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荒野。
荒野之所以叫作荒野,正是因为它的荒凉与绝望。
就像那深渊一样。
或许妮莫没死,霍普很难不让自己怀抱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面对挫折时,自我逃避是很管用的选项,但不是最好的选项。
霍普茶饭不思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本来就身形消瘦的她,现在更是像具活死人。坐在饭桌边上的一家人,除了神气依旧的霍刀,都像是刚从乱葬岗中爬出。
霍刀决定将妮莫的母亲囚禁在家中,即是为了防止她学着不孝女儿出逃,更是为了完成延续村庄的使命。
人们在绝望时总是会选择放弃什么来挽救自己的心灵,或是放弃尊严,或是放弃生命。那位母亲放弃了自己的灵魂,连带着声音、希望一并放弃了。
那母亲自妮莫消失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霍普从来没有将她当做过母亲,她唯一的女儿妮莫也被霍刀残忍地杀害。
“延续家族的任务,我们会好好地完成的,你们两个不用操心。霍忠、霍普,去找一片能种地的地方。十个月后,我们会恢复五口之家。”
这一家人是幸运的。深渊悄无声息地降临并没有夺走一切,村庄边缘的一小块地下,还埋藏着价值胜过黄金的地下水。
霍忠身为种地先锋,在水涌出大地的那一刻,瞬间拿出了干劲,脸上也挂起了笑容。但那笑容在霍普看来,却像是地狱小鬼的尖嘴缩腮。
“为了那个混蛋的家而辛苦劳作,你不会感到痛苦吗?”霍普阴沉着脸,坐在霍忠新开垦的耕地旁边,身体缩成一团。
“当然会痛苦了,我不是只会种地的木头。”霍忠挥舞着手中的锄头,烈日下的汗水绚丽如画。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留在这个家也只会有恶果。”
“为了你不饿死,为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仅此而已。”
霍忠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耕地。
他的话成功让霍普闭上了嘴,但霍普却憋屈着脸,五官都缩成一团。自她的脸上,同样反射着阳光的、不是汗的水珠落下,轻抚大地,滋润着死去的土壤。
“我知道你想念母亲,所以我想让你发自内心认可那个女人,我才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对待,叫她母亲,想让你也认可她。日久之后,我也真的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家人,你们都是我身边不可缺少的人……”霍忠仍旧没回头,依旧是背对着霍普。
他的下巴上滑过水珠,是泪是汗无关紧要,必须知道的是,无论是汗是泪是生活,都是咸的。
“母亲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关于母亲的死,你知道真相?”
霍普下意识地站起身,霍忠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是怯弱地缩着身子,反倒像是个青涩的少女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不用讲了,我不感兴趣。”霍普只是说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片田地。
离开之后,她没有回到那个她不想回的家,而是去到那片充满回忆的小山坡。
曾经,懵懂无知的她和死去的母亲一起,躺在这片山坡。后来,她接受了母亲的死亡,一个人仰望星空,却相遇了愿意陪她一起的少女妮莫,她并不孤单。
可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现在,却总是无法克制地去念叨过去的好。可时光机器终究是不存在的,也没有改造未来的手段。
属于我们的,只有现在。
霍普决定把握住现在。
因为她发现,深渊将那小山坡劈开了。
此时没有任何人拦着霍普,她就那么笔直地伫立在深渊的边上,一个诱人的选择摆在她的面前。
未知,奇幻,充满魅力——她对死亡产生了新的看法,这让她想起来小时候村庄里来的旅行商人讲的一个王子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句什么话来着?
“重重的顾虑让伟大的事业蒙上了一层灰色?然后……害得我们不敢前往神秘之国?记不清了,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说到底,‘事业’是什么意思,‘神秘’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名词,我到现在都没搞懂……”霍普眯着眼,朝着深渊微笑,眼角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泪珠。
当时在深渊前说过的话,她在艾露的面前重新说了一遍。
艾露对霍普的遭遇表示深深地同情,当时的她正值大好年华,却落入这般痛苦的境地,实在让人闻之泪下。
“继续讲吧,我会听到底的。”艾露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浊日,总觉得光明是那么吝啬。
三年后,深渊生长的速度慢了下去,近乎停滞,整个村庄的生态平稳了下来。霍忠手捧着金黄的麦穗,跑到了霍普的面前,但二人都笑不出来。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妮莫母亲的肚子还是没有分毫变大的迹象,反而是变得消瘦不堪,紧缩的干皮都要包不住骨头,肋骨似是要穿出胸腔地发泄暴力。
霍刀将妮莫母亲锁入了他的私房,自此餐桌边缘再少一人。霍普在吃饭时从不出声,与其说是因为家规,倒不如说这是失声的诅咒。每当有重要的人离去时,霍普就会这样一言不发,吃上几粒干瘪的米,就放下缺口的碗,起身离开。
“吃完饭前,不许离开桌子!”
“遵命,父亲。”
叛逆是可以无师自通的学科,霍普是这门科目的尖子生。虽然她嘴上说着“是”,离开的脚步却愈发迅速。
霍刀站起身,大骂着“不孝”,挥手要把碗砸在霍普的脸上,霍忠急忙拦下,告诉霍刀也到这个年纪了,这是正常现象,总有一天她能理解父亲的做法。
当然,这对兄妹很清楚,霍普反抗的理由,可不是因为叛逆。
这天晚上,霍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却迟迟没等到霍忠回来。她打算先睡,却怎样也睡不着。
她已经厌烦了孤独,这是因为妮莫教会了她什么事厌烦。被妮莫改造了人生的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夜晚。
不知已经有几颗繁星寂灭,也不知有多少繁星重燃,时间的概念早就荡然无存,她不清楚她已闭目未眠多久。
很久,很久后,霍忠才回到房间,未等霍普搭话,就叫醒了霍普。
“我问过父亲那个女人的状况了。”
“那混蛋怎么说的?”
“他先是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告诉我,他们两个其中之一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没有繁衍后代的可能性。”
“上天都不愿如他所愿呢,背弃了人性,活该被世界抛弃……”
“不是那种事!”霍忠反常地大吼大叫起来,“不是他被世界抛弃了,是我们都被世界抛弃了。”
霍忠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霍普询问后才知道,深渊的触手伸向了他们的田地,存粮最多支撑他们再活一年。
“我跟父亲讲了这回事,他却不以为然,说一定要个孩子,让我们也想办法,否则……”
“否则什么?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还能拿什么威胁我们?”
霍刀说:“只能依靠近亲……”
这句话就像是油锅里倾倒冰水,让霍普的心炸开了锅,也将其冲刷得冰冷。
“没关系的,糟践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拿我的灵魂去满足那头野兽吧!或是由你来?你们这帮男人随便吧!我早就在妮莫消失的那天死去了,我一具尸体还能给你们爱的这个家起作用真的让我感恩戴德!等你们满意了,就把我丢到深渊里吧!我要和妮莫死在一起!”
“你冷静点,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冷静?归根结底,你和那个混蛋是一伙的,都在为了这个早就死掉的家图谋生还。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呢?就因为害怕那张弓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死很美好呢?活着不好吗?”
“哪个世界是活,哪个世界是死,取决于这个世界有没有我所珍视的人。我一定比你更清楚什么是活着。”
“那么你就去活着吧!我哪怕是死,也要拯救这个家!”霍忠终于爆发出了霍普从未见识过的愤怒。他愤愤地摔门而去,把孤独与寂静还给了霍普。
人生,是荒野。
人生,是孤岛。
人生,是深渊……
次日的晚上,餐桌边就只剩下了一个霍普一个人。
霍刀去寻找失魂的霍忠去了。据说霍忠和霍普大吵了一架后,就去了关押妮莫母亲的房子,次日一早,霍刀就发现了衣冠不整的两人抱在一起。
霍忠大笑着看着霍刀,护着骨瘦如柴的那个半死的女人,大喊着:
“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我给你啊!我给你啊!我和你也没区别了啊!我们能理解对方的吧?我们是父子啊!我们都爱这个家啊!”
霍刀火上眉梢,狠狠地痛揍了霍忠一顿,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早就练成了强壮的身体,远比日益消瘦的霍刀强壮。没有反抗,仅仅只是因为身为儿子的他,向父亲出手会破坏这个家。
霍普看向窗外的黄沙,失了魂似地呢喃:
“你也疯掉了呢,木头。”
“这个家根本就没有拯救的可能性,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呢?”
“从一开始,希望就不存在不是吗?”
“母亲的死,我其实早有耳目。”
“是因为我,导致她难产而死的。”
虽然村里的大家都瞒着霍普,但妮莫打听真相后告诉了她。因为妮莫和大家都不一样,只有她知道霍普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整个世界,唯一找到真正的我的人……妮莫,只有你……真正能拯救我的,只有你……”
“我……爱你……但你……”
“不在了……”
这时,霍普闻见花香,那与妮莫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哪怕时过境迁,她的感官早就趋于麻木,但她还是能清晰地记得妮莫的味道,记得妮莫为她带来的一切。
霍普猛地回过头,看见……
那扇窗,彼岸是漫天的黄沙……
什么也没有,她没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霍普明明对此心知肚明。
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年满十八岁的她没法褪去那孩童般的稚嫩。与年龄无关,她一直是个孩子。
在最充满希望的年纪,沙海之中却有着一位最绝望的少女。父亲将希望串联成丝,织成绝望穿在了她的身上,兄长又泡在不切实际的梦里沉沦,幻想着终有一日美好。
他们都不知,人生是荒野。
出路难寻,退路难觅。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再讲下去就没意思了。”霍普苦笑着看向窗外,外界依然是星汉灿烂,星与月摩肩接踵,不顾交通法则在星海中兜兜转转。
霍普一直羡慕着它们的悠闲。如果可以选择人死后去往哪里的话,她想加入星海——不发光也可以,很渺小也可以,可以永恒,便别无所求。
“为什么不讲了?还有结局没说呢。霍忠怎样了?霍刀怎样了?为什么这个村庄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了?”艾露死死地盯着霍普,那视线让霍普很不快。
“你想听吗?真的是很无聊的故事。”
“当然……哪有故事讲一半的道理……”
“那好吧……后来,妮莫复活了,奇迹还是存在的,不可思议吧,她是真的被霍刀丢下深渊了,但她还是活下来了,而且还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活了4年多。”
“那不应该是happy end吗?为什么还是只剩下你一个了?莫非她找到霍刀复仇,和霍刀同归于尽了?”
“我听的出来,你真的听过很多故事,这样的故事可能对你而言十分老套,但你猜错了一部分。我要说的故事,你一定没听过。”
艾露的眼中放出光来,那是单纯在期待有趣故事的纯真眼神。
“你听说过‘精灵’吗?”
据说,在那深渊之底,住着一帮叫作精灵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