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就有资格为自己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天之骄女。
这是萧绫瑶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以如此高的名头来评价自己。
偏偏对方还是自己一度不爽，甚至于想要取而代之的西洋少女。
希珀丝·索兰。
那天回到住处之后，萧绫瑶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国内发报，而是坐下来，好好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不爽的原因，说复杂不算复杂，说简单倒也不算简单。
作为除妖世家的子弟，自记事起，萧绫瑶就活在姐姐的阴影里。
不管是立功也好，犯错也罢，家里人，身边人，提到最多的对象，就是她的姐姐。
这让萧绫瑶对萧家的归属感，与日俱减。
她不喜欢对别人说自己是萧家人。
但真正来到官场，开始做事之后，她又非常别扭地发现，她无法摆脱来自萧家的印记，也同样无法否认，自己身上的一切习惯，言谈举止……都染上了那里的气味。
她只好在面上虚与委蛇，以一副看似无所谓，看似潇洒的态度说出“我是萧家人”。
但实际上，萧绫瑶讨厌这种矛盾的，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想要寻找自己的归宿，想要在另外的地方，能够证明自己，能够赢得来自他人的认可。
所以她萌生了外派的想法。
她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她一面嫌弃着自己的出身，一面又想借助自己出身的影响，为自己在海外的事业打开一番局面。
但是，这样的计划，居然以失败告终。
始作俑者，就是那位留着鸦色长发的金眸西洋少女。
然而，在她的面前，萧绫瑶竟然有一种连内衣都被看到了的羞耻感。
一方面是，身为西洋人，却如此了解东陆人的思维方式，社交习惯。
另一方面，则是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冒犯，甚至于说出了“如果你觉得你比我优秀，就用公正方式击败我”……这样的话语。
反而显得萧绫瑶自己，成了那个不顾全大局的宵小之辈。
有那么一瞬间，萧绫瑶竟然生出了抛弃这个任务，只身打道回府的想法——但她摇了摇头，很快就把这样的逃避心理按了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逃，反而还要加倍努力。
因为，如果她此时真的露怯，真的想要避开希珀丝的话。
那便是失败中的失败者了。
……
……
怀揣着各异的想法，来自各方的精英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临出发前的最后几日。
直到出发日当天，希珀丝带着特薇娅，和璃鹭，蕤叶，还有绫瑶，在王都的中央车站汇合。
大概是前方战事还在进行的缘故，车站里不时能看到背着栓动式步枪，头戴檐帽，身上系着皮革携行具的人类士兵。
“这是结束了休假的士兵。”
面对特薇娅的疑惑，希珀丝稍加解释：“战斗中会有一些士兵遭遇心理创伤，对于那些程度较轻的，如果遇上好的贵族军官，会得到一些回家探望家人的假期。”
“当然，对于那些程度比较重，例如罹患了术震症的士兵，军车会把他们转运到后方的医院当中去。”
“兄长大人……我是说，我哥，他在丝缇前线指挥大伦德赫步兵团战斗的时候，就遭遇过这样的情况。”
特薇娅有些好奇：“术震症是什么东西？”
“术震症……就是一种病症。殿下也许不知道，那些叛逃到兽人方面的暗精灵，为了表示对兽人的支持，特别派出精英术士组成了术士队。”
“在兽人进攻的时候，术士队就在后方，大规模地释放具有范围杀伤性的法术……就像人类军队的火炮一样。”
“罹患了术震症的士兵，会出现全身抽搐，呓语之类的情况……很多人以为那是胆怯或者懦弱，其实不是的。”
希珀丝轻声道：“他们只是被战争这只巨兽压弯了脊梁而已。”
小姑娘怔怔地眨了眨眼，先点点头，复又微微摇了摇头：“我还是低估了如今种族之间战争的残酷。”
“说到底，这场战争也很难被定性。”
“为什么？”
身后传来了璃鹭好奇的提问。希珀丝回过头，看向这位精灵地主家的傻小姐，还有她的萝莉仆人。
蕤叶抱着胳膊，鼓起腮帮子：“那个东陆的杂……我是说，东陆的大小姐，怎么还没来？”
“应该还要一会，”特薇娅瞥了她一眼，“你看你，又急。”
被血脉压制的蕤叶只好缩了回去。
“为什么？”
希珀丝面色平静：“因为这场战争，它同时有正义和不义的部分，不管是人类，还是兽人联军方面。”
“……这还真是新奇的观点，”璃鹭点点头，忽然又左右看了看，“等下，没有人在看我们吧？”
“就算是有人也拿不了我们怎么样。我们又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对他们不利的言论，相反，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对他们有利的。”
特薇娅抱着胳膊，轻轻道。
希珀丝看向特薇娅：“殿下，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和你从前受过的教育有些出入，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如果你不以为然，也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特薇娅眨眨眼，复又轻柔笑了：“希珀丝姐姐不用这么着急否定自己。”
希珀丝稍稍心安。
“如果我们不以这一场战争为研究主体，而是把整个时间跨度放大到这数百年。”
“最初的最初，因为天灾与内部的族群矛盾不断加剧，庞大的兽人帝国将这个包袱扔给了人类，这是‘第一次光荣战争’的起源。”
“当时的科技还不如现在先进的人类无法凭借肉体抵御兽人的进攻，于是他们以矿物，自然资源，以及战后秩序的位置，换取了精灵的参战。”
“在人类和精灵的联合绞杀下，庞大的兽人帝国坍塌，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奴隶制城邦联结而成的兽人殖民地。”
希珀丝看向璃鹭：“而在精灵学者的理论里，占据了殖民地少数的矮人和哥布林，是体型上与人类和精灵更为接近的‘智慧生物’，配得上更好的社会地位。”
“与之相反，占据了殖民地多数的兽人，是凶残，血腥，不识礼节的野蛮之辈，理应被智慧生物严加看管。”
“如此，种族之间的高低阶层被划分清楚，人类和精灵建立起了高效而严密，且几乎不存在阶级流动的种族通道……在这之后，通过‘特里托革尼亚计划’，人类出机械，精灵出魔法，两个种族联手开启了产业革命，在兽人殖民地设立了大批厂房，强迫兽人为他们的工厂牟利。”
“而察觉到诸种族间仇恨的提坦教于此时介入。他们利用了兽人对矮人，哥布林，甚至于对人类和精灵的仇恨，挑起了殖民地的独立战争……也就是现在，王国政府号召大家行动起来，保卫家园的这场战争。”
希珀丝推了推眼镜，注意到绫瑶已经在不知何时来到她们身旁，但她没有停下，只是继续缓缓道：
“我说这场战争有其正义的部分，在于兽人方面确实受到了压迫，而人类方面确实受到了侵略，奋起抗争，本就是应有之义，是不容许被扭曲的。”
“但我同样也说这是一场不义的战争，是因为人类和精灵政府背后存在着这样一个既得利益集团，它的目的在于维护自己在殖民地的利益，强迫这些受到压迫的兽人重新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去。”
“不止于人类和精灵，提坦教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段。他们利用受到压迫的兽人，将自己想要推翻目前秩序的目的包装得冠冕堂皇，但他们的真实目的早已昭然若揭。”
说到这里，众人的表情早已浮现出各异之色。
蕤叶左右环顾，面上满是故作坦然的紧张。
璃鹭也显得有些挣扎。
绫瑶则一副大受震动的模样，嘴唇翕动起来，似乎念念有词。
至于特薇娅的反应则最耐人寻味。
只见小姑娘先是惊讶，继而面向其他几人，浮现出一丝微微的得意之笑。
而原本显得有些挣扎的璃鹭，在看到不远万里，离家来到这里的绫瑶之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了咬牙，看向希珀丝问道：
“所以呢，希珀丝……你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希珀丝平静道：“各位，我知道你们各自有各自的目标和诉求，但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们改变你们自己的私心的。”
“我只想要一个共同的公约数，在这个公约数下，你们可以有你们各自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不应当影响到大局，影响到我们这个团队的其他成员。”
“这个公约数，就是提坦教。你们没意见吧？”
“我没意见，希珀丝姐姐。”
特薇娅望向希珀丝，先是定定一笑，继而平静开口。
她是最不可能有意见的那个。
“我家……我是说，哈尔科特家族在路希的产业，大多都是被提坦教破坏的，”璃鹭深吸一口气，“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我还差点以为要现在就和希珀丝你绝交了。”
希珀丝点点头：“蕤叶呢？”
“杂，杂鱼提坦教！咳，我是说……小姐说得对！”
青发的精灵萝莉连忙跳出来表忠心。
“那就剩你了，绫瑶。”
希珀丝看向在旁边听了全程的萧绫瑶，轻声道：“如你所见，绫瑶，我已经把我的立场，我的态度，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
“我不会用诸如‘秘密武器正在屠戮士兵，作为同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来请求你的帮助。”
“我只关心你愿不愿意在讨厌我，在对我有意见的前提下，还愿意和我共事，最后做出一番只属于你自己的成绩。”
“因为就像我说的，不管是东陆，还是西陆，没有几个人能在你这个年纪，达到你现在的高度。”
“你比很多人都优秀，但我想利刃只有出鞘，人们才能看到刀上的凛冽天光。”
“机会稍纵即逝。决定权在你，绫瑶。”
听到列车即将进站的播报声。
希珀丝伸出了手。
“……希珀丝这回总是在用激将法了吧？”
“是，”少女点头，复又摇头，“但我也只是说出了客观事实。”
绫瑶终于带着几分挫败摇头，继而无奈之下，飒然一笑，也伸出手，同希珀丝的手握在一起：“好一个客观事实，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