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妮莫从一开始就没有死。她落入深渊之中,却发现深渊之底是一道湍急的河流。深渊撕裂大地,吞没湖海,水汇聚于底,妮莫竭力调整姿势,落入河中保住了性命。
度过一难而又有一难来,湍急的水流不知要把妮莫冲向何方,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吞食了她的气力,回赠了绝望。
正当妮莫命悬一线之时,漆黑中却泛出淡淡火光,如是点点星斑渗入妮莫的视界。
星光先至,接下来入场的却并非明月,而是荧光的蝴蝶——翠绿的羽翼鼓动,如出巢群蜂一拥而上,拽扯着妮莫的衣袖,将她拉到了岸边。
深渊之底,怎会有这般通人性的蝴蝶?而救下妮莫的家伙的真身,也非一届小虫,而是不存在于人类认识之中的新生物。
妮莫看着那些小家伙的模样,回想起了家乡尚未覆灭时看过的小说中,那灵动善良的小生物——精灵。这或许是形容眼前的生物最好的方式,他们与精灵之间的差别也无需细究。
妮莫祈祷着他们听得懂人话,不及压抑地震的心房,就开口道:
“谢谢。”
“是你们,救了我……谢谢。”
精灵们听懂了她说的话,但却无法拿出妮莫听得懂的语言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窃窃私语,探讨着妮莫话语的意思。
或许,语言不相同,交流上便困难重重,但交流不是语言的独秀,行动往往才是表达心情的标准答案。
精灵抓起妮莫,提着她飞过深渊之底的千沟万壑,来到了他们的家园,不及妮莫半身高的精灵所在的国度,就此迎来了一位大朋友。
精灵们的叫声并不刺耳,表情也十分好懂,本来就是交际花的妮莫很顺利地和精灵们打成一片。
妮莫告诉精灵们她想回到地面,而精灵们回应了她的请求,但飞出深渊对于精灵们而言也并非易事,更别说是拽着这么一个大块头。
精灵族的长老递给妮莫一把矿镐,指尖指着崖壁一路向上,示意可以开凿一道上行的山路。单凭妮莫的力量,这等宏图不过是异想天开,但精灵们似乎各个都有闲情雅致,或是生性乐于助人,给予了妮莫工作极大的支援。
四年光阴,一道山路沿着崖壁上爬,渐渐地可以见得来自外界的光明。
妮莫也趁着这段时间,教会了精灵们说人类的语言,他们的脑子确实比人类的好使,若是让妮莫学习他们的语言,恐怕顺利地交流得等到猴年马月。
“妮莫,妮莫,还有大概100个我们手拉手那么长,就挖到顶啦。”
“嗯,那么明天就是重回地表的最后一战了呢……四年了吗……我让霍普等了四年……她还活着吗?”
妮莫甩甩头,回首向精灵们示意:
“回去吃饭吧。”
说罢,妮莫从那崖壁上纵身一跃,从容地垂直落下,奔向那深渊之底。她最开始对于下坠的晕眩感只感觉恐惧,但现在,那些恐惧已然烟消云散。
或许,拥有人类身躯的自己是茧,融入精灵们的自己是蝶。纵使没有伸出羽翼,也取得了飞翔的勇气。
即将落地之时,精灵们接住了妮莫,带着妮莫前往精灵们的集会。
光明的绿荧光打湿了一切,将菜食的香气都染上一丝灵性。妮莫与精灵们欢享佳肴,深渊之底的蔬菜总是别有风味。精灵偶尔也会从河流中抓出几条从人间冲来的鱼儿,那味道总是让妮莫怀念。
“霍普还没吃过鱼呢,要不我给她带一条?”
“妮莫妮莫,你是在想恋人吗?”
精灵们围在进食中的妮莫身边,好奇的眼睛盯着妮莫嘴角的油水。
“你们精灵也有恋爱观吗?”
“那倒没有啦,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啪!’的一下就出现啦!只是挖路的时候听着妮莫讲的恋爱故事,觉得“好美好啊”而已啦!”
“想成为人类吗?恋爱真的是很美好的事情。”
“不想!”
“人类不能飞!”
“人类必须睡觉!”
“人类过一会会就要进食!”
“人类还会拉有气味的东西!”
“人类弱爆啦!”
“但还是有点向往那种叫**的东西……”
“这不是想成为人类嘛!”
妮莫笑着,目光瞟向那道河。
4年过去,那道河的水流便愈发地平稳了,平静得像猛兽怀了身孕,而放弃了绝大部分野性。
偶尔还能见到河流上飘过几具人类的尸体,妮莫总是会关注那些尸体中有没有她熟悉的面孔,她生怕这些尸体中,会有一具仰望星空的女孩的尸体。
如果哪一天,她重回了地表,找到了霍普,可霍普已经变成一具干尸了,那么她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千万不能死啊,霍普……啊!”
“妮莫妮莫,怎么了?”
“没……没什么……”
妮莫惊讶地发现,河面上飘过一只长着翅膀的鱼的尸体。
对于深渊而言,一天从早到晚都是黑夜,因此是懒人的天堂,想何时呼呼大睡都有正当理由。妮莫当然不是那种无志闲人,但她也懂得劳逸结合。想见到霍普的心越是强烈,就越不应该急于求成。
越是急于求成,就越会酿造失败。
四年前,就是妮莫急于带着霍普逃跑,而没做好完全地准备,最终败在霍刀的手上。
所以,绝对不能心急,她于心底如此默念,念到她根本睡不着觉,找上几个要好的精灵朋友,一起爬到了他们挖的道路的最上方,坐在那离星空最近的地方,一起看起了星星。
“会飞的鱼,原来真的存在啊……不过,连精灵这种生物我都见过了,一条会飞的鱼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阿兰,明天,我就要告别你们了。”
名叫阿兰的精灵是和妮莫关系最好的精灵,那是个热情的小家伙,总是抱着妮莫不放。
“妮莫,妮莫,你别走……”
“抱歉,我果然还是爱着这个世界。世界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让我能把我未尽的事情完成。等我做完了一切,我会跳下深渊来陪伴你们,毕竟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妮莫还会回来!妮莫是好人!”
“明天的离别不会太久,而在那之前,我能请你们借给我一样东西吗?”
“就当是给妮莫的饯别礼!妮莫,你随便说要什么!”
“我啊……”
妮莫莞尔一笑,目光直指凄凉明月。
月色闲情,星河暗暗潮涌,月盘洒下三千光辉,点缀万里平川。
“想要一把锋利的刀子。”
矿镐是开山的利器,而坚持是开山的底力。哪怕是身躯瘦弱的妮莫,也有凿穿深渊,重见光明的一天。
她将矿镐插在沙地之上,烈日洒下毒辣的阳光,静静炙烤屡屡发丝。
她刚刚迈出一步,却踩到什么硬物,抬脚一看,那是一只小巧的黑蝎子,正挥舞着一对大鳌,控诉着妮莫扰民的暴力行径。
她看着太阳的方向,知道了莱芙村在什么方向,于是便向精灵们挥手道别,走向了村庄的方向。
而那把铁制小刀,就在她的腰间熠熠生辉。
“那天,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也没有想到,我们的重逢会是在我正打算自杀的时候。”霍普拨动着手指,低头讲述着她与妮莫的重逢。
“我猜猜地点,是那小山坡对吧?”
“没错,那里是我和她共同的回忆之地,如果她想找到我,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哪里。”
“那天我正巧打算跳下深渊,我已经厌恶了一切,也嫌恶了等待。但我的等待在最后的期限却开花结果,她回到了我的身边。”
“她向我讲述了精灵们的故事,讲述了这四年她在深渊之底的生活,我当然感觉不可思议,深渊之底竟是这样的美好。”
“我和她这么说:要是早知道那么好,我早跳下去了。她却给了我一个巴掌,说我不能这么做。精灵不是永远会在,就像是希望和正义总是缺席,落入深渊还幸存下来的人类只有她一个。”
“我又听她讲了她的复仇计划,她要我拖住霍刀,然后由她亲手了结了那头野兽。为了我的幸福,她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
“计划也如约进行……”
看似平常的午饭,此刻却暗流涌动。
深渊正巧在村长之家的边上停下,再生长个十米长,就会将霍刀的房子一口吞没,可深渊已经有数年没了动静,霍刀还是坚持一家人在这里吃饭。
霍普在深渊边上见到了面色惨白的霍忠,他变得像是一具干尸,双目无神地看着深渊的彼岸,似乎爱上了沉默。
年轻的木头,此刻就像是被烈火烧毁的枯木。
“哥,你还好吗?”
“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我把她放在我的床上了……我很难说你应该怎么称呼她……所以我拜托你,把她当做妹妹吧……我求求你,把她当做妹妹吧……”
“你疯了。”
“我知道……等下,这个声音是……妮莫?”
霍忠终于愿意回过头来,但她看见的妮莫,却让霍忠感觉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变了呢……”霍忠根本不敢接近妮莫,只是远望。
“你变得更多,而且变得更恶心了。”
“我承认,你总是对的,所以你才能成为霍普真正的家人。”
霍忠难得露出了笑容,而那笑容仍旧丑陋无比。自从兄妹的吵架的那一晚后,霍忠完全就是个废人模样。
“木头。”妮莫走上前,拿刀柄狠狠地锤了霍忠的头,骨瘦如柴的霍忠根本没有防御,被这一击打倒在地,差点跌下了深渊。
“这四年没有照顾好霍普的账,我有空了再找你算。”
妮莫收起了刀,狠狠地给了霍忠白眼,走回了霍普身边。
“待会你们进去吃饭的时候,门别上锁,给我留一道缝,我会冲进去,杀了那头野兽。”
“然后,我就带着你,霍普,我们一起,逃出这个沙漠。”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去沙漠以外的世界。”
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吗?
没有,肯定没有。
正式开饭之时,霍刀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虽然孩子或许不是他的,但他们一家也总算是迎来了一个新的希望,族群延续的可能性又一次大大提高,村庄复兴指日可待。
霍普和霍忠装作与往常无异的模样,霍普只是一味地低头慢慢咀嚼,而霍忠则是在外面兜兜转转,许久后才回到餐桌,一同进食。
三人坐在餐桌旁,一言不发地吃着快要烂掉的粗粮。
“霍普,你去过牛舍了?”
但这次,家规的缔造者却主动破坏了家规,在餐桌上讲起话来。
“没去过啊。”
“那么,为什么那里会有女人的脚印?”
“……”
“你在瞒着我什么?比如说,门外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出来吧,我早就发现你了。”
身为村长而在村庄中一手遮天的霍刀,身为前任猎人,自然有着与之相符合的洞察力。
见行踪暴露,妮莫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便直接推门而入,在霍刀的面前登场。
“你应该死了才对!”
“我怎么可能如你意,混蛋!我都知道了,这段时间你对我的母亲都做了些什么!还有你,霍忠,我也会找你麻烦!”
“霍普,你怎么能背叛你的父亲?”霍刀站起身,一把抓住霍普的头发,将其单手提起。
头发被拉扯的痛楚让霍普发出凄厉的惨叫,撼动了妮莫冷静的心灵。只是在一瞬之间,妮莫制定的战术都破裂成碎片,理智已经终结,只是举着刀向霍刀冲去。
但哪怕妮莫拿上了利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壮汉,胜率还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对霍普施暴只是霍刀这个狡猾猎人引敌上钩的伎俩。
一来一回之间,霍刀毫发无损,却夺了妮莫的刀,反手将妮莫擒住。
“放开我!混蛋!”
“妮莫!是妮莫吗!”
村长之家里屋的门被打开,传来沙哑的女人声音。纵使声音已然饱经风霜,但妮莫还是能听出来,那就是她母亲的声音。
一丝不挂,披头散发,刚刚分娩不足一日的妇人拼了死劲爬出了门。木块在她的身上扎出千疮百孔,无数伤疤与淤血狼狈为奸,将这个妇人折磨、摧残。
“妈!”妮莫大叫,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想反抗霍刀,但这在霍刀看来仍是无用之功。
眼看霍刀就要手起刀下,当着母亲的面杀死亲爱的女儿,刹那间却地动山摇。
离窗最近的霍普看向窗外,回头大叫道:
“深渊!深渊变大了!”
“霍普,你先出去,不要管我了!”妮莫第一个向霍普喊道,“霍刀,看来深渊都想要你死啊!”
“不可能……霍忠,你快带着那女人和你妹妹跑……你干什么?”
“当然是修复我们的家庭啊,父亲!怎么会有父亲对着自己的女儿动手动脚的呢!”
只见霍忠趁着霍刀不注意,控制住了霍刀的身体。他年轻,足够有力量,哪怕是他的父亲也不敌他。
“妮莫,快跑。”霍忠如此说。
妮莫失声跑开,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却在这一刻绝了气似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是松下了积压四年的一口气,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母亲!母亲!”
可大地又是一声轰鸣,房子刹那间变得倾斜,这明显是对房子内还未逃跑的人最后的通牒。
妮莫看着站在门口,等待着妮莫的霍普,想到自己还有与那个女孩的诺言,便只好离开自己的母亲身边,走向那个女孩。
霍忠的力气当然已经胜过了霍刀,但在格斗技巧上还远远不足,他只依靠蛮力牵制住霍刀就已经是拼尽全力。
眼看霍刀就要挣脱,要将霍忠推倒在地上,妮莫意识到这样霍刀可能会活下去。于是她将目光锁定在滑落一旁的那把刀子上,欲要冲上前,捡起刀子,将刀锋刺入霍刀的脑袋。
但,她的母亲帮她完成了这件事。
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的那位妇人,捡起刀子,刺入了霍刀的后脑勺。哪怕霍刀是个头再铁的人,也不敌刀锋的锐利,不出十秒,便倒在木屋的墙上,墙上挂着的那张弓摔下,砸在了他的头顶,碎了个粉碎。
妮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叫道:
“妈!你没死?”
“我不那样装,又怎么才能让你逃跑呢?”
“不!不!”
“妮莫,”那老妇人,时隔四年,再次展露了笑容。
“我爱你。”
大地轰鸣,似是要将世界撕成两半。
霍普拽着不愿意离开的妮莫,把她拽到了木屋之外的世界。
就在她们踏出村长之家后不久,象征着一个村庄的核心,一个族群的存续,一个家庭的根源的房子,垂直落入了深渊之中。
妮莫、霍普,幸存。
霍刀、霍忠、母亲,死亡。
村庄重回安宁,尘沙寂灭,日月依旧。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你满意吗?”
“后面的部分变得老套起来了呢,不过还是有精彩的部分,总的来说是个很奇幻的故事,尽管它大多时候讲得都是家长里短。”
“不过,你还没讲完吧。”
霍普这才重新抬起头。此时的人间已然步入夜晚的下半场演出。这场演出的主题是寂静,冷冰冰的月垂悬于天际。
“结局,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霍普苦笑着,看来她并不愿意将故事讲述……或者,她有别的理由。
“艾露,你想听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难道这个故事可以有不同的结局?它不是在你身上确实发生的事情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想讲述一个全新的故事——”
一个,充满爱的故事。
一个,充满绝望的故事。
一个,爱与绝望交织的故事。
“那么,就请你都讲一遍吧。”
霍普流下了泪,咧嘴一笑。
故事,还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