走去。
霍刀将弓背在身后。他没有拉弓,脑中的弦却是紧的;他没有举弓瞄准,可手却在抖动;他没将箭矢握在手中,但眼睛却锐利如锋,死死盯着深渊。
他没有向霍普解释任何事。或许在他眼中,霍普还是个十足的小孩子,这种并不利于成长的事情,她没有知情权。
这或许是保护霍普的手段,毕竟残酷的世界终于卸下了伪装,直白地向人类倾倒恐惧,这对于霍普而言太过残忍。
但霍普不以为然,她只觉得自己的父亲想要瞒着她什么,不给予霍普分毫信任。
“这种时候装聋作哑?”同样因为被无视而愤慨的妮莫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手拉着霍普,说要找深渊边上的人去问清楚,却被霍刀拦下。
“那边危险,你们不能去那。”
烈日仍在,霍刀的话却冷如冰封。
“够了!谁听你的?”
妮莫和霍普不同,她从来没怕过霍刀,也不会掩饰自己的厌恶。厌烦了废话的她拽着霍普就跑,奔向那深渊边缘。
她们进入人群之中,询问情况,却发觉根本就没有人理会她们。人们埋头思索着自己的未来,在观测未来一事上,他们都是盲人,不过眼睛不是感觉外界的唯一器官。他们虽然看不见,但是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这个村庄完蛋了。
这两个少女也是一样。
白驹过隙间,深渊的又长长了几公分,V形的开口出不断有石块崩塌而下,地面微微地震动着。
“退开!退开!远离深渊!深渊又要变大了!”
“退?我们能退去哪儿?你看远处的深渊,都有座山那么宽了!要是这么下去,我们的村庄肯定得全部被吞没!啊啊!我还不想死啊!”
“喂,你冷静点!喂!”
“冷静?他拿什么冷静?你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喂,你干什么?向深渊跑,你想死吗?疯子!不对!那边的女孩!”
霍普和妮莫都没想到,她们只是脚步慢了一些,就要接受惩罚。
她们跑赢了深渊,这是当然的,深渊一直在生长,但生长速度并不快。
但她们没跑过疯子。
那疯子大叫着“世界毁灭了!所有有人都去死吧!”冲向霍普。他喊着自己绝望了,做的事却是给别人带来绝望。
失意者总是如此,见不得他人与自己的不同,信奉“苦难均等”,自以为是“神明不公”的修正者,而把自己的不幸添油加醋地强加给他人,从“别人比我痛苦”中获取快乐。
疯子就是这样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变态生物。
可这世上的疯子还是太多了。
“不过,从结果看你活下来了。难道是那个叫妮莫的女孩推开了你,自己却被推下了深渊?”艾露回忆起了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这样的生离死别场景并不罕见。
“不,我被推下深渊了。”
“可你现在还活着。”
“妮莫她拉住了我,说要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拼尽了全力,拉住我不让我垂直坠下。但她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没法将我拉起。”
妮莫一手拉住深渊边死死扎根的植物,一手拉住挂在崖壁上的霍普。
没有人上去帮助妮莫,因为没有人知道深渊还会不会扩大,贸然上前,恐怕只会白白丧命。
他们只是围着,看着,议论着,叹着,哭着,也有人笑着,或是干脆就没注意到深渊的边缘还有挣扎求生的两名少女。
最后,还是霍刀亲自出马,将他的两个女儿救下。
霍刀救下女儿后,从侧腰的箭筒中取出一根燧石箭,弯弓瞄准了那个准备逃跑的疯子。
他叫霍刀,是这个村庄的村长,始终为了维护秩序而尽忠尽职——无论自己的手是否干净无瑕。
没有人反对霍刀杀人,因为根本就没人关心。
人们只想着:这个村庄已经待不下去了。
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
虽然霍刀劝阻村民们,这个村庄还是有希望存在的,希望村民们不要就此离开,但村民们不听。
他们中的大多数失去了家人,或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所有的粮食,这让他们变得执着,耳朵被意念堵死。哪怕是霍刀拉弓,用武力威胁他们留下,他们也坚定要离开这里。
“河流被深渊切开,水都流进了深渊,我们耕耘的地也被毁了,这里已经彻底没救了!名字里带个刀的你听好了,你要是要坚守祖辈给你留的村庄,你自己呆着便是,但我们不能留,我们想活下去!”
为首的叛逃者指着霍刀的鼻子大声诉说。
霍刀就算是生出了三头六臂,也拦不住这二十多个人。被逼无奈之下,他放下了弓,眼睁睁地看着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村民们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父亲……”
霍普站在霍刀的身边,看着霍刀的神色,却什么也没看清,因为霍普的眼睛在抗拒那般恐怖的眼神。
太阳高悬于天,烈日将人的意志粉碎殆尽。
“回家,吃中饭。
霍刀只是这么说。
回家的路很短,却走得格外漫长。
整个村庄只剩下了霍刀、霍普、霍忠和妮莫以及她的母亲。其他村民带不走的粮食都成为了他们的口粮,留在这里的他们并没有立刻过上苦日子。
“爸。”霍忠叫了霍刀,“我去看了,田地都没了,我们村已经没有能种地的地方了。老牛倒还在,被我拴在我睡的地方旁边了。”
“你还活着就好,这个村庄还有繁衍下去的希望。”
霍刀点燃了一根烟,这是他从外来者手里得到的稀罕货,他从来没抽过。吞云吐雾之后,他觉得这感觉不错。
不是尼古丁的让他感到放松,而是这种堕落的感觉让他清晰地认识到生活的异变,这种清晰让他快乐。
“今晚,你就和妮莫同房。”
“什么?!”拍桌而起的正是妮莫本人。
“抗议无效,现在一切都是我说的算。村庄大,一切没法由我而定,但家小,我就是家训,我就是理。”
“怎么这样!”妮莫看向木头少年霍忠,她知道霍忠对她没有任何感觉,她也对霍忠没有任何感觉。
可霍忠却是面不改色地说:“我知道了,父亲,我会尽力的。”
霍忠不敢抬头看妮莫,仿佛一旦和她愤慨的视线对上,就会被魔法变成一具石雕。
这一餐,霍普没有吃进一口饭。
她饭后没有去小山坡,而是和霍忠一起,回到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房子。面对面地坐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来者是妮莫。她微笑的嘴角抽搐着,向兄妹二人挥手问好,走入了狭窄的房子中。
“这么小的房子能容下三个人可真是不容易啊。”艾露环视四周,如此说道。
“容不下,所以我出去了。”
霍普静静坐在门口,看着外界的月色。
哪怕大地发生再多的异变,那片天仍然不曾改变。一如既往的星海洒下万千光辉,一如既往地恭迎月亮的登台演舞,一如既往地旋转流转,舞动银河织成的绸带,一如既往的寂寥无声。
霍普向明月伸出了手,她想过把月亮摘下,或者是到月亮上去,那里一定有着她的归宿。但说到底,月亮到底是什么都变得玄乎。
夜是月的陪衬,还是说月是夜的伤疤?
是光从那伤疤流出?还是那伤疤把周围的光明全部吸入?
霍普从未觉得月亮会如此丑陋不堪,但现在,她似乎能看见别样的夜空了。
“母亲,会不会是去那伤疤之后的世界了?”
“不,霍普,月亮是独立于黑夜而存在的。月亮是个围着我们的世界转的巨大球体,而我们的世界则是围着太阳转的球体。”
“你怎么出来了?”
“我和那块木头无法沟通。说真的,与其和他同房,我更宁愿和你同房。毕竟那个乖乖男可真的把我的妈当他的妈妈了,我受不了这种老实人。”
“和我同房有什么用,我们都是女性呀,这样也生不了孩子的。”
“也是。”
霍普站起身,想掸去裤子上的泥土,手却停住了。
再过不久,沙子就会蔓延进这片绿洲。失去了水的庇佑,死亡就会降临,霍普一家世代相传的这片绿洲,终于要迎来属于它的死亡。
未来就看不见这些泥土了,或许这一拍,就是与泥土的最后一次告别。
“白天的事,谢谢你……托你的福,我很好。”霍普尽力在妮莫面前表现出自己精神的样子,却做不到,笨拙的她还没学会用表情撒谎。
“我教过你我的国家怎么表示感谢对吧?趁这个机会试试吧,如何??”
妮莫将脸凑近霍普,合上了眼。
感谢就应该好好地表达出来,若是只用言语无法表达,就用行动将自己的内心挖出,让对方看得清楚。
霍普的手碰到了妮莫的脸,惹得对方微微一笑。
“我弄疼你的脸了吗?”
“不,我只是感觉你的手好暖和啊。”
“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这样。”
“是吗,真奇怪……”
或许正是有太多语言无法做到的事情,才需要往礼仪中加入动作。亲吻的感谢也一定是这种原因。
在这个世界,只有妮莫选择向霍普伸出了手。
这个世界,只有妮莫认同了霍普,陪伴着霍普。
这个世界,如此冷漠。
却因为有了妮莫,变得温暖。
怀揣这份感谢,霍普亲吻了妮莫。
“你……亲错地方了吧……感谢是亲脸颊,不是嘴唇……”
“原来对位置是有要求的吗!我还以为亲哪里都可以。”
“罢了……”
妮莫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拉着霍普的手,没有松开。
“我并不讨厌就是了,虽然是初吻……”
“抱歉……”
“没事。而且比起正确的吻法,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妮莫神神秘秘地带霍普来到房屋后,确认没人看见她们,她便将霍普的手紧紧握住,急切地说:
“我们私奔吧!”
“私奔?!”
“就是逃跑的意思。白天走的村民们应该还没走多远,要追我们还追得上。只要跟上大部队,我们就能生存下去。”
“可父亲不让,他会打我的。”
“只要我们不被抓,不就不会被打了吗?”
“这……”
……
“你同意了?”艾露向霍普询问。
此时的窗户已经渗透入夕阳,外面的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红色,宛若彼岸花的花海,在微风下扬起花叶的潮涌。
“嗯,我怎么可能会不同意呢?你应该也听出来了吧?我当时已经爱上她了。”
“结果呢?”
“她死了。”
“抱歉,我刚刚好像没有听清,请再说一遍……”
“她死了。”
霍刀发现了逃跑的二人,弯弓瞄准,箭矢离弦。
霍刀不愧是经常带着村民打猎的一村之长,百步之内一击射中了妮莫的大腿,箭矢穿过了她的皮肉。
霍普眼睁睁地看着妮莫倒在地上凄惨的呻吟,红血裹上了砂砾,那箭像个恶魔似地缠住妮莫不放。丧失力气的妮莫叫霍普把那根箭拔掉,却也只是给妮莫徒增痛苦。
“没人能逃离这个家。我不需要不乖的孩子,妮莫。”
霍刀扬言要把妮莫扔进深渊里。妮莫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反而是大叫霍刀的污名,痛骂他的暴戾。
妮莫是这个家唯一可以担起传宗接代大任的人,没有了妮莫,这个家便将永远失去未来。所以她料定霍刀不敢拿她怎么样。
可只有霍普知道,霍刀从来没有食言过,什么都是说到做到。
那天晚上,霍普睡在小屋里,打把逃跑时的经历讲给霍忠听,二人都彻夜未眠。
翌日的早饭,霍普坐上餐桌,餐桌边却只剩下了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