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邂逅,或是演剧

作者:十三月邂逅 更新时间:2025/2/13 21:46:46 字数:23396

第二章:邂逅,或是演剧

For Her, What would You do?

这是在我前往大学之前一年,刚升入高三时发生的事。

“嵁君,如果在一生中,你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可以让万能的神明为自己实现一个愿望,你会许什么愿?”

萩理衣爱衣走在我前边,双手在背后拎着个提包,没有回头,问我道。我只能看见黄昏下她的背影。

“一生仅有一次的愿望吗?”

“嗯。”

“这就像是阿拉丁神灯一般的问题呢。只不过愿望的个数反而更少。”

我附和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萩理衣爱衣会提这样一个问题。她平常表现出的样子并不像是会真心相信这种童话故事或是超现实主义的人。即使她一直追求着某种超脱于这个世界的宝物,但她却依旧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现实主义者。也许她是在单纯和我探讨一个哲学问题吧。但我感觉她的语调是非常认真的。

“嵁君是不大相信吧?不过,如果我告诉你,这也许是真实存在的现象的话——”

“嗯?”

“哈哈哈,没什么。”她轻笑了起来,但有些干涩,“就当作是这样的一个设定吧。假设你能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你会向神明许什么愿呢?是会为了自己而许愿,还是会为了他人而许愿呢?”

我在心中思考。萩理衣爱衣究竟是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我越发觉得,自己其实对身旁的这位女生不甚了解。

于是,我在脑海中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实现的话,若是有人非常需要我的力量,我会为了他人而许愿吧。”

当然,这不是谎话。我愿意为了别人耗费掉自己仅有一次的机会。这并不是出于崇高的正义感或是道德感之类的信念,而是我单纯觉得这样可以让这个愿望的价值最大化而已。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同样希望能许愿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果然啊。”萩理衣爱衣踢起了一块小石头,那石头向前飞去,最后不知落到何处了。 “嵁君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啊。”

我琢磨不透萩理衣爱衣的心思。尽管我和她交往也有快一年了,但是,我总感觉她和自己之间是隔了一层什么的,可我又不敢确定。每当我去触摸之时,我的手心仿佛是能触到一层薄如纱的氤氲雾气,但又什么都抓不住。可她也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我不禁怀疑是我惘然的心灵产生了多于常人的隐忧。但我确实是不大知道她平时都在想些什么的。

就像现在,听到我的回答,她究竟是释然也好,还是失落也好,我完全看不透。

“真好啊。不像我,我就是非常自私的一个人。”

“怎么会。”

“当然,我可是个很自私的女人。毫无价值的我强占了你,这难道不是一种自私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强占什么的——”

“啊,对不起。我太自顾自了。”她道歉道。同时她也放慢了脚步,略微等了我一会。

“呐,嵁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相遇吗?”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就是想到了——你还记得吗?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的。那天你为了我挺身而出,我可是非常感动的。真的。”

“哪里,我不过是恰好路过那个地方而已。”

“不,”她摇摇头,“肯定不仅仅是如此,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是你拯救了我。我灰暗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替我拨开了墨云,那就是你,你知道我有多动摇吗?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默然地持续,最后结束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我默然地点点头。这些话,是我第一次听到。

她究竟想说什么呢?我隐隐有一种感觉,萩理衣爱衣正通过这场对话,试图向我传递出些什么。

夕阳落山很慢。我们已走过两个路口,它却还没完全入眠。

“萩理衣,快到你家了。”我提醒到,“需要我送你到门口吗?其实我可以帮你拎包的,还挺重的吧?”

“没事,没事的。”她摇起头,齐肩黑色发丝飘摇着,“嵁君你……手还受伤了不是吗?”

她的目光低沉了下去,像是在逃避什么。

“这点小伤,完全没有关系的。你看,我还精神的很呢。”

尽管有些痛,但我还是捏捏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踝来表现自己的不在意。

我的手是在几天前被刀具划伤的,那几乎可以说是意外。说实话,我受的伤远比我所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其实差点就伤到神经了。可在我看来,这件事却并不算太坏。至少我保护了面前的女孩子,没有让她也受伤。我不禁想到,也许就是那件事让萩理衣爱衣感到愧疚,从而才有了许多想法吧。

“嗯,那就好……只不过——”

“不过?”

“直到现在,嵁君你也不肯叫我的名字呢。”

“这……”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的名字,我叫不出口。我只能心虚地将目光移开。

“不能叫我一次吗?”

“唔。”

我看着天边,天边有鸟儿飞过,像是剪影。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一转头,才发现她已停在了我的面前。她将手指轻放在了我的唇上。

“没事的。不用勉强,我知道的。毕竟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自作自受。如果不是我的任性,也许嵁君就不会……”

我看着她。她却没有看着我。她将手移开,又一次转过身去。

“呐。嵁君,我觉得,你其实是不必太过纠结的。因为,至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生存意义了啊。

“还真是很想知道啊,如果换一种相遇方式的话,事情会不会有一些不一样呢?究竟有没有神明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呢?”

她回头对我笑了笑,然后背对着我摆摆手,穿过路口,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事后我才发觉,那天离别时她没有和我说“再见”。

第二天,我从学校老师那里得知,萩理衣爱衣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

*

我下手杀死了那须田槐。

估计男子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会有人向自己来寻仇。但我想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萩理衣爱衣已经死了——那时他已经从学校毕业了——所以也就自然而然不会有什么防备。说到底,有多少人会在起床后思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朝阳呢?

我是在经过调查后找到他的住处的。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他依旧住在S市。

因为也没什么事可做,所以我决定了。

他住在一栋老式公寓里,和我很像。敲了敲他公寓的门,很快就有人应答。从里面传来的是一种男中音,没有沧桑的那种感觉。我说我是社区工作人员,是来检查煤气管道的。很容易,我就骗开了他的门。

在他回身关门的时候,我掏出一块路旁捡到的板砖狠狠对着他敲了下去,击晕了他。我其实并没有考虑过如何隐藏尸体,这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事情败露了,也不过是将自己的余生托付给监狱,或是直接下地狱罢了。这和我正在过的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至于杀人的凶器,我用的是游标卡尺。从很久以前第一次在学校的物理实验室看见这个器材时,我就在想了,它的构造真的难以不让人浮想联翩。将游标拨到主尺的最左侧,从旁就露出一节形似匕首的细长金属条,只要经过打磨,完全就能当作匕首使用;而游标和主尺头合起来,又构成了一个榔头的形状。这简直就是完美的钝器和利器的结合。而且一旦将游标归位,从外面就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具有杀伤性的器物了,就像是将刀装入了刀鞘般。带着它,就算接受了搜身检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我就用自己一点一滴磨削过的游标卡尺,毫不费力地划破了他的喉咙——我花了整整一周才做出自己想要的效果。他瞬间因疼痛清醒过来,但已无法发声。他的声带似乎被我一起割断了。他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痛苦眼神看着我,面颊已然扭曲。他挣扎着,用手抓挠着自己的喉口处,最后开始抽搐,双眼发白后翻,只是顷刻间,便猛地痉挛,用肌肉撑起了腹部,然后落下,死去了。

真可怜,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不,也许他知道吧。

我并没有特意想要隐瞒自己的罪行。但一想到将尸体留在这,其散发出的恶臭可能会让附近的居民感到困扰,我就决心将其搬走。所幸已是傍晚,我只需再等一会,到天完全黑的时候,就算我的衣服上沾着血,也不会轻易被人认出而吓到对方了。

我于是等到了凌晨,在此期间顺便简单处理了一下地板上流淌着的大片鲜红。之后,我就将男子的尸体搬上了车。也许是我想太多了,看起来这栋老旧公寓周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我也许没有必要等那么久的。

我将车开上了公路。经过海边时,我突发奇想,要是将尸体扔在海滩上,会不会他自己就会被海浪带走了呢?都说原初的生命来自于大海,那归还于大海,是否对他来说是一种更好的归宿?

于是我决定了,将尸体抛弃在海中。

我将车靠边停下。将男子的尸体从车上拖下。

这时,我才第一次仔细观察起他的姿态。

不得不承认,抛去他面部扭曲的恐惧神情,他长得应该还挺标致的。如果把他下巴处那些粗糙的胡子理的更干净一点的话,简直就可以算是美男子了。但他现在脸色惨白,已看不出一丝血色,和电影中的丧尸很是相像。

他的手仍旧保持着方才抓挠的姿势。我试着去掰动,发现手指十分僵硬,像是被小小图钉固定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掰正。我曾听说过“死后僵直”,这一定就是那种现象吧。

看着他的尸体,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些变化。但真正捕捉到这想法倒有些时延,是在我拖动其尸体向海边走去时,我心脏的悦动才将其传达给我的。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充盈住了。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一瞬间,才像是被某种后知后发的捕鼠夹所攫住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类似于“充实”的感觉——这毫不夸张,我内心的那个无名空洞就像是被绵软的奶油填上了一般,随之而来的是甚至会令人感到寒意和战栗的满足感。但这一感觉居然会是夺人性命所带来的——我花了挺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难怪我长久以来一直追寻不到它的踪迹,一直受到空虚折磨。这可真是太令人感到无奈和傻眼,只能发出苦笑了。

果然,这样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我曾在公寓房间内和三枝忱有过这样一段谈话。

“你呀,不找些兴趣爱好吗?”他摇晃着盛着红褐色液体的玻璃酒杯问道。这是类似圆柱的玻璃杯,表面是规则的晶体纹路。

“我试过很多事情。但没有一件能让我的心中充实起来。”

我看着犹如在自家般放松的他,如此答道。

“篮球呢?篮球怎么样。百发百中,应该很能让你有成就感吧。”

是这样的吗?于是我和他说起我初中时打篮球的事。

我曾代表学校参加了一场级别挺高的赛事。依靠我的能力,我们的队伍不断过关斩将,最后居然进入了决赛。教练和队友都十分兴奋,他们觉得,自己或许就要创造奇迹了。

不过,我又不禁在心中想。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而我又在做些什么呢?只是将球投进篮中,我就满足了吗?为什么?又为什么不?这和我小学时在那个“游戏场”上所感觉到的麻木是一样的。

将最后一球投进对方篮筐时,计时表声响起,宣告了我们的胜利。这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第一次拿到这样赛事的冠军。

可是我却依旧丝毫感觉不到什么。胜利的喜悦也好,挥洒汗水的兴奋也好,我只是和最初一样,是身在动物园中莫名其妙的我。我看着猩猩,猩猩也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互相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我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无法在这里找寻到人生的意义。从那之后,我就退出了篮球队。哪怕别人再怎么挽留我,我也不想再在那里待上任何多的一秒了。

“所以你就放弃了?”

“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再次从梦中清醒过来了吧。我认清了它没法给我带来充实感的事实。这似乎不是我该做的事。”

除此之外,我还和他讲了自己学钢琴和画画等的经历。

“你知道吗?”他听后,神秘兮兮地说道,“有一位伟人曾说过:‘人是生来就肩负着自己一生唯一的责任的,它并不是会凭空产生或消失的,它就在那里,只是是否被认知到的区别。’”

“这是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当然,”三枝忱笑道,“因为这是我说的。”

还真有人会称自己为伟人啊……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也许并不是自己口中‘空心’的那个自己。换个角度想吧,我觉得你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了,只是它被一种难以违抗的外力强制掩盖住,蒙上了阴影了而已。所以,你所要做的,不应该只是寻找拼图或是自我放弃,而应该是揭开帷幕和面纱。”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这两种方式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只要我依然活着,这种状态就会持续下去。”

“不,我所说的是心态啊,心态。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他摇摇头,我看出来他已有些醉了。

“不要想着自己‘没有,不曾拥有’,而是想着自己‘确实拥有’。然后——”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啦!”他哈哈大笑起来,“既然是确实拥有的,那事情不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吗?不用担心这世上并不存在这块拼图,因为你所缺的并不是碎片;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内心生而有一个空隙,因为那只是你的自我哀怨。我觉得你终有一天是能察觉到的。当你察觉到时,你就会讶异于自己对其的亲切熟悉,就仿佛一直以来你都与其相伴在一起一样。也许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事情就是这样。”

“哦。”我只是随口附和。

“你不要不相信,我看人可是很准的。”

我没有想到,三枝忱所说的话,居然真的会应验。在真正认识到自己杀了人的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对别人做了无可挽回的事的瞬间,我的心居然渐渐开始升温了。我再次认识到他的可怕。他不只是个爱喝酒,会打球的男人,按他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观察者”。

但更让我讶异的是,我居然真的会觉得,这件事于我是那么的熟悉。明明一次都不曾做过,现在也只是心血来潮。如果不是一连串的巧合堆叠起来,我根本不会产生要去杀了面前的这个男子的想法。是上天在跟我开玩笑吗?

而这样的上天,又丢给我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可能正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有些异常,再加上是在一个较为昏暗的环境中,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躺在海滩上的少女。而等到我花了几十秒追上少女时,我才发现她其实是在往海的方向跑。

我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肩膀,然后顺势禁锢住她的手。我感觉得到她在挣扎,想要从我手中挣脱。但是她的力气太小了。她只是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最后,她被我牢牢控制住,坐倒在了沙地上。

她将脸偏向我这一边,用面无表情的脸庞盯着我。月光洒在她的黑色长直发上,更给她添裹上了一种冷艳之感。

“晚上好,杀人魔先生。”

那是极其冷淡的语调,不带任何温度。即使是从口中说出的,那也一定是没有经过体温加热的。

我只是点点头:“晚上好。”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抬起头,将自己的脖子暴露在我的面前。

“来吧。”

“做什么?”

“做什么?”她的语调有了一些起伏,多了一丝丝的难以置信,“当然是杀了我啊。”

“为什么?”

“我目睹了你的抛尸过程。你不杀了我,我就会去告诉警察。难道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追我的吗?”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你不用抓着我的手也没事的。我是不会跑的,反正也跑不掉。”

说着少女就把身子往旁边一倒,侧躺在了沙滩上。

我决定相信少女的说法。我松开了手,而她也和自己所说的一样。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游标卡尺,调整了游标,将锋利的刃部对准了少女。正如她所说,身为杀人魔,这就是我符合逻辑的行动。她背对着我,我咽下口水,将右手缓缓向她的脖颈处伸去。就算只有微弱的月光,我还是能看出少女的皮肤是皙白且姣好的。

我将凶器靠在了她的咽喉处。

她看起来是那么毫无防备。

我想象着,只要轻轻用力,就能轻易撕裂面前少女的咽喉,生命,灵魂。也许,我就又能感受到不久前的那丝跃动。

我又咽了口口水,感觉自己的喉口有些不舒服。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但这是和方才不一样的感觉,是比那强烈数倍的感觉。这不是快感,也不是充实。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就好像有无形的恶魔之手正抓住我的心脏,随时会将其捏碎。我的身体在警告我的大脑。

绝对不允许你这样做!

像是某种超脱常理的,世界的法则。

“喂,杀人魔先生,能麻烦你快一些吗?你这样一直拿刀顶着我,冰冰的很不舒服。”

“我知道了。”

我想要按少女说的去做,也想借此一窥自己的本质,明明意识是这样想的。但真当我把这个想法通过神经中的电信号化学信号链调动输出到我的手部肌肉上时,就好像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失真了一般。越是想要用力,就越是驱动不能。我的手似乎是僵死了。就当我想要用左手去拨动右手时,我的右手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丝毫预兆。

少女随之发出一声叫唤。我一惊,条件反射般把手中的凶器丢了出去。游标卡尺躺在了洁白的沙滩上,孤零零的。

少女爬起身,将脸转到我这一边。她一只手捂着脖子,我看出有什么正在顺着她的指缝间流下来,但和之前我见过的情况比起来量很少。应是我不小心划破了她的皮肤。

“我说你啊。不能更痛快一些吗?还是你想要玩凌迟处死这样的把戏?很痛的你知不知道啊!”

“对,对不——”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道歉。但我话还没说完,就有一只纤细的手重重打在了我的脸上。我愣住了。一脸茫然地看向少女。少女看上去很生气,怒气冲冲地盯着我。

然后,她伸手把掉在一边的那凶器捡起,递给了我。

“要是你再这样,我就扇你巴掌到你父母都认不出你。”

太奇怪了。这简直是太奇怪了。此刻我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审视自己了。

我接过少女手中的游标卡尺,同时在心中思索着面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我想想。我杀了人,在去海边抛尸的途中被一个不知为何在深夜躺在海滩上的少女发现了。然后她几乎不做任何抵抗,并放言要是接下来我还是不能好好杀死她的话,就要打到我面部毁容。

太奇怪了。

少女放下手,将自己的弱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我再一次把游标卡尺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只不过这一次,她是面对着我的。她似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即将划破她躯体的异物。我感觉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

“杀人魔先生,我是不会反抗的。所以请你快些,杀人魔先生。”

但我能感觉到,她确实在感到恐惧。因为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透过刀刃传递到了我这边。但这点强度还不至于让刃划破她的喉咙。

她的喘息加快了。可能她并不是有意识这么做的,但她的身体却很诚实。毕竟是面对死亡。从来没有哪本书,哪位圣贤能告诉你死亡之后的世界是如何的,失去了肉体的灵魂会变得如何。事实上连灵魂的说法都尚未被证实。那么,死亡过后,是会迎来安息的天堂,还是从此湮灭成为空虚——光是思考这个,我想不论是谁都是会有一些反应的。

“快点啊。”她催促着我。就像是上学快要迟到的女学生催促开车送她的父亲。

看着逐渐紧张起来的少女,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开始正视自己内心深处没来由的那股冲动。我以尽量平静的口吻对她说道:

“那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感觉,我下不了手了。”

“什么意思。”

“就是,我觉得自己杀不了你。”我抬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我不是问你这个!”少女暴躁地摇摇头,她的长发在空中舞动着,“为什么?你不是杀人魔吗?”

“这,也没错。”虽然我不清楚杀人魔的具体定义,但想来基本毫无犹豫就夺走他人性命的自己应该算是杀人魔吧。我的行为一定是无法被饶恕的。

“那你就动手啊!”她说着。我越发觉得她的样子很古怪。

“我下不了手。”

她突然如猛虎一般扑向我,用双手抓住我的右手,强迫着我将刃抵在了她的胸口。

“刺进来啊!你不杀了我,我就要去告发你了啊!你应该不想要这样的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啦……”这是实话。犯下罪行,就该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并不准备逃避。

“你的名字会被大大地贴在每日新闻和报纸上,你的照片也会广为流传。就算官方电视台可能会遵循人道主义给你的照片打个马赛克,也肯定有不少私人媒体会争相公开你的长相。‘快看!是恶煞的杀人凶手!’想一想,你的朋友看到了会怎么想,父母呢?‘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我真是瞎了眼!’‘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们没有教育好!’你应该不想见到他们这么说吧?”

“这……”

“还有你的女朋友。在听说了自己的男朋友深夜杀人后居然在抛尸途中又劫持了一个高中生少女,她又会怎么想?‘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我真是瞎了眼被骗了!’如果你不想见到这样的未来的话,就杀了我!赶紧封了我的口,让我彻底闭嘴!”

“比起这个,倒是你,”我说出了心中萦绕的疑问,“为什么这么想要被我杀死呢?”

听到我说的话,少女一瞬间愣住了。她口中喃喃着什么,嘴唇开始颤抖。终于,她最后切齿挤出一句话:

“如果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就自己来!”

可是,当她再次将目光转向那把她强制顶在自己心口的游标卡尺时,她的颤抖却更厉害了。我完全看不出她已下定了决心,哪怕她确实是这么说的。感觉她握住我右手的力道更加重了,这是比她最开始反抗我时还要大的力气,她的指甲简直都要嵌进我的肉里了,让我感到有些作痛。

可她完全不能让刀刃往前推进一毫。就好像装上了极为坚韧的弹簧一样,以人力无法对抗。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仰起头,然后用力握紧我的手。这回她的指甲真的嵌进来了,我感觉自己在出血。她尽全力猛力一刺,然而,却是不遂人意。

她哑然失笑。

“已经足够了吧。”

少女没有回答,于是我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我收好游标卡尺,将其放到了口袋里。

完成这项无须几秒的工作后,我重新看向少女,她还愣在原地,双手颓然下垂,嘴唇依然颤抖。

我想,既然我对她毫无办法,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不如就先把她丢在这里。我还有弃尸的工作要完成。到时候回来,如果她已经走了,那就不作抵抗等待警察;如果她还没走,那就再做商榷吧。

我回到刚才躺着的地方,拾起了那具尸体。看着男子的脸,我又有了一个想法。我重新拿出游标卡尺,试着将其刺入男子已然冷却的躯体。这次我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真是奇怪,感觉自己又能下得去手了。是因为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吗?但我又感觉不仅仅是这样。

我将尸体拖入海滩深处,走进了海里。我的运气很好,现在刚好是落潮,大片的潮间带在明早就会被潮水淹没。我在尸体脚上绑上了些许重物,祈祷他能归入大海,这样一来的话,他应该就不会迅速被人发现了吧。

希望你能获得一段安宁的茶会时间。

我在心中为其祈祷。

将凶器洗净,收好,走回我刚才离开的地方,我发现少女还在那里。只是她不再是坐着,而是躺下了。她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夜空中的月亮,并向上举起一只手来。但和我一样,她抓不住任何东西,指尖透过的月光也好,某人的姓名也好。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我只是想,要是她不打算离开,执着于一个人待在这里的话,那也太可怜了。

“你知道吗,”少女突然开口了,“我之所以会在半夜三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借助海洋的力量自杀的。”

我稍稍安下了心,看来她没有打算把我揍到毁容。我先前还担心要是事态真变成这样了该怎么办呢。而现在,她看上去至少是能够沟通的样子了。

“能看出来。”

“是吗?也对。你也一定想问,自杀的话有那么多种办法,为什么偏偏要选这种费时费力的办法吧。”

我倒是没这么想。因为我觉得,不论当下现状如何,一切事情肯定都是有其会发生的必然原因的。不管看上去多么超出常理,少女会来到这,也一定是有她的理由的。哪怕是他人无法理解的缘由,对于她来说也是决定性的因素。但我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因为我在过去学到了,和人对话时,重要的不只是倾听,还要有能够推动对话前进的交互。否则就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是为什么呢?”

少女放下了手,将身子转到背向我的一面:“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太胆小了吧。”

“我觉得,一个女生敢在深夜一个人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外,已经不能被叫做胆小了。”

“不,”她摇头,我听见了沙粒摩擦头发的沙沙声,“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对于我这烂到了极点的人生,是胆小的。我害怕去直面它。”

“是吗?”我想,我自己是无权对他人的人生做出评价的。

“是的。我连去死都做不到,明明这样就可以了。我活着,只会带来灾厄,没有一点好处。就算是为了别人,我也应该去死。但我又不愿意彻底这么认为。我不想把自己的举动归结为是为了那些混蛋们好,这样岂不就显得我太便宜他们了吗?所以这是为了我自己。我受够了,不愿在烂死在这满是漏洞的游戏里。我想要把手柄一丢,就这么潇洒退场,那样便不会再有痛苦。可是,我却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说说看,我不是胆小是什么?”

“我是杀人犯。我想,我的看法,可能对你没有任何价值。”

“杀人犯?”她冷笑道,“这都无所谓。就算你是外星异形侵略者都无所谓。不过是死了个人而已,地球又不会就此毁灭。但就算地球真的毁灭了又如何?那我反倒会谢谢你,谢谢你替我实现了我的理想。”

“但,”我小心地筹措词句,然后一顿一顿地说出,“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其实并不想要去死。”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

“因为你直到最后都没有把刀刺进你的身体里,不是吗?这就代表你的潜意识在阻止你这么做。尽管你认为自己非死不可,但这可能也只是你在逞强而已。当然,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词,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是刀吗?不,这都无所谓。所以才说,我是个胆小到无可救药的人啊……要是万事只要下定了决心就能完成的话,我又何苦会如此辛苦?就是因为有些事不是单单有‘决心’就能做到的,我才会如此痛苦啊!你觉得我在此之前没有尝试过吗?割腕?上吊?嗑药?我之所以会来这个海滩,就是因为我自己做不到啊。我下不去手,内心的想法传递不到我的躯体。我控制不了自己!哪怕决心再坚定,也一定会在无可挽回的前一刻被莫名的胆怯所压制,变得懦弱。你可以说我是在逞强,但我会说,此时此刻我想要去死的决心绝对没有改变。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我想着只要躺在这里,等到涨潮之时,海浪就会把我自发带走了吧。就这样归入大海,吞噬掉我的一切烦恼。”

“我理解了。”

“你不感到奇怪?”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的话,我就完全不像是个普通女高中生,而是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了不是吗?”

“我不会这么说的。再说了,普通又是谁定义的呢?”不知道为什么,我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盒,我似乎有一点点理解为什么人们会不自觉想要去碰这呛鼻的东西了。我点燃一根,放到嘴里,咳嗽了一阵,继续说道,“要我说,你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至少,在心智方面,要说这里谁更不正常的话,那一定是我。和我比起来,有如此丰富且真挚的情绪的你一定是再正常不过了。”

一阵风吹来,可能是闻到了烟味,少女转了过来。烟草的气味和海的咸湿盐味混合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想,也许哪一天,自己可能会在货架上见到诸如“烟草海盐味”的口香糖或是汽水吧。这些东西再怎么奇怪都不奇怪。

“我讨厌烟味。”

“哦,对不起,我这就掐掉。”

在我打算掐灭烟头的瞬间,少女却突然将烟头从我手中夺了过去,速度快得像是捕食的食虫植物。注视了几秒,她猛然将其放在了唇间,抽了一口,随后便剧烈咳嗽起来,止不住。烟头也从她的指间滑落在地。我将其捡起。

“这也太难受了吧,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吸这种东西啊!喂,你把这种东西放嘴里,都不觉得难受吗?”

“啊,其实我也这么想。你刚刚从我手中抢走的是我这辈子点燃的第二支烟。顺带一提,第一支也是在这个海滩上点燃的。诺,你看。”

我取出了那支烧了一半已经软塌塌的烟头。

“你没有看见吗?”我问少女,“那个时候你应该也在这才对。毕竟在黑暗中,这点火光还是挺明显的。”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那时睡着了。要不是你到这里来,或许我就永远都不必醒来了吧。太谢谢您了,杀人魔先生!”

少女的话带着极强的讽刺。

“对不起。”我低下头,诚心诚意地道了歉。

“你——!”

“什么?”

少女水灵的眼睛注视了我一阵,又偏开了。与此同时我将两个没能达成使命的烟头塞回烟包中。

“唉,算了。呐,我说,你真的不能杀死我吗?”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介意帮你这个忙——如果你是真心寻死的话。但是,我觉得自己就和你说的一样,在下手的前一瞬间,越是想要发力,却越无法将刃刺下去。我的身体在本能地抗拒这个行动。说不定是这个世界在拒绝你的死亡呢?”

“你真是个软蛋,杀人魔先生。”

“是啊。”我爽快地承认了,“毕竟我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少女的眼睛又转向我,“你——那你杀他的时候,有犹豫吗?”

她真挚地发问。

“唔,没有。我大概都没有用到三十秒,就把事情解决了。几乎一点犹豫都没有,我想这才是我的常态。”

但我觉得,能这样轻易就夺取他人的生命,这样的自己果然是不正常的。我理应对这样脱离情感和道德常轨的自己感到恐惧和不安,可明明知道如此,内心却依旧毫无波澜。

“欸——哦。”她像是失望地叹了叹气,“那为什么就不能像杀他一样那么果决呢?难道是因为我是女高中生,而不是中年大叔?你莫非还懂得怜香惜玉?”

虽然我很想说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大概还不能算是大叔,但我终究没有出口。

“谁知道呢,也许吧。”

“那你闭上眼试试?在心里把我想象成别人。比如说你的仇人?”

“唔,我试试吧。”

但果然,这尝试没有成功。我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我有一种感觉,我现在所做的事,和我杀死男子时所做的事性质完全不同。而正是这种违和感,让我的肌肉无法正常发力。这是本能的拒绝。

“软脚虾。”

“是,是。”

我也泄了力气,躺倒了下来。在外人看来,这一定是很奇妙的一个画面:在仅有夜间出露的潮间带上,在青紫色的夜空和皎洁的白月光下,一个杀了人的男大学生和一位想要被杀的女高中生,正颓然地躺倒在其间。在天上的上帝又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呢?祂会注视着这样的我们吗,如夜间娱乐般?还是我们只是不起眼的蝼蚁,没有观赏价值罢了?

夜下的白滩,两名青春男女沐浴在月光下,如果不是以杀人魔和自杀者的身份,要是换一个背景的话,也许会是很浪漫的一幕吧?我不禁如此想到。

就比如——我想起了自己的“梦”,另一个“我”和“她”,因种种巧合相逢于此处。不用对话,无需言语,只是陪伴着彼此,这就足够了。从昏晦到子夜,再从暮霭到惘曦。夕阳落下,灿烂晚霞;月华升起,清丽无暇;然后朝日再次升起,带来破空的长天一划——

只是静静地待在这,就足够了。从昏天到黑地,从此方到彼日。一小时,一天,一年,甚至一生,全都浓缩在这个最为无言的瞬间。不用考虑什么生活意义,也不用去寻找燃烧灵魂的柴火。仅仅如此,就足够了。

又或者,不是只在梦中存在的故事。而是我和她的故事,不留遗憾的故事。

我为何会如此想呢?似乎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微风拂面,荡起一丝痒意。听着临侧少女逐渐安稳下来的呼吸声,我的眼皮也不禁开始缓缓打战。真的是一个劳累的夜晚。我想,不仅对我,对少女也是一样。

不知道醒来时,是否自己会已被潮水覆盖了呢?但我并不想去考虑那么久之后的事情。就让一切都顺遂自然吧。我从来就不擅长选择,所以这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轻道晚安,阖上了眼。

*

半梦半醒间的恍惚时分,往往更能激发我那异样的梦境体验。

在梦中,我化身为了另一个自我,另一个宫水嵁(Miyamizu Kai)。两个我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最显而易见的相似点就是,我们,所有宫水嵁们,都同样是“甜甜圈症候患者”;而不同点的话,稍微列举一条的话,就是那个“我”的家庭关系并不是很和睦吧。

这场梦,是我和梦中的那个她初次相遇时的情形。我已不止一次在眼前幻现过这个场景了,而且也曾用自己的笔将这个残缺的情节在现实中具现出来。因为是缥缈的梦境,所以事后的回想难免有些虚构的成分。而我的文笔也不算好——肯定比不上已经在杂志上有文章投稿的夏凪——所以整个具现化后的故事便也显得有些奇怪。但我本就不是为了谁所写的,因此这些不足我倒都无所谓。

那是一个仲秋的傍晚(自然是在梦中)。放学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这本该是学生参加社团活动的时间。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有幸参与这光辉的瞬间。加入社团的前提条件是对某件事感兴趣,又或者是应某人的邀请而尝试新物。然而可惜的是,这两个条件我都不具备。我既没有能对事物产生好奇的心灵,也没有能够让我追随其脚步的朋友。简而言之我一无所有,心理状态令人堪忧,人际关系也一塌糊涂。唯一值得骄傲的大概只有身体还算健康。可我又不想就这么回家,因为家中凝滞的空气并不会比我在外徘徊时好多少。每每待在那个只能被称作“屋子”的地方,总会让我喘不过气来。不如说,将自己暴露于自然的空旷之中,也就是像这样毫无目的的闲逛,反而能让我稍稍舒下心来。

我从校门前的马路走到商店街,又从一旁的小巷拐出。小巷两边的房屋是青砖瓦屋顶的,看上去很有年代感。我径直走向前去,脚步缓慢。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得回到家中的,但至少,我想要用自己主观控制下的时间暂停,尽量延后这一事件的发生。我走得很慢,若是没穿校服的话,在别人眼中看来或许就像是无业徘徊的悲哀的人。也可能是丧尸,我在电影中见过它们步态缓慢的样子,确实和我很像。

行尸走肉。

出了巷子,在路上七拐八拐也许甚至原地转了几圈后,我开始一直直走。最后,我抵达了某个河堤。因为城其实并不很大,而河又是穿城而过,所以不论怎么走,步行到河岸附近都是很正常的。不过虽然是这么说,但以某地为起点开始,延伸出的路也是有主次之分的,就像不少城中会有繁华圈和落败区一样。而我到达的河段,很显然就是几乎位于郊外的偏僻地带。平日里几乎是不会有人前来这里的,除了实在是热衷于钓鱼以至于狂热的人,和像我一样无所事事感到迷茫而随处乱晃的人。

河堤两岸生长了两排树。树上的叶子已然泛黄至红,和夏日时的青翠截然不同。通过辨认叶片那独特的形状,就算是不熟悉植物知识的我也能认得出来,这是枫树。

S市临海,而这条河——S河则是国内更为广大的一条河分出的支流。和她的母亲相比,S河则显得十分娇小,就像是早产后柔弱的女婴一般。就算是在汛期,这条河的水量也绝不会达到其母亲的十分之一。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是S市的生命之河,母亲河。从古时开始就是了。在地方志记载上,她也是一直与S市相依为命。她护佑着此地,守护着这一方人民,供其所用,这就是她被赋予的存在意义——明确又鲜明。

我知道这个地方,但没有来过。我曾偶然听见同学们谈论有关一条两岸都是枫树的僻远河堤的事,想来就是这里。但在他们的描述中,数年前此地的枫树应还未如此茂密,也没有如此密集。仅仅数年时间真的就能让树木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吗?还是有谁为它们特意做了些什么呢?又或是没有做些什么。

我沿着河堤漫步。顺着河堤走,最终就能走出地域规定上的“S市”,而我离那条界限已经并不远了,顶多只有走路半个小时的路程。也就是说,只要一直走,我就能走出这里,到达“外界”。

叹了口气,我最终还是驻足了。我在河堤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微风吹过,阵阵涟漪,艳红似火的枫叶也随之从枝头散落。这是一个以叶代花的季节。火花落到水面,并没有熄灭,而是随着缓步的水流悠悠流淌,向前游去。

就是在我的余光追随着叶的郊游时,我瞥见了她。

一个少女,平躺在河道中间,一动不动。因为是枯水季,河道中的水流并不很多,充其量也只能是被称作“溪流”的程度。但即使是这样,水面也几乎足以浸透躺下的少女了。少女的面庞看着天,水面几乎要将其淹没,仅留下了面庞裸露于大气。

我不知道她在看着什么。我看了看天空,那里除了太阳和云朵外,什么都没有。太阳也耀眼得让我晃眼。我差点觉得自己要失明了。

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绝好的天气,非常适合午后小憩。

红枫随着水流下行,触碰到少女的身躯,如被磁极吸引着的回形针,逐渐聚集在少女身边。没过一会,少女看起来就像是躺在了一张红色的摇篮上了。水面荡漾,清风拂动,枫叶徜徉,而她一动不动。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就算是我,也多少被这样的她所吸引了。透过清澈的河水,我依稀辨认出在水中的她身上膨起摇曳的衣物——白色的格子衫和藏蓝色的短裙,那和我身上的校服几乎是同一设计,除了是裙子。总之,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得到了如此认知。

可她又是为何,为了什么而倾身于此地一湾之中呢?真是不可思议。

我就这样注视着她。看着她,就感觉自己的时间也随之静止。明明白昼正确实在缩短,我却感觉这一刻无比漫长。

直到夕日欲颓之时,她才缓缓从水中爬起身。她先是撑起右手肘,将身体的重心偏向于其,然后左手撑地,支起上半身,整个人坐在水中。她的下身仍浸泡在水中。裙子因受到水流冲击和一定浮力漂浮压缩着,露出了她穿着黑色筒袜的修长腿部。最后,她才慢慢站起来。一脱离水面,那衣裙就仿佛失去了魔女操控着的魔力般,立即耷拉了下来,还往下滴着水。啪嗒,啪嗒。她却像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俯身拾起了同在河中的一个蓝色方提包——我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包的拉链没有拉上,里面塞满了东西。

她全身湿透,衣服因吸了水而变得粘滞,在水中仍显膨大的布料此刻却因暴露在空气中而形成大量褶皱,紧贴在她的肌肤上。透过白色的织品,我依稀看到了她衣物下透出的手臂,很是纤细。她的黑色长发也是披散着的,像极了黑胶唱片上的那些痕迹。晚霞打在她的身上,莫名增显了一丝奇幻的气息。就好像,她是本不该存在于此的人。

她单肩挎着包,也不在乎拉链是否拉上,就这样垂直着河走向岸去——是我所在的对岸。她看上去丝毫不在乎自己已然全身湿透,脚步轻快,就像是喜欢在雨中跳动芭蕾的孩子。她也确是几乎要蹦跳起来,但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步伐。但随着她步行时有规律的振动,包中的一些物件也从未合上的那口中漏了出来。我这时想起了一个因下巴开洞而使得吃进的东西都会掉出来的孩子的故事,和我眼前所见还真是有些相像。

落下的东西千奇百怪,从书本,到废纸,再到从中断开的水笔,杂乱成一团的线,技术拙劣的折纸千纸鹤。它们就像是没有重力一般,随风起伏,如那炽红枫叶般,零落于地。

很显然,我所见的是正常情况下完全不应该发生在一位高中女生身上的事情。但我面前所见的整体画面构图已然过于灵动以至有了其独特的夺人心魄的魅力,所以我便根本想不起要去追究。

我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远方,向着夕阳。最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深处。

说实话,现在的我早已不觉得这类梦境存在有某种实际意义。就算有,在经历了曾经的失败后,我也懒得再去探寻了。到现在,我也只把它作为一台自顾自点映不知名老电影的放映机了。

和梦中少女的交互还有很多。如果翻开我的日记本,并对其中的内容进行大幅拼接粘贴以及修订补写的话,大抵是能够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说不定我还可以模仿夏凪的做法,将这些篇章投稿到某本杂志上。但我没有这么做。其实整个故事并没有那么有趣,而且它的性质似乎也不适合作为小说发表。那更像是私人的幻想。

梦中的少女,她叫柊壹弥(Hiiragi Iya),简单来说,她是个饱受校园霸凌和家庭暴力双重折磨之苦的可怜少女。“我”是在和她初次相遇后数周才知道这个名字的。梦中的“我”似乎无来由地被她疯狂吸引,就像是飞蛾扑火般去寻找她的相关消息。最后,“我”终于寻到了她的所在。那之后,就和一切老套的童话故事中所写的那般,“我”和她一见如故,互相倾情。“我”给予了她认同,成为了她在这个给予了她无数磨难的世界的唯一救赎;而她也填补了“我”内心的空洞,成为了“我”存在的唯一目的。

自然,我是有些羡慕的。也正是如此我才曾试图在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她的所在。不过,我翻遍了学校的学生名册也没有找到柊壹弥这个名字。我最终还是认识到了这终究只是一场梦境而已,并为自己的无厘头行为感到哭笑不得。于是我放弃了。但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因果,我没有寻到她,反而和另一位少女,萩理衣爱衣相遇了。也许我只是在萩理衣爱衣上寻到了和柊壹弥相似的痕迹。又或者我只是将柊壹弥的身影投影到了萩理衣爱衣身上。但这些都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考证了。而且,我和萩理衣爱衣的故事,也就更远没有梦中的那般“幸福”了。这一定也是对于我试图逃避现实的惩罚吧。而讽刺的是,经历了一年多的沉淀,现在的我不仅没有从以前的自己中涅槃重生,反而更加堕落,甚至沦落为了轻易就能夺人性命的杀人魔。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真的很难不让我怀疑背后真的有种命运的力量在推动。如果说萩理衣爱衣的自杀和那须田槐往日的卑劣行径是我犯下罪行的根本原因的话,那么,和夏凪与三枝忱的相遇也许就是最近的导火索。如果没有和他们相识的话,想必我现在也不会身在此处了,而是只在某个昏暗的公寓房间里静静等死。我这个人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没有和几个人打过交道,而和我有所深交的,却竟然都成了关键角色。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或许我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所有人生,都只是为了如今的这份罪行而做的铺垫。

首先是夏凪,这位住在我隔壁的,宣称自己是落魄“地鼠”的家里蹲大学女生。最开始和她相遇时觉得她很是胆怯,像是很不习惯和人打交道。她对自己几乎毫无自信,常常无来由地就对现状感到悲观。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和我一样是不怎么正常的那种人。

不过,随着我们之间交流频次的上升,特别是在那一次“促膝长谈”之后,我们的关系很快变得,呃,亲密起来。当然,我们互相都只把对方当成朋友。又或者,考虑到我们两人各自的处境的话,说是病友可能更合适些。据她说,因为我不会肆意对她妄加评判,不会将她的幼稚话语视作儿戏,也不会擅自就对她施加廉价的同情,这让她对我有了一种自然的好感。而渐渐地,她在我面前也不再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反而意外地有些开朗。我不禁觉得其实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而事实也是,当她和我详细地说起自己的过去时,我发现我的直觉还挺准的。

“其实吧,直到上一个学期为止,我都还有正常去学校的。”她拿着一罐啤酒,如此说道。

对饮已经成了我们的常态。因为我们的酒量都很好,所以几罐啤酒对于我们来说只是饮料而已。

“是这样吗?”

“哈,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之前的我还挺受别人欢迎的。”

“明明说自己有心理疾病?”

“嗯。”她的眼眸垂了下去。“我——我扮演出了一个理想的自己。不是也说了吗?我是被创造出的收拾烂摊子的存在。”

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听。

“当时,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整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于是,我就揣测起‘我’这个人的本性来了。我有事没事就在想,‘如果是原来的她的话会怎么办呢?’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我最终为自己定制了一副假面。你可以说这是一副社交面具。大学的第一个学年我就是靠着这副面具度过的。”

“然后呢?”我知道故事还没结束。

“最开始还没什么,我只是很好地伪装了自己。大家根本没有看出来我的精神有什么问题——尽管我自己清楚地很。我本来也想过,如果就这么过下去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但我还是太乐观了。”说着,她语气无奈了起来。“不过啊,当我发觉的时候,我发现只要自己一站到人前,腹部就会隐隐作痛。”

“……”

“去医院也查不出什么病,说是心理性疼痛。我在心里骂那个医生说这种事我当然知道。结果他也只让我放轻松,平常多喝点水,吃吃糖什么的。但倒是一点没用。发展到后来,我的腹痛几乎让我没有办法和人正常交流了,不仅是陌生的人,就连和较为亲密的熟人是也一样。所以现在我才会休学而一个人缩在这里远离尘世。这可能是对自以为是的我的天罚吧。但对那些‘朋友’们我也只是说自己生病了,没说是自己精神有问题。但说生病我倒也没有说谎。不过,不知为何,和你的话就能好好交流呢。还真是奇怪。”

她笑了笑。

当然,既然互为病友,除了她会和我谈论自己的事,我也会和她说起自己过去的遭遇。而且早在此之前我其实就已经和三枝忱交代过了自己大部分的过去,所以这反而也显得很自然流畅。我和她细细讲述了我所编纂出的“甜甜圈症候”,也和她说起了萩理衣爱衣的事。而且我还意外地发现其实她的高中生活也是在S市度过的,只不过和我不是同一所高中而是在一所女校。缘分还真是巧妙。

之所以说夏凪算是我的“帮凶”之一,就是因为我和她最近的那场关于萩理衣爱衣的谈话。那次,她莫名地显露出了高昂的兴致,并不断追问。也正是她的追问,才让我重新开始思考这整件事,思考萩理衣爱衣这个存在,思考我自身的意义。

“原来如此。”拿着玻璃酒杯的夏凪抿了一口酒,说道,“原来你是有女朋友的啊。”

“怎么了吗?很吃惊?”

“不,只是在感叹,你居然是会将自己的这种私事告诉给别人的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但也确实有一些惊讶吧,连你都有恋人啊……”

“也许是我喝醉了吧。”我大口灌下玻璃杯中的红褐色液体。“其实我也感到很奇怪。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我究竟是如何开始和她交往的呢?”

“不就是两情相悦呗。你对她有意思,被她吸引;而她则因为你从恶鬼的手中将她拯救而出对你心怀感激甚至爱意。不都是这样的吗?啊,真好,恋爱的酸臭味。”

“真是这样吗?可现在我的心底却一点波澜都泛不起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的感觉了,就像是失忆了一样。不,但我确实是清楚地记得那些细节的——可也只有表面细节而已。其中蕴含着的什么,我都一概无法得知了。这么说来,应是忘了密码吧。”

“也许,她的自杀,给你的打击比你想象中还要重。”

“也许吧。”我点点头。

“就比如,看看你这里的书柜。”她指向了我的书柜,“上面放的都是些莎士比亚之类的古典文学,还塞得满满当当的。你应该不是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人吧。”

“我不能否认。”

“然而,你又为什么把它们留下了呢?这不就表明你对过去仍有着哪怕一丝的难以忘怀吗?一眼看上去难以理解的事,究其根本肯定都是有原因的。是她很喜欢这种书吧。”

“嗯。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看,我就说吧。”夏凪因为自己说中了一件事,情绪明显变得更高涨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子。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挺感兴趣的。”

“什么?”

“就是愿望啊,愿望。她最后和你提到的那个。”夏凪在我面前摇晃着酒杯。

“是吗?你也相信这个?”

“是啊。呵呵,你还真是不解风情呢。你不知道吗,女孩子的心思可是很细腻的。就像是小时候知道圣诞老人其实是并不存在的时候,女孩子可是会比男孩子受到更大的打击的哦。”

看着我一言不发,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所以,像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愿望,这种浪漫的事情,可是很对我们胃口的呢。谁不喜欢童话故事呢?重要的是浪漫啊,浪漫。”

“所以才开始写故事了吗?”

“也许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

“那——那,如果是你,你会许什么愿望?”

“我吗?我的话,嗯,大概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吧。不再迷茫和自我怀疑。如果能借助于某些超自然的力量的话,这看上去也就不像是那么不容易实现的了。我说完了,那你呢?你真正的愿望,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般吗?”

“我觉得那并不是个错误的回答。”

“也许吧。但正误只是相对之分的。也许你的选择于一般常理上来说是对的,但也难保不会在一些古怪至极的理论上出错。相对无错不代表完全正确。”

“你想说什么?”

“唔唔,就是说啊,”她轻哼着小调,“我想知道现在的你是怎么想的。不是那个过去的你,而是现在的,此时此地的‘你’。身为一个女人,我无论如何都很好奇。”

“和最初相比,你越来越能言善辩了。也许你所说的假面只是一种误解呢?”

“是吗?那也得怪你啊。毕竟那也是你把我重新领回到这条路上的。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她笑着搪塞过去了,“所以,如果真的给你一次机会,就在这个当下,你会为了萩理衣爱衣小姐,而做出些什么吗?”

我陷入了沉思。

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会为了她而祈愿吗?

不知为何,问出这个问题的夏凪的身影竟意外地和某个身影重叠。

接着是三枝忱,如果夏凪是用语言影响了我,那么三枝忱就是用实际行动推动了我。

和夏凪的休学不同,三枝忱从大学退学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他说得很简单,只是说自己要到别的地方去了,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不过这次不是去上学,而是去打工。这其实并不是那么一个值得让人信服的说法。他看起来并不是家中十分拮据的那种人。我也不是很能将他和那种形象联系起来。但确实,无论如何,生活中可能都是会有变故存在的。

虽然我并没有将他当作高山流水的知音,但毕竟我们相处了也快一年了,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义务为他做些什么的。于是我拿出了母亲给我的存折——里面的钱我大都没有用过,将它交给了三枝忱。可没想到,他却暴跳如雷,将存折甩回了我的脸上。

“我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你难道觉得我真是因为缺钱吗?”

然后他就一声不响地走了。他最后也没来和我道别。我觉得他似乎是想和我说些什么的。但是,我终究是没有办法得知了。

三枝忱的行动带给了我极大的冲击。在我看来,他就像是戏演到一半就突然把剧本摔下转身离场的演员。或许就是他的这种态度进一步坚定了我的决心,让我觉得似乎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也是可以被许可的。又或许是我只是将他的离去当作借口,因为凡事的开始总归是需要有一个明面上的契机的。但不论怎么说,他的离去肯定是对我最终的决定起到了一定影响作用的。

不知道,见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三枝忱会怎么想呢?我想,他一定会用奇妙的微笑看着我,然后评价道“真是有趣”吧。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呢?不过,我连他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要说打电话了,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留这种东西。自那之后,他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

我醒来了,是海浪轻抚我面颊的触感使我苏醒的。根据已经微微发白的天空,我初步判断我们即将迎来日出。

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海平线?),想要穷尽自己的眼力。但我的视线不会拐弯,所以我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见自己的背影。

任凭海浪拍打着我置于沙地上的手,我又不禁想到,如果只是如此轻微的拍打都能唤醒人儿的话,那么溺死于海浪之中这一浪漫的幻想,又真的是能够实现的吗?

但是,当我看向一旁,端详起少女那熟睡的面容时,我就又打消了这个疑虑。也许,只要在心底虔诚祈祷的话,是真的能做到的吧。

在睡梦中,她已不知不觉从背向我变成面向。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昭示着主人此刻的安宁。她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的毫无防备,就像是旧时摆放在商店街柜台中的机关人偶。海浪从她身边掠过,像是一双轻晃摇篮的,温柔的大手。我完全不能将这个意象和某种定义上会夺走某人生命的凶手联系起来。

举起手端详,发现上面粘了许多沙粒。我用另一只手去挑除,反而沾上了更多的沙粒。黏黏的。但是**之后感觉我的手掌变得十分光滑,意外地还挺舒服。

太阳即将升起,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这个世界依旧在运行。我又忍不住看向了旁侧的少女。在相比深夜月光中较为明亮了一些的环境下,我仔细端详起了她的面庞。那绝对是一张能够被称作端庄的面庞,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五官姣好,皮质光滑,只是眉头有些微锁皱。她没有化妆,但这并不影响她表露出一种朴实的美感。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前蜷曲着,沾了水,闪闪发光。

她穿的是一件纯白色的丝质连衣裙,大约过膝长度,从肩上开始往下延伸。那几乎像是睡裙,但胸口处的花样褶皱设计和裙摆的镂空纹样却又让这裙显得设计感十足。她光着腿,没穿袜子,足上是一双镶着小小晶球的凉鞋。即使是在夏季,她的穿搭也显得有些过分清凉。但一想到她是抱着寻死的念头来到这里的,这就也显得不那么反常了。海浪冲击着她裸露在外的皙白皮肤,让她的外表看上去水润富有生气。

她的肩上还挎着一个小单肩包,上面有个小熊挂坠。她在睡梦中将包抱在了怀里,像是精心呵护婴儿的母亲,这让包并没有变成被水浸湿的状态。虽然看不出包里有些什么,但想来这对于少女来说是具有其独特意义的吧。

思考了一会,我决定叫醒她。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她的身上,摇晃起来。

——唔姆,唔姆姆。她的嘴中嘟囔出类似于此的声调。然后,无视了我的呼唤,翻过了身去,还缩了起来。没有办法,我只能加大手上的力度。但过了好一会(可能有一分钟吧),她才慢慢悠悠地揉起了自己的朦胧睡眼。她那有些蜷缩着的身子看上去就像一只野猫一般。

我看出她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她开始接连打喷嚏。这也难怪,就算是夏日,独自一位少女穿着略显单薄的衣物于海的陪伴下入眠,光是想想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于是我几乎是强行似地把她拉了起来。我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弃这个少女而不顾——很奇怪。而我也知道,要是继续泡在冰冷的水中的话,她一定真的会生病的。

少女不高,约莫比我矮一个头。但是她的身材比例很匀称,也比较瘦,不如说几乎是比“纤细”还要再苗条一些的程度,这反而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修长。她低着头,整个人踉踉跄跄。

我将她向陆地的方向牵去。与其说是牵,不如说几乎是拖。不知道是不是吸了太多水的缘故,我总感觉走起来很费力。也有可能是我也依然疲惫着的吧,毕竟我也才在这样的环境下睡了几个小时而已。

走了一会,感觉阻力加大了。很奇怪,明明地面应更平坦了才对。就在我疑惑着的时候,我的手突然被甩起,然后我就感觉从身后有什么东西向我撞来。我因没有丝毫防备而向前倒去,整个人撞在了沙滩上。我感觉在别人看来自己的姿势可能与鸵鸟相似。

艰难地翻过身。我的头部因为重重撞到了地上而发疼。即使是沙地也并没有做到多少缓冲。我的脸上布满了小沙粒,我试图将它们抹去,但失败了。我好像反而将自己的脸画得更花了。

我一脸不解地看向冲击袭来的方向,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怒气冲冲的身影。少女那因愤怒而扭曲的眼睛注视着我,死死盯着我,饱含了一种满满的恨意。

我决定先站起身。被她这样俯视总是不好的。但正当我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时,又一次出乎意料的,一只脚重重踩在了我的腹部。我不由地猛吸一口气,接连咳嗽起来。但这反倒让我更有了一种难熬的痛感。

我一脸不解,痛苦地看着少女。

她又踩了我一脚。我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挤出来了。那感觉着实不好受。

我大口喘着气,面容几乎扭曲,双手遍使力气紧紧扒着沙地。

小熊挂坠摇晃着,有点像是在同情我,又或者是在嘲笑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啊,好难受。就算想要回答我也挤不出一句话来。我的牙齿在打战。

看见我痛苦的样子,少女才终于把脚从我身上拿开。她蹲了下来,靠近我的脸。我感觉到她的发丝垂了下来,轻轻落在了我的脸上,很冰。

“杀人魔先生。我想,就算你做不到,也没有权利去阻止大海来实现我的愿望。你知道你的行为是在践踏我的决心和尊严吗?”

她的语调很冷淡,听不出一丝抱歉。我在心里想着就算是这个理由,又真的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但我也许也没有资格这么抱怨。因为我也只是个因为无聊的理由就随意夺走他人生命的混蛋罢了。

“我……”

“你?”

“我……我,我怕你再这样泡下去会感冒。”

我艰难地一字一句吐出了这些文字。随即大喘气起来,又因疼痛而想要抑制住。

“哈?”少女像是看着外星生物一般看着我,“你认真的?你是白痴吗?我可是想要自杀欸,区区感冒算什么。”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是,我就是无法弃之不顾。其实我才是最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的人,我感觉自己都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难道真如少女所说,自己只是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高中生,才会做出这样的行动吗?

我紧紧咬住了牙关,强忍腹部的不适感,勉力用手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只是轻轻呼吸一口气,自己的全身神经就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应激得疼痛。希望没有内出血。

“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是白痴吗?”

“可能是吧。”每说一个字,我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她的力气究竟是有多大,是小行星撞击地球吗?明明外表看起来如此纤弱不堪。

我难受地捂住腹部,但这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可我不能在这里倒下。我们还没离开潮间带,我想再过不久这里就会被淹没了。我知道,涨潮这一现象,其实是比一般人们想象的要凶猛很多的。

我勉强站起身,还差点摔了一跤,整个人踉踉跄跄的,仿佛马上要倒地。

“你消气了吗?”

“消气?我什么时候生气了?”她挑起眉毛轻蔑地说。

不,这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如果消气了的话,就和我走吧。”

“哈?为什么?”

“我送你回家。”

“你真的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了吗?你是杀人魔,而我是目击者!”

我很清楚。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概率是离家出走而且有着自杀意愿的少女,那么最正确的做法无疑是将她送回到她家里。她的父母大概还在担心吧。

我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那也轮不到你这个杀人魔来送我吧。”

“这,确实。”

我不能否认。

“再说了,”她似乎冷静下来一些了,叹了一口气,“你真的觉得,要是我有家可回的话,会来这种地方寻死?”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杀人魔先生,看来你不仅是个软脚虾,还是个低情商啊!好,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无!家!可!归!说得够明白了吧!这回听得懂了吧!”

胃好疼,好像绞起来了,但我还是得忍着。夏凪感受到的也是这样的疼痛吗?那难怪需要靠休学来独自逃避了。

“那你的学校呢?你不是说自己是高中生吗?”

她沉默了,眼神移向了别处,过了许久才开口:“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去。”

起落的潮水冲击着我们的足部,我的鞋子和袜子都已然湿透了。我在想,难怪她并没有穿着校服。

“那,总之,先和我走吧?”

我还是不能放着她不管。感觉简直有些不像自己了。

“不要。我凭什么要和一个杀人魔同行。”

“我请你吃早饭。”

这回她回答的速度比方才慢了些。

“……不要。”

“买什么都可以,反正我估计马上也要被抓起来了。钱什么的都不是事。”

“……什么都可以?”

“嗯。”

“不要。”

为什么啊!是只有面前这个少女是这样,还是所有女生的心思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吗?

她扬起头,看向我。我们四目相接。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正常一些。

“要我走,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在心里想,不管少女提出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这总比两人一直站在这里,被可能即将要路过的人当作奇怪的流民或是就此被水淹没来得好。

“你将我从海中夺走,那么,你就要成为我的凶手。”

“好,我答应你——什么?”

“你答应了是吧?身为男性,反悔的话可是会让女性十分反感的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哦——哦?”我似懂非懂地附和,但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你是丈育吗?”

丈,丈育?这是什么?某种特殊鱼类吗?

少女叹了一口气,说:

“就是说,你要代替大海杀了我啊,杀人魔先生。哪怕现在做不到,但终有一天,你必须下手,杀了我。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唔,我想想,我给你一周的时间吧。”

“太急了吧!”

“你想反悔?一周已经是很宽的期限了。你给我好好想想,我可是特地为了你这种人而被迫多要苟延残喘活七天,请你也多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啊。”

不知为何,平淡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显得如魔咒一般。

“当然,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一些好处。就比如,七天之内,我不会将你所做的事情说出去。怎么样?是很实惠的条件吧?我会准备好遗书。七天后,只要你杀死我,一切都会恢复正轨:你的罪行不会被我曝光,警方会把我当成是自杀身亡,而我也能如愿以偿离开这里。”

少女点点头,好像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有说服力。

她的蕴涵了魔力的魔咒,似是攫住了我的身体。也许正因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我才会遇到如此无可救药的事吧。更无可救药的是,我现在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起来。明明很奇怪,但我的心,却在指引着我这么做。

我决定了。

“容我最后问一句,”我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痛苦强压下去,“你,是真的想要寻死吗?”

“当然是真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吧。”

“对这世间已经没有留恋了吗?没有想要一起倔强活下去的对象吗?”

少女颦眉,说道:“没有。”

“已经不打算再做任何挣扎了吗?”

“我已经奋斗了十七年了。不如说我应该值得一句夸奖吧。”

“我知道了。”

“所以——”

“我答应你。我会在七天之后,杀死你。”

少女还是愣住了。

“真的?”

“真的。”

“拉钩。”

“好。”

我伸出了小指,少女也伸出了小指。我将自己的小指轻轻覆在了少女的娇小指头上,两根指头缠绕在一起。我感觉她的手十分冰凉,如玉一般。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少女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笑容。这是一个如此纯洁无瑕的笑,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童,欣喜地追逐七彩蝴蝶时露出的笑容。

朝阳终还是升起了,霞光散落四处。我知道,光明终会驱散黑暗。我大概是那黑暗中的一块微不足道的阴影,少女可能也是。也许等待在我们前方的不会是什么完美的Happy Ending,但是,我意识深处的那颗心,却毫无来由竭尽全力大吼着,它告诉着我,这就是我该前行的方向。

“很奇怪,我感觉事情发展成这样几乎是一种必然。”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是吗?”少女却没做什么评论。

“嗯,是的。那就先来兑现我的第一个承诺吧。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松开了少女微微颤抖着的手,领着她往自己车的方向走去。行进途中,我没有回头确认,因为我知道,少女是不会食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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