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所能忆起的

作者:十三月邂逅 更新时间:2025/1/13 20:10:36 字数:19429

第一章:我所能忆起的

Long Long ago, he seemed to be ...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父母因一些事由举家搬到了S城。说实话,我迄今不知道他们搬家的真正理由。因为即使是搬了家,我那做商品贸易的父亲似乎也并没有赚到更多钱,我那常年当家庭主妇的母亲也没有重新出去求职。我们的日常几乎没有改变:每个工作日早晨依旧都被闹钟叫醒,每天依旧都吃着母亲做的料理,每日依旧是做着自己分内之事——我是学习,父亲是工作,母亲是家务。我们各自饮食的偏好,休息日里的休闲娱乐,音乐书籍的选择,各种习惯也被一起带到了新的家中。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我们依旧是那个我们。

若真要说有什么事情改变了的话,那大概就是环境了吧。

十五岁的我正是上高中的年纪。实际上,我已是在老家的某所高中办理了入学手续了的。不过,在原先的学校只上了不到一个月的课,我就搬家了。而后,我自然而然转学到了S市的公立高中。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毕竟我就连如何骑车到达学校都还需要重新记忆。但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太大所谓。毕竟自己也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苦恼而已。我想,就算没有搬家转学,我也一定会在原来的学校感到陌生和无所适从吧。

虽然父母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下了决定,但我并没有对搬家这件事有过多抵触。说到底,我对原先居住的地方其实并不甚留恋。和古往今来许多游子不同,他们会咏叹自己的落叶无根,他们会在远方思念自己的故乡。然而,我并没有这种感觉,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地方,我会记得它的名字,但也仅此而已。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还小吧,也不够成熟,还不懂得乡愁的滋味。但我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个地方并没有残留有任何值得我依恋的要素。在那里,没有伴我长大的青梅竹马,没有同我攀谈的知音朋友,没有我在课余时偷跑出去开发的秘密基地,也没有深刻到能刻入我脑海中的回忆事件。我唯一较为亲近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也都和我一起搬来了。被留下的最多不过泛泛点头之交,更多的是全然陌路,既然如此,那也便没有什么值得不舍的了。

所以,尽管这次搬家显得仓促且意义不明,但我还是爽快地接受了自己的现状。我甚至开始在脑海中预演自己的未来,想象着自己依旧和以往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将来的模样,看到自己依旧无法在这个城市留下些什么。我所做的只是从一口井一跃而出随后落入了另一口井而已,看不到什么更广阔的天空。我终是无法有所突破,只能囿于自己的安全线内横卧,而这是由我这个人的本质决定的——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认为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大一样,最初是在小学的时候。当然,不是那种小孩子幼稚地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周围人都是围绕自己转的配角的那种想法。若只是如此的话倒可以简单用青涩童稚来搪塞过去。我所察觉的是更为抽象,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更为现实的一个差异。

起因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老师让我们写的一篇自由作文。老师给定的题目是“我的理想”。她让我们每个人在心里展望自己的未来,把自己想做的事,愿意做的事都大胆不加拘束地写下来。想必每个人都写过这样的作文,这几乎已经成了教育必修课了。小孩子天真,不会思考太复杂的事,因此他们的回答往往十分纯真,所给出的理由也大都十分单纯。

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个题目,老师在课上点名了几位同学让他们做出了口头回答作为示范。当然,也有不少人自愿举手,想要分享自己内心的看法。我到现在也能依稀记起某些同龄学生的回答。

有一个男生说,他想当运动员,因为这样就可以让全世界注意到他,认可他。这位男生虽然有些瘦,但满面朝气,也许勤加锻炼的话真的能够成为某项运动的好苗子。

另一个戴眼镜的微胖男生说他想当百万富翁,这样就能买数不尽的零食吃还不用被父母指责了。

一个扎麻花辫,戴着黑色发卡的女生说想当记者,因为她觉得揭露丑闻伸张正义的记者很帅气。说这话时,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而且她说自己很喜欢文字,这是她平时就一直在读书的缘故。

还有一位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女孩子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她说自己想当公主或者新娘子。她觉得这很浪漫。想来班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想到日常一副假小子做派的她竟然也有着这般的少女心吧。

老师说,希望大家能够记住自己现在的想法,现在的心情,这是一项宝物,哪怕当下尚无所知,但也许在未来某天再忆起这些事时,就会发觉它们的价值所在了。

毕竟是一项作业,回到家,我便开始思索自己的理想。我回想课上其他同学满面生光的回答,不由得觉得他们的想法都很有价值,也很有个人特色。那对于我来说,我是在渴求什么呢?我希望在将来成为怎样的人,过上怎样的生活呢?

结果我坐在书桌前苦思一个晚上,笔下竟依旧只留下“我的理想”四个大字。

我讶异地发现,我找不到自己的目标。又或者说,当我展望自己的未来,深窥自己的内心时,所能寻到的,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云烟。

是的,我认为大家的理想都是很好的。运动员是很好的目标,报社记者也不差,不是吗?世上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也不乏有趣之物。然而,当我把这些看似有趣的事重叠在自己身上时,我却一丝波澜也感觉不到了。一旦在一个集合中掺杂入“我”这一个要素,这一杂质,我就失去了对于集合本身的感受力和触动。简单来说,我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又或者说我从未找到过方向。

第二件事是学校组织的一场微型篮球赛。说是比赛,但也只是儿童间的打打闹闹罢了。校领导说:“我们的学生要德智体三手一起抓!”同时大笔一挥签下了相关文件——这当然是我想象出来的。但现在想想,我觉得我的想象应是有一定正确性的。因为我们的学校从来就没有篮球课啊。篮球赛什么的,肯定只是一时兴起。想来这世上的大多活动,最开始不都是因为某些平庸得再平庸不过的理由,由某人或某些人独断而决定出来的吗?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四年一度的奥运会,这就更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决定的了。就像记不起不知何时的某位哲学家说的那般:天热也罢,冷也罢,神就在那里。

比赛是男女混合进行的,每个班级派出一队,进行轮换积分赛。当然,虽说是男女混合,但在所有人都没有出众技术和能力的情况下,男生确是有着更大优势的。就算球投不进,至少几个有力气的人把对方堵在外面,也不失为一个优秀的战术。而学校是随机分班,我们班又恰好是女生居多,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被人推选上去了。

说实话,我其实是觉得无所谓的。

我相信绝大部分的同学都和我一样,从没接触过篮球,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会出丑。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非要上场不可。小孩子,难免有些人是为了显示自己而自告奋勇的。但我不是,如果不是别人推举我的话,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站上场去。若非要说的话,我其实是更倾向于默默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做的吧。

我上场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没有理由不上场。

我们所用的场地是为儿童专门设计的小型篮球场。比赛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待在后场。我想,我能尽量不掺和进去,就不掺和进去。这种事让想出风头的同学去做就好了。上半场的比赛非常正常,和老师们所料的那样,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小孩子们在打打闹闹。我现在知道了,篮球里有走步之类的违例行为,但当时老师们却没有很注重这些规则。只要没有爆发特别激烈的冲突,老师们基本都只在场外默默看着我们,笑着,评论着。

“看啊,孩子真是可爱,朝气蓬勃的。”

“是啊是啊,看着他们,就感觉自己也像返老还童了一样。”

我侧耳听着老师们的愉快谈论,直直地站在原地当着自己的场内旁观角色。

问题是在球莫名奇妙到达我手上时出现的。我当时一心专注于倾听——因为我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当我意识到时,球就已经到我的手上了。那是一个小小的皮球,摸起来很有弹性。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飞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住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因为我们不讲战术。我只听见场外的女同学大声喊着什么,我也听不清,明明刚才还听得清老师的谈话的。总之,我想,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话,把球往篮里丢就好了吧。于是我出手了。

我并没有刻意瞄准,也没有控制力度之类的举动,毕竟我以前从没摸过球。可以的话,我其实是想让球在我的手中停得久一点的,不过,因为我的缘故让比赛陷入凝滞的氛围中,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于是我出手了。

球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从篮筐中的空心处落下。

这是整个学校所进的第一球,是我进的。

但我扔进的是自己的篮筐,因为我不知道比赛规则。但第二次我就知道了。我扔出第二个,第三个球,它们都进了。

我简直感到莫名其妙——但我其实也没有这种感觉,只是有一丝淡淡的惊讶罢了。我几乎是十分平淡,什么都体会不到的。当班级因为我毫无来由的投技取得了冠军时,全班同学都沸腾了。他们高兴地大呼小叫——哪怕这功劳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们还是在欢呼,毕竟赢的是我们。但当时的我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应该说,我知道他们是因赢了比赛而感到喜悦。但奇怪的是,我的心中却并没有因为这些而就产生某种甘甜的情感。我是波澜无惊的。赢得比赛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察觉到自己和他人间的差异了。我感觉到,我的内心应是有着某块部件缺失了,这让我对于各种感性的反应有所欠缺。我学习到了诸如“欣喜”“伤悲”“烦闷”“愁悒”这些词汇,但在我看来,它们就只是词汇而已。我能在词典上找到它们的释义,但不能给它们冠上属于自己的确切的定义。就像色盲患者所见为灰白,永远无法得知红绿间的区别一般。

当然,察觉到这一点后,我自然采取了一定措施。当时我还简单地认为说不定只是自己还未遇见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那么,既然现在没有感兴趣的事,那就主动出击去寻找感兴趣的事。我亲身去实践了这显浅易懂的道理。

当我和父母提出许多请求时,他们并没有拒绝我。他们本就会满足我的大部分要求。曾经,为了找寻适合我心中的那块拼图,我学过很多东西。我报过钢琴班,学了一年。老实来讲,我觉得练琴时的那种重复,那种近乎机械式(当然这有些夸大)的敲击是对我很好的一种放松方式。因为我必须要把注意集中在手指上,否则我的手指就会立即打结。这让我无暇去思索别的事情,也就没有空去理会心中的那团阴云。但我终究坚持不长久,在报班满一年后,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我到底在干什么呀”的想法,然后二话不说,就退了班。我无法从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我觉得这种转移注意力只是种自欺欺人。我只是从不知道该做什么变到了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而言之先弹琴吧的状态。但我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我懂了了五线谱,学会了些音乐理论知识,也勉强能弹奏一些难度适中的练习曲。最重要的是,我的手指因此变得灵活了许多。

我还学过绘画。说实话,我自认自己的学习能力算是很强的。有很多初次接触的东西,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就能被我掌握得很好。但绘画却是我少有的完全不擅长的领域。老师曾经让我们练习用小动物速写,说是要锻炼观察和动手能力。我选了只青蛙,因为这在学校旁的小池塘边经常能见到。每到接近夏季的时候总能听见它们在喧闹地吵叫,呱呱呱呱,丝毫不顾及其他生物的感受。我自认是尽力了,可是结果却惨不忍睹,当我把作业提交上去时,我甚至感觉老师的眼镜镜片都要因承受不住压力而破碎了。

还有田径。我在初中时曾被拉进过田径部社团。起因很单纯,只是我不小心在社团招新的时候多在他们摊位前站了一小会而已。想拒绝当然是可以的,但一样的,我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当时我练的是三级助跑跳。摔进沙坑里的感觉我很喜欢,这让我意识到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世界正为了我而特意给我当头一棒,就像家长教育顽皮的小孩一般。可是除此之外的训练我就难以忍受了。结果,没过多久,我也就和这位新欢不欢而散了。

我甚至还钓过鱼。其实这是我父亲的爱好。那一次,我跟着他一起花了一整天时间呆坐在河边等着鱼的上钩。有很多人说钓鱼可以培养一个人的耐性和胸怀。然而,我却发现这种长时间的沉思凝想和等待反倒让我更加迷惘。特别是当自己浪费了一整天时间却什么成果都没有得到的时候。我想也许我才是鱼,而且是热带鱼。我正努力游进河流,却如一首歌所唱的那样“终溺死于淡水槽中”。

到头来,我还是没找到自己该做的事。我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的一个人。我做什么都坚持不下去,是个永远的“三分钟热度”。我曾认为是自己丢失了某块拼图,并为寻找那欠片而付出了努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时我会想,说不定不是我心中缺了一块拼图,而是因为我的心里本来就有着一个大洞,就像是甜甜圈一样。没有人会去疑问为何甜甜圈会拥有中心的洞。那是不需要任何道理的,本就是随着其诞生而伴生的特质。甜甜圈的洞是没有办法被填上的,一旦被填上,它就不再是甜甜圈了,而是成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至此,我发明了一个词汇来完美描述自己的状况。

我是罹患“甜甜圈症候”的甜甜圈人群。

“甜甜圈症候患者”可能表现出以下特征:

1.无来由地认为生活索然无味,并以此为基础培养出消极怠惰的一面;

2.缺乏情感的感知能力,至少比一般人显得钝感;

3.本人认知到,并接受了以上两点。

关于这种“疾病”的起因,我也有不少猜想。“环境激发说”“寄生虫感染说”“遗传因子突变说”“人造人技术说”,真要列举起来反而无穷无尽了。这里就简单从略吧。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基于自己的感受所胡诹出来的。目前我能确认的临床患者也只有一个对象而已。我不知道生理或者心理医学上是不是真实存在这样的病症。毕竟我不是专业人士。也许我只是在潜意识中想着,如果能把自己的这些问题全都归结到某种疾病身上的话,那一定就能减少很多烦恼了吧。事实也是如此。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异常是没有任何道理的,是由某种我自身无法干涉的外力造成的,我的心反而稍稍放松下来了。

就这样,我度过了自己平淡无奇的三年初中生活。而接下来,甜甜圈君想必也会度过一样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吧。

我没有什么情感起伏。就连在父亲过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就算是在那时,我的内心甚至也又依旧察觉不到一丝应该被称作“悲伤”的心情的波澜。

那是在我们搬进S市三年后发生的事。事情很突然,就是父亲有一天走在街上,突然就飞来一辆车,把他撞死了。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那么突然。我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感到些微惊讶。我自然对养育我长大的,还算温柔的父亲怀有感恩,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我也在心中为父亲尚且默默无闻却飞来横祸感到唏嘘。但实际却是,我竟流不出一滴眼泪。在葬礼上,由我念家属悼词时,我也是面无表情的。可在别人看来,我似乎只是在强装镇静。他们甚至还在仪式后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无言表情。但我却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也不可能当场失声痛哭。

不过,在商业上什么都尚未做成的父亲,倒还是给我和母亲留下了些什么——他留下的保险金让我们暂且能过上一阵无忧虑的生活。

我的家庭状况很是普通,太过稀松平常了。我想,在心理学家或社会学家眼中,我们的家庭应就是最具代表性的那种大众形式。婚姻关系不火不寒,亲子关系不冷不淡,经济状况不好不坏。我们当中是没有那种被奉为崇高的道德责任感或所谓绝美爱意支撑的。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是陌生人,也绝对算不上知交。过生日会为对方庆祝,却也留有自己的一席私地。我知道父亲曾出轨,母亲也知道。但我们都没说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认为站在我的立场是没有什么权利去指责的。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这么想。父亲也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就放弃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我们的家就这么维系了下去。

当然,我也并没有说自己就赞同父亲的做法。我当然觉得这不好,我的道德观念对此也很不认可。但这些并不是重点,我只是想借这些表明一个事实——我的家庭就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家庭而已。

父亲死时,恰是我大学入学的前夕。我选择了一所远离这个城市的大学。其实在我上网搜索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至于为什么如此选择的原因,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不知道该怎么选,不如投掷出一个随机数。

母亲很快再婚了,对象是一个中年公务员。都说公务员是铁饭碗,我的继父也自豪地挺起胸脯对我说:“儿子你放心,学费什么不要担心,做父母的理应照顾到这些。”我对他表示了感谢,就和我对那曾带我去动物园看猴子,并试图让我领悟钓鱼之美的亲生父亲所表示的那样。

我也去考了驾照。先前也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就是学习能力非常强。我只考了一次就通过了。但我也没有特别开心。继父和母亲也都表示可以把父亲留下的车给我用。继父还问我想不想要一辆新车,被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就算让我去挑选,也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一个学期前——也就是近九个月前的事情了。我花了几乎一整天时间,驾车从我所在的城市开到了我大学所在的城市。现在,我对S市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留念,就和我对我的第一故乡那般一样。对我来说,如今的这里也仅仅只是个和其他城市无异了的地方而已,已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在离开的路上闻到了咸湿的海风,伴着独特的涩味。真是奇怪,明明应是没有区别,我却总有一种“这就是那里的海的味道”的感觉。只是当时没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自发地回到这片海。

在海边兜转一段距离后,路就拐了一个弯,重新向内陆走去。路上,我看见公路旁,排排向日葵从我窗边疾驰而过。太阳高照着,它们都纷纷向同一方向倾斜,看起来就像金色的波浪,而那些棕褐色的内蕊则是激起的水沫。我觉得它们就像是亦步亦趋的人群,向着同一方向行进着,只是由于那不很黯淡也不很闪耀的阳光的影响。但可惜的是,我也在和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只不过我并不是为了阳光,也不是为了对未来生活的期望。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但我觉得我就是骰子。因为无法选择,就用不确定性的必然来麻痹自己。仔细想来,这样的自己也还真是悲哀。

没有爱好,就意味着我的生活是异常平淡的。我的日常,就完完全全只是“日常”而已。能做的事情只有长期以来培养好的习惯。我会吃饭,我会睡觉,因为我不需要在吃饭或是睡觉上去追究什么意义——我毕竟不是思维深邃的哲学家。我也会去上学,但也只是因为我没有不去上学的理由。虽然我曾经做出过些许努力,或许也曾有些微改变,但最终这些也还是成为了短暂的流金,终被淹没在浩大的沙海之中。只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我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处于平淡无奇甚至是无聊的状态中的。没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只是盲目,我就像是被一双不知名的大手所推着走的一般。

但,也有例外。

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依靠自己的想法一直坚持到现在的。

我保持着写下文字记录的习惯。

不,不是因为喜欢。写日记或是文章之类也不能让我获得什么成就感。可硬要说来的话,在日记里写下文字,也许能让我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有着更深入的认识。我可以借由下笔前的思考,体味些可能会存在的事情。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我其实并不喜欢审视自己,那还不如去观察更有趣的人。

我只是有一种没来由的使命感,想要将每天发生下的事情记述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定要这么做,就仿佛害怕自己会忘了什么一样,又或是想要借此得到什么一般。这近乎成了一种本能。于是,从我十五岁突然搬来到S市之后,我就一直坚持着这个行为。

另一方面,自从来到S市之后,我的脑海中也偶尔会浮现出奇妙的画面。我觉得这些是我做的梦,但似乎又不是梦。不过为了方便,还是称其为“梦”吧。我的梦中,常常会出现类似这样的画面:一位少女,穿着学校的高中制服——在以前我从没见过这种制服,但直到入学后我才发现那是我们学校的制服:白色的格子衫,藏蓝色的短裙,半覆大腿的黑筒袜和与之相称的棕色乐福鞋;也没见过她的脸——她站在夕日下的小河边,全身湿透,头发披散着(但又因沾湿了而部分依附在自己的洁白衣物上),轻巧地沿河走去。她的提包拉链没拉,里面胡乱塞了一些东西。随着她轻盈的,几乎要蹦跳起来的行走,包里的东西逐渐落了下来,飘到地上,如枫一般。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我感觉自己也许是在哪见过的,却又想不起来。就算是梦,也一定是有着一定诱因的。兴许是我极小时曾看过的某部不知名电影给我的潜意识留下了莫名的印象,我曾这样想过。但又似乎不是这样。因为梦境的主人公,似乎确确实实就是我。

自然,因为制服相似的原因,我也确实曾考虑过是否在现实世界里真实存在有这号人物的想法。不过,虽然我花了不少时间去调查寻找,但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到最后,我也只能认定“她”只是一个存在于我梦中的,虚构出的人物。

说来,我感觉自己所见画面是极其有真实感的,但又是极其不真实的。就好像一切都是被他人所编排好的一般,我只是在被动地饰演某个角色而已。在梦中,我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代入为了“另一个我”。我曾多次在梦中端详着少女的面庞,但真要我在清醒时去描述的话,我却是连色块都无法正确拼合。明明理应是看得清楚的。或许这就是梦被称作易飘散的记忆残渣的缘故吧。

我于是便趁着自己还记得的时候将这些“梦境”记述下来。我自然而然就开始这么做了。不过记录下这些也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心灵上的慰藉。我就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看着他度过和自己相似却又不完全相似的故事情节,也能让我空虚的内心多少有些宽慰。

然后,就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因为有父母给的生活费,我决定不住宿在大学中,而是选择租公寓。我听说大学的宿舍是多人一间,而不合群的我肯定是最适应不来的。看着别人,总让我想起悲哀的自己。所以,与其住进嘈杂的,多人一间的干净宿舍,我倒是更愿意住进一栋老旧又破败但却冷寂到了极点的老式公寓。

公寓没有停车场,我只能将车停在路边。所幸没有人会抱怨,因为这里住的想来大都是和我一样有些问题的人。大家似乎都不想与旁人交往,只是将自己锁死在那狭小的房间中。

说实在的,我完全不知道这栋公寓楼住了几个人。从外观上,这是栋三层公寓,每层有三个房间。但我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别人,除了某次和住在二楼的一位女性打了照面。那时是深夜,我因为迷惘地无可复加而出门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酒——成年后,我越发觉得酒精也许是最适合我的东西。回来时我看见二楼一间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那是我房间左侧的房间,横在我的门与楼梯口之间。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女子,带着眼镜,头发蓬松且有些乱,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或是大些。她穿着一身算是好看的衣裙搭配——如若是抛去她整体有些阴郁的氛围的话。我还听见她嘴中念叨着什么,但分辨不清。估计她是没想到在如此深夜居然还能碰到别人,她抬起头看见我的瞬间,就愣住了,然后就好像身体不适般抽动,然只一瞬就迅速缩回了自己的小房间,锁上了门——这个声音我倒是听见了。简直就像是被人不经意戳到的含羞草或是寄居蟹一般。

除此之外我就没有遇到过别的邻居了。如果有人和我说,这里就住了两个人,我一定不会奇怪,但要是告诉我这里其实住满了人,我也一定会欣然接受。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无趣。也许是我要求太高了吧,还是因为常在小说或电影中见到那种蔷薇色的青春讴歌?在我的印象中,大学生活就应该是那种,早上起床与世界道早安,然后发现选修课快要迟到了就急忙叼着面包飞奔在路上,但因为太过匆忙和迎面而来的女生撞了个满怀。赶忙起身扶起对方,对视的一瞬间,双方都因羞涩而涨红了脸。互相道歉后又继续飞奔,终于在勉强及格的范围内抵达了自己所选的那个战场。结束了课程,在剩下的时间里尽情挥霍自己的青春。参加个社团如何?大家一起欢笑,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奋进。朋友们虽然日常是互损,但关键时刻一定会成为彼此坚强的后盾。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然后最终迎来别离的时刻,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不过很可惜,至少我的体验不是这样的。我过的,依旧只是日复一日的日常,和丝毫不变的日程。我早晨不会赖床,也没有起床气,所以我没有迟到的风险。我会在公寓里慢慢吞吞吃下商店昨日特惠的面包,然后不紧不慢地出门。因为公寓离大学并不远,所以我可以步行前往,慢慢走,也不会有撞到人的时候。课也是循环往复的上,每天第一节课见到的,都是同一张教授的脸。我甚至摸清了他理发的规律——他必在每月的十五日理发,大概理短一公分左右。而课后,我总是待在校园里回荡。我简直就像是地缚灵一般。可地缚灵至少还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思绪所以才被束缚于一个地方的,我则完完全全是一个没有线却能自发行动的木偶。

先前也说了,我尽量避免自己和别人交谈。可能是因为我心中仍留有一个巨大的疙瘩,让我有些惧怕。不过,就算我如何避免和别人交谈,雪也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飘落衣肩。

那是刚入学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在校园里闲逛,恰好撞见一个男生在篮筐下练习投篮。男生很高很壮,是一看就很适合运动的那种类型,也就是所谓元气青年。我略作驻留,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我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至少在他看来应是这样的。看他接连投进了几个球后,他注意到了我,然后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大眼瞪小眼。我在等他投球,但不知道他在等什么。烈日下是炎热的,过了约莫是十几秒吧,他开口了:

“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在观赏他吧?于是我就耸了耸肩。

但这一举动,却似乎被他视为了挑衅。他撸起袖子——不对,他穿的是短袖——立刻血气方刚地提出要和我投球决斗。

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但他怎么都不肯信服。

“我怕你会后悔。”

“我不可能输。”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上场就显得是我不给面子了。我的原则是,能不给人添麻烦,就尽量不给人添麻烦。既然如此,我就脱下了书包,轻轻放到一边。我已经很多年没碰篮球了。

打到傍晚,他输得很惨。不管怎样都不能否认,我的投技简直就像是开了自动瞄准一样。硬要我描述的话,我只是自然而然就只知道该往哪里丢,该丢多重。这也很抽象吧。后来听他讲,我也许是亿人里才有一个的金手指。

他不停地追问我,问我究竟如何才能练出这样的准心。我和他说我不知道,这是天赋。然后他就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硬是拉着我去了校外的一家烧烤店喝酒。不过他在酒量上也没有拼过我。我因为自独立以来过于频繁地在夜间借酒麻痹自己那空洞的内心,早已在不知觉中练就了极好的酒量。但这是让我很困扰的,这意味着我需要花更多的钱才能到达我所期望的那种醺态。这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入手了某支别人用来传销的股票一般。

我看着他醉倒在桌上打着呼噜的样子,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再点了一瓶啤酒。然后,我边喝着酒,边等他醒来。所幸这家店有深夜服务,所以我们可以一直待到凌晨三点。

到了三点,他还没醒来,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只能先结了账,然后将他一只手挎在肩上,搀扶(或许更像提)着他向外面走去。他很重,就和看上去一样,再加上他几乎比我高了一个头,这让扶着他走路的我一直因重心不稳而摇摇晃晃。每到这种摇晃的时候,他都会突然在口中念叨着什么“已经吃不下啦!已经吃不下啦!”我对他说你没有吃任何东西,你一直在喝酒,而且还没有付钱。但每次他都不理我,重复几次后我才发觉他根本没有醒来。

按常理来讲,我应该是得把他送回住所的。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想贸然去翻动他的随身物品寻找线索。我觉得将他丢在街上虽然并不会让我的内心产生多大波澜,但总归是不好的。这样不仅给他添了麻烦,也给警察添了麻烦。虽然我自己也许也会因此被叫去做笔录什么的,但这个我倒是不很在乎。

最后,我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公寓。

走上楼梯时,我拍了拍他的脸,我说要上楼梯了,你记得抬脚。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见。他晃了晃脑袋,但在我看来应是还没醒。但站着也总不是办法,所以我就壮起胆往楼梯上走。没想到他居然会自己抬脚。看来人的习惯还真是非常厉害的一种东西。

走上二楼,经过了那个女子的房间。毕竟是凌晨三点多,里面没有声响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想就算是在早晨朝阳的七八点钟,应也是不会有什么声响的。不如说,自从我住进这里以来,几乎就没有听过什么从别的房间传来的声响。也不知是因为隔音良好还是什么的。

但就在我经过那门,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我听见后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就看见女子那戴着眼镜的面庞正透过一条约几公分的门缝看着我。她的头发依旧有点乱,门还挂着防盗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但我深夜走私人口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算是扰民的范畴,所以点头也许并不合适。

不像上次,女子没有逃跑,她犹豫了一会,开口了,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他——”

女子破音了。她清了清嗓子,再次说下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是你重要的人吗?”

这误会可大了。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几个小时前才刚知道。在灌酒时,男子自顾自搭上我的肩,凑到我的耳朵边说他的名字叫三枝忱(Mieta Jin)。他问我的名字,我只得勉为其难地告诉了他。

我向女子说明了经过,委婉地否认了她的说法。女子听后点了点头,说了声“那你加油”后就把门轻轻阖上了。我不知道她相不相信我的话,但我确实是没说谎的。

我勉强用一只手从包里掏出房门钥匙——我差点把包落在店里了,还是老板好心提醒我的——扭开了房门锁。推开门,我感到自己累坏了,再也撑不下去,就把他随手扔在了玄关的地上。他躺倒在地面时又大叫着什么“吃不下了!”,随后便昏死了过去,大声打着呼噜。

我去厨房里倒了一杯冷水,灌了下去,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毕竟我摄入了大量酒精,还搬着一个沉重的男人走了数百米的路。就算是我,也感到有些脑胀乏力了。可没想到,冷水一下肚的瞬间,就像是体内的酒精军团猛然发觉有人入侵,于是发动了激烈保卫反击战一样,我在刹那感到了膨大的呕吐感向我袭来。我来不及冲向厕所,于是直接吐在了厨房的水槽里。在吐的时候我还在想,厨房的水槽和洗手间的水槽构造不一样,会不会因为我的错误使用而导致了堵塞呢?

吐完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但还是有些乏力。毕竟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这正是勤恳的人们安心睡眠的时间,而不应是像我一般将几乎陌生的男子带入住所中,还因酗酒而剧烈呕吐。

实在是太累了,我就直接躺倒在了床上。然后我想起了玄关地上的三枝忱。于是艰难抉择后还是起身拿了一条毛毯盖在了他身上,然后自己回到了床上重新躺下。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前还希望醒来时不要看见自己的毛毯上面都沾满了呕吐物。

这就是我和三枝忱的相遇。

这天之后,莫名其妙地,我感觉自己就被这个男人缠上了。我没有刻意去避开他或是寻找他,但我还是发现我们的相遇频率有一些超出均值。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在酒桌上问他,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他说他觉得我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喜欢有趣的东西,而他从没见过像我这样有意思的人。

“这岂不是说我和动物园里的猩猩一样吗?”

向来我都是观赏的一方,当自己沦为被观察者时,总觉得有些异样。

他左手举起啤酒瓶,狡黠地笑道:“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也不否认。

“我这个人,向来都是为了乐子而活。你知道为什么我打篮球吗?不是因为我喜欢球的触感或是进球获胜时的那种兴奋。我真正喜欢的,是观察球场上的众生。当我看见各个球队的队员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时,我就发自内心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愉悦。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明明是虚拟的比赛,又不是真正的战场,却有人会为了仅仅一个无谓的结果而不惜越界——虽然这是少数派,但也并不是不存在。而那天我之所以会叫住你,部分确实是因为我被你挑衅到了,但更大的原因则是因为我对你这个人很感兴趣啊。我在你身上嗅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让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探究一下你。”

他拿右手食指指着我。而我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而且我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叫住我的,是好奇也好,还是爱上我了也罢,这些都无所谓。但这对他来讲似乎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一直坚称对我感到好奇才是最大的因素。不过,在我眼中,他也只是一个球技较好酒品一般的人罢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又倒下了。

每逢深夜归家,总有那么几天我会碰见那位女子。而她也渐渐习惯了,不再会一见到我就把门关上落荒而逃。经过数次接触后,我们甚至会开始互相寒暄了。我告诉了她我自己的名字,我也得知了她叫作夏凪(Natsunagi)——这也是她告诉我的,大抵是她的姓氏。我还得知她以“夏凪”这个笔名在某本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小说作品。看样子她躲在屋中的时候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顺带一提,似乎她也挺喜欢文字游戏云云,常常会在空闲的时候拿报刊上的附题做着玩。

那天我是一个人出去买醉的,也是在深夜,就仿佛光线一暗下来,我的心也就会随之暗下来一样。我本来想着不如就去往常的那个小店,但走到一半就改变主意了。我还是拐到了便利店,买了一袋子的啤酒和一瓶威士忌。我回来时,恰好又碰见了那个女子打开一条门缝。我都不免觉得有些巧合了。

“醉鬼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家里蹲女士。”

我们互相问候。然后女子就嘻嘻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为了什么发笑。

“你的朋友呢?今天是一个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三枝忱。但他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呢?不过否认的话再解释起来我们的关系还是太麻烦了,于是我回答道:“他今天不在。”

“哦,这样啊。真是可怜,你一定很寂寞吧。”

“很不巧,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

女子微微挑起了眉毛。

“哦,这样啊。真好。”

我还以为她会质疑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知道寂寞是何物的人啊!你一定是在掩饰——这类的话。

女子接着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明明寂寞的要死,却连家门都不敢出。唉,也不知道大家现在是怎么看我的。”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喃喃。

我点点头,遇到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我总是点头。

“我真羡慕你。”

“我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我判断这场对话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而且估计会成为我们之间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对话。我不知道夏凪究竟想要说什么,但总之我选择了加入这场谈话。于是我坐到了自己门前的门槛上,放下塑料袋,掏出了一罐啤酒。“也许你不知道,我觉得我这种人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这我看出来了,”女子点头,“我一眼就看出你和我一样是个迷茫的人。但尽管这样,我还是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呢?我反倒羡慕你呢。”

“别说笑了,至少你还能正常出门吧。对了——”她关上门,然后再次打开,这次门上没有了防盗链。她也坐到了自己门前的门槛上,指了指我的啤酒,“——那个,也给我来一点。”

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就递给了她一罐。可能是摇晃过的原因,她费力地拉开拉环时,从罐口突然冒出来了许多泡泡。她哇哇叫着,泡沫打湿了她一直握住啤酒罐的左手。

“噫,黏糊糊的。”

“毕竟是啤酒嘛。”

“我还是第一次喝酒。”

就在我想“她真的没问题吗”的时候,她就把一罐啤酒直接一饮而尽了。

“什么嘛,原来不是很好喝嘛。没什么味道,还有些涩。搞不懂为什么派对上这么多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她皱起眉头。

我也小酌一口,然后又递过去了一罐。她嘴上说着不喜欢,但还是接了过去,拉开拉环。这回她开始慢慢品尝了。

“我说你啊,为什么要这样喝酒呢?”

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如果不彻底把我的情况描述出来的话,估计常人是难以理解的吧。但这样一来,就又会花太多时间了。所以我这样答道:

“因为我不是向日葵,只是蒲公英。”

“蒲公英……是向往自由的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硬要说的话,是没有根的意思吧。”

“这样啊。”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呢,你又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是觉得自己见不了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虽然你给人的氛围有些阴沉,但五官还是十分端正的,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只要好好打扮的话,完全可以去当模特了。”

这是我的实话,我觉得女子长得确实还不赖。

“这样随意评判女生,是会被扣分的哦。”

她又啜起手中的酒,酒罐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的眼镜,轻轻发出哐的一声。

“我无所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过要是我的发言让你感到不快的话,我就道歉吧。对不起。”

“没事的,我不在意这些。我也不是因为外貌什么的原因就窝在家里不出去的——要真是这样的话可能还更好一些。我是因为某种更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落入如今这个泥潭的。”

她停住不说了。

我还以为她在筹措语言。但过了好一会,她都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看向她,发现她也在看着我。

“怎么了,醉鬼先生?”

“你不继续说了吗?”

“嗯……那你保证不笑我?”

“很不巧,我这辈子还未曾体会到过‘愉悦’这种情感。如果你只用几句话就让我笑出来了的话,那我觉得我很可能会在自己的余生里全赖在你的身边。”

“听起来很有意思。”

女子喝着酒,开始说道:

“你知道有一种病,叫解离型神经障碍吗?”

“我不知道。”

“简单来说,就像是精神分裂一样的东西。其实我也不记得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在一本书上看见的了。如果说错了还请不要嘲笑我。”

我点起头来。

“你不问我些什么吗?”女子突然问我。

“问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在讲的话,总觉得很奇怪啊。”

“就是说你想要我给你当捧角?”

“嘛,虽然表述很奇怪,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我想想,呃,那就是说,你有像是双重人格一样的情况出现?”

我顺着女子的话接了下去。

“哔哔——”她双手比出了一个叉,“其实我现在并没有这种状况。”

“那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现在’没有而已。”

“我知道了,你是说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你的其它人格才会出现。就像是打地鼠机只有在有人投币时才会源源不断有地鼠冒出来一样。”

“你的比喻还真是独特。”女子捂嘴笑道,“真奇怪,感觉和你就没有什么事,能说很多话——但其实也不是这样。”

“我举双手投降,猜不出来了。”

“其实啊——”

“其实?”

“其实,我才是被创造出来的‘地鼠’。”

“……哦,这样啊。”

“欸,你都不表示一点惊讶吗?”

“哇,我好惊讶。”

“你这个人,还真是敷衍啊。这样是不会招女孩子喜欢的哦。”

“……”

“好吧——其实是这样的,这具身体原有的主人并不是我。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诞,但,我是莫名其妙被推上任的。而当我意识到时,那真正的‘我’却早已打包好行李连夜逃走了。只剩下我这样一个人,面对这无所适从的世界。”

“嗯,听着是很离奇的样子。”

“你说过不会笑我。”

“我没有笑。只是,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这会不会只是你的自我妄想罢了?我说话有些直,对不起。”

“没事的,”她摇摇头,“我当然也这么考虑过。要是能说服自己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但是,假使一个人在某天醒来,突然对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感到迷惘和疑惑——哪怕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年龄,经历,甚至一周前吃了什么牌子的面包这种小事——想要去探究原因却又感到莫名地无力,什么都抓不住。‘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追问都得不到解答。就仿佛一夜之间,我忘记了自己应有的生存方式和状态一般,你说这不是原先的那个‘我’偷跑走了,又能是什么?有时候甚至会在心里突然浮现出‘不如自己也一走了之吧’的想法。回过神来后,却又不禁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后怕。”

“原来如此。我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

“真的吗?”女子的眼神显示出一丝狐疑。

“真的。这种像是非现实性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反倒更有真实性呢。”我平静地答道。

“那你又是如何觉得的?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自意识过剩的麻烦女人?除了自我猜忌之外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从没这么说过吧。而且,你不是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作品吗?虽然我没有拜读过,但这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吗?”

“哪里厉害。只不过大家都喜欢看我的自我折磨罢了。我只是将自己的迷茫尽数转化为了文字而已。不这样做的话,感觉自己很快就会被某些东西吞噬。”

“……”

“所以呢?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吧。”

“诶?是什么是什么?”

“我刚才说了吧,自己感觉不到“寂寞”或是“愉悦”。我体会不到大多数的感情。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其实啊,这是因为我也罹患了一种病症。而这病症,简直是亿人里才能挑一的罕见。”

——我啊。

我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其实我,是“甜甜圈症候患者”哦。

“……”

“怎么样?”

夏凪低下头,好像在笑。

“你啊,还真是会逃避问题呢。”

*

现在,我正拖着那须田的尸体,在S市——我的第二故乡——的出城高速边的海滩上行走。

空中,皎洁的白月向下抛洒出光芒。巨大的空中横亘数笔蓝紫,那多半是早已退场的夕阳最后倔强留下的不甘。我向前迈着步,咸湿的海风涌入我的鼻腔,刺激着我的黏膜。我闻到了海的味道,由水藻,海盐,卤水,鱼虾,锈铁等各种气味混合而成的独特的气味。随着脚步向前,我大口吸着气,却只能让自己的呼吸道越发黏涩。我简直要喘不过气来。这感觉就像是周身的空气逐渐被抽空,并被置换成某种不知组成为何的物质。我感觉心上仿佛有个重压,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

我本能地想用手挠弄自己的头发,却发现自己已染上鲜艳的双手已被别的东西所占用。这让我在举起手的前一瞬放弃了。我只好忍耐着发丝下的瘙痒。

双手五指抓住他的衣服后领,将他往海深处拽去。从停车的公路到这,我已经至少带着他行进了近百米了。

然而,就仿佛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手中的“那个”已失去了生命,只是一团有形状的肉块,它已不再能反抗,不再能求饶。而在此之前,我都更像是在无意识地劳作,像是个回收废物垃圾的路边机器,机械般行进。

而当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现状后,我的心跳重又加速起来,跳动地越发狂野,简直就像是要从我的喉口蹦出一般。我不断回头确认,就仿佛不如此就会失去自我。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心悸让我能切实认知到,我正活在这个世上。我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被什么填充了——虽然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其内容物是什么——就像是有什么幕布被揭开了一般。想必连我的造物主都会感到讶异: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兴奋这一感觉,居然是因夺人性命这种荒诞至极的理由。

就像是人生走马灯一般,拖着尸体往海中走去时,我的脑海中也时不时有着过去的画面浮现。我不由得想到或许走马灯并不只有在人将要面临死亡时才会出现,而是在人在潜意识深处有着就算立即死去也想要找寻到某个答案的欲望时,它便就会出现。

只不过,我所回忆起的记忆大都有所残缺,且相互间难以产生逻辑性的关联。特别是,我找寻不到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起它们的意义。就比如住在我隔壁的女子,夏凪,为何我会想起她呢?尽管我们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也仍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我的走马灯究竟是为了要告诉我什么才出现的呢?找寻不到答案,我还是只能将自己的思绪固定在当下的现状上。又或许这走马灯也只是一种自我逃避吧。

真要说来,那须田似乎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被我杀死的理由。我个人和他应是没有直接恩怨的。但,我还是下手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子,名字叫做萩理衣爱衣(Hagirii Aii)。我一直认为她的名字很好听,特别是姓和名音节尾两个相同的长音。从她第一次向我提起自己的名字时我就这么觉得了。而即使是到了现在,她穿着校服的身姿仍能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但其实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以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来说,我们二人确实曾是恋人关系。但如果真要说我对她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情的话,我又不敢确切地给出肯定的回复。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就能解释的清的,那时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我记得三枝忱也曾和我谈论过这个话题。我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

“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过去。”三枝忱拍着我的肩膀。但就算他说的话听起来是在表示一种同情,我还是更觉得他正因为我的叙说而感到一些满足。

“没什么的。我并不太在意。”

我这人就是这样,就算在他人耳中听来是那类应被归于“最好永久封存的经历”,我自己讲述起来也并没有太大波澜。这些于我没有太多影响力的事物,若是说出来能为他人带来一些影响,哭也好笑也罢,不也算是在别种意义上实现了其的价值了吗?

“所以,萩理衣小姐,是——”

“嗯,她最后自杀了。”

“我表示深深的遗憾。”

“我倒觉得你似乎并不很遗憾。”

“是吗?”三枝忱挑起眉毛,“这是你的错觉吧。好友曾经的女友自杀,但凡是个人都会表示哀悼吧。”

“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不过,我也并不否认,我从你的叙说中收获到了我不少想要的东西。我果然没看错,你真的是个具有完美价值的观察对象。”

我抿了一口酒,默默等待着他的长篇大论。

“你真的是一个很奇特的人。你说我看上去并不很是遗憾。但正相反,在我看来,你才是内心最无波澜的那一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枝忱的酒品就好了起来,现在已经能和我四六开了。

“怎么会有人如此面无表情叙述自己女友自杀的故事?不,这不是悲伤地难以复加的那种面无表情,也不是已沉痛到麻痹的那种面无表情。这就像是,对,简直就像是你不是在叙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样。你看上去只是在讲述一个由他人编排好的故事,我从中看不到你的任何实体。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这我也知道。可这确实就是我的切身体会。但你若非要说这是我醉酒后误把电影或小说中的情节执迷不悟地当作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我也没法反驳你。因为在我身上似乎确实有这样的症状出现。”

“不,我不会这么说。因为现在这种情况才比较有意思不是吗。我只是很好奇,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说实话,我无法否认。至少‘感觉不到’这一点我是这么感觉到的。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和她开始交往的。我觉得这不像是自己会做的事情。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真的就像你所说的,像是被某人编排好了一般。”

“嘛,不都说恋爱是不知埋藏在何处的地雷吗?”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现在我反倒更想去体会一下当时自己的心境。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段经历,在我的脑中没有变成加工过的回忆,而仅仅只成了一段‘事实性叙述’而已。当时的我似乎会为了她做任何事,只是如今我早已想不清缘由了。”

“你还真有意思。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从中回味着三枝忱的话。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他以审视小白鼠的眼光看我,但我觉得他对我的评价确实客观真实到了可怕的地步。我并不认为光凭自己先前在酒桌上对他讲述的自己的事就能让他将我这个人剖析得如此透彻,甚至于连我没有诉说过的底层心理都能被挖掘出来。

但事实就是这样,尽管我和萩理衣爱衣曾经是恋人,但我却并没有任何实感。不论是和她开始交往时也好,还是她最终自我了断时也好。

可直到如今,我却又做出了如此行动。这简直可以被称之为没有逻辑,没有理性。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做了。

我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我将尸体丢在了潮湿的沙滩上。想起来,我似乎经常干搬运人类这种事情。但我还是累了。我也随之坐到了地上,躺下身,望着夜空。没有很多云,月亮清晰可见。

我曾对夏凪说,我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她的感受。这并没有说谎。对于这种简直有些超脱现实的生死观,我早已在萩理衣爱衣身上有所窥见了。不如说,我已经亲身见证过了。所以,对于那些可能在他人看来只是“动不动就把自杀挂在嘴边的不谙世事的小孩”,我一向不会用玩笑的眼光去看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我其实并没有抽过烟,这是我从那须田的衣服里找到的。我从中小心取出一根,烟已经有些软了,不知道是被压扁了还是受潮了。我用打火机去点,心里想着,能点着的话最好,不行的话就算了。不过最后还是点着了。我深吸一口,然后立马呛到了。我猛地咳起嗽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往鼻腔里灌辣椒水。这到底是这只烟的问题,还是所有的烟都这样?想着这些没营养的问题,我又小心抽了一口,可又一次剧烈咳嗽起来。

我好像不适合这种东西。我把烟头在沙地上掐熄,塞回了烟包。毕竟随便乱丢烟头,特别还是在海滩上,可能会给别人或是一些水生动物造成烦恼。我决定在回去的路途中随便找个垃圾桶丢掉。但可笑的是,我即将要在这丢弃一个远比烟头要大得多的东西。

盯着天空,感觉自己真的很渺小。

看向我身边的他,我觉得他也很渺小。但他比我要高些。所以我应该才更渺小。不过我都无所谓了。

我举起手,张开五指,摆出想要在空中抓住些什么的姿势。我对着月亮,握住了手。但我当然抓不住不仅在物理意义还是在哲学意义上都离我过于遥远的那个光球。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询问:

“你还看得见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我,连回声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把他杀死了。你会高兴吗?”

我对着早已不存在于人世的萩理衣爱衣问道。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也没有期待有人能回答我。我想,就算是神启,也不可能是我这种杀了人的人会得到的吧。硬要说的话,可能我耳边是会有恶魔的低语吧。但连这我也没听到。我只听得见远处海浪模糊的呼呼声。

对于夺取他生命这件事,我并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但我想,萩理衣爱衣应是有的。当然,我并不是说这就是正确的,这当然是错误的;我也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因为这终究是我犯下的罪行。我甚至为将这种想法套在她的身上感到些许犹豫。不过,我所说的只是一种动机,一种可能。至少我认为,萩理衣爱衣之所以会选择自我了断,有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所造成的。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其实也只是擅自推测了萩理衣爱衣的想法。结果说到底,也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

我的手落了下来,就像崩断了的细线。偏过头去,我不愿再注视着那月光。

然后我看见了她,按体型辨认,是一位少女。月光洒在她身上,一双眼睛在夜空下闪着些许光亮。

她也看着我,仔细盯着我。

我不认识她,我觉得她也不认识我。

也许我们都愣住了——是不会有人会在深更半夜来到偏僻公路边的阔大海滩上神游的,相信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然后下一秒,她突然用手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起身向远处跑去。看着身边的尸体,我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然起身向她追去。

这就是我和她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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