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显影
He was told Something, but, Everything?
——如果是为了她,你会做些什么吗?
我从睡梦中惊醒。阳光透过玻璃车窗洒在我倚靠在方向盘上而有些变形的脸上,很是温暖。我下意识去摸了摸腹部。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好多了。
我转头看了看后座的少女。她正蜷缩在后座上,如猫似地闭着眼睛。她睡得很香,就像从未被我叫醒过似的。她的耳朵上插着两个小小的白色耳机,耳机线伸进她的小包里。
离开那个海滩,我驾车向自己大学所在城镇的方向开去。途中经过了一个小型休息区。我记得是少女说要去卫生间,我则留在了车上等她。我顺带递给了她一条毛巾让她擦干净身上的水滴——这是我一直备在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派上用场。不过,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就这么在等待的途中睡着了。露宿于旷野的小憩果然不能让人的疲劳得到充分缓解吗?
少女竟然也没来叫醒我。我还以为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大声嚷嚷着什么“瞌睡虫”之类的话强硬地把我拉起来呢。
看着她睡得很熟,我就也没去叫醒她。这也是对我之前无礼行为的一点赎罪吧。她看上去已擦干了身子,在阳光的映衬下,白色连衣裙底,那双纤细白皙的腿裸露在外,倒有些闪闪发光。
我转动车钥匙,发动了车子,驱车重新开到了公路上。虽然只经过了不长的浅眠,但我感觉自己的精力多少是恢复一点了。
不过,为什么又会做这样的梦呢?
那已是在几周前,大学放暑假之前发生的事了。那天晚上夏凪到我的房间内和我对饮。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喝酒的天赋,我那天确实是喝醉了,现在也几乎已经记不清楚那之后的细节了。
但只有这一段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萩理衣爱衣小姐,你会去做些什么吗?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句话,才让我最终做出了行动吧。萩理衣爱衣说,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我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又想,不知道夏凪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写新的文章吗?在那之后她还没有再来过我的房间。她发现我彻夜未归了吗?如果得知我为了萩理衣爱衣而杀死了一个男子,她又会怎么想呢?
开了又大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那个“偏僻”的地方。途中,少女一直一言不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中途醒来过,但她看上去是真的很累了。
我先将车停好,上楼打开了房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我重新来到车旁。我打开车后门,轻轻抱起少女,将她抱着走上楼梯。她不是很重,不如说偏轻,也许有些营养不良。走在楼道上时,我特别注意放轻了脚步,这是为了避免让隔壁的她注意到。虽然我还从没见过她在白昼时分打开过门,但还是以防万一的好。倒也不是怕被误会,只是觉得让夏凪发现我带了一个陌生的少女回来的话,大概会陷入一种很麻烦的境地。
走进公寓,自己的房间,我将少女轻放在床上。
我再次下楼,关闭了停在路旁的车的发动机,锁好车门。这下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回到公寓,带上门。卧室中,少女还在熟睡,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搬运而惊扰了睡眠。我不禁在心里感慨,她的睡眠质量是真的好。也许我还有些羡慕。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毯——这是我不久前在市场大甩卖的时候和各种东西一起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用过一次——披在少女小小的肩上。
然后我泄了气,坐倒在了床边。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自己所经历的事,还真是不可思议。
在萩理衣爱衣自杀后,我有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但说是调查,其实也并不是我自己出于某个很具体的原因主动去做的,不如说,是一种盲目地施行。我只是觉得我需要这么做。
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萩理衣爱衣的自杀几乎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时机的问题而已。而恰好,某一天的某一件事,成了她最后如此下定决心的助推剂。虽然可能是马后炮,但我感觉,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她说和我相遇后她被拯救了,但她周身的氛围,或者说气场一般的特性,哪怕表面上有所变化,可其中最本质的部分,却似乎从未改变过。而我感觉面前的这个少女,也在某些地方,有着和她相似的特质。
因为我看到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在我抱着她走上楼梯的时候,少女的裙摆确实因为各种物理学上的机缘巧合而掀起来了一些。而我在那原本被纯白衣裙遮蔽的光洁皮肤上,找到了本不该属于那里的痕迹。
那是伤痕,而且看上去已经很有年代感了。虽然那印记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稍微黯淡,但从它并没有完全消失这一点来看,想必那曾是相当严重的伤。
结合少女曾说过的话,我大概能猜想出这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一些能理解少女了。
去浴室冲了个澡(我特意将水开得小了一些以降低声音),换了身衣服,用热水冲泡了一包感冒药并喝下后,我出门了。我决定先去便利店买些什么——比如说早餐(尽管已经不是吃早餐的点了,但我们毕竟自朝阳升起以来还什么都没有吃过)。虽然我答应了少女,要请她吃她所喜欢的东西。但看样子,她是不会这么快醒来的了。所以我想不如先凭我的独断去买一些回来,若是不对她胃口,那就再说吧。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留下了一张纸条。我在便利贴上简明地说明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和我即将去的地方,还告诉她这间公寓里的东西她可以随便用。这样一来,她醒来时也就不会慌张地以为自己被不法分子拐卖到不知何处然后大喊大叫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了吧。我自认为自己的字还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我也曾练习过一段时间书法,她应是看得懂的。然后我将便利贴轻轻贴在了她的额头上,这样她就一定不会错过我的信息了。
便利贴这种东西还真是便利啊。难怪叫便利贴。
去便利店时,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平常我都是来这里买酒的,不然就是买每日的打折餐包。可这一次不一样了,我在心中艰难思索着少女可能的口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吃些什么呢?我没有什么概念。似乎从某处听说过女孩子都喜欢吃甜食,但在空腹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用高热量的蛋糕饱腹总归是不大好吧。最后,我买了一个火腿三明治(是正统的三角形三明治而不是正方形。我实在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把三明治做成正方形),一个菠萝包,一盒餐包和一罐奶茶。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今后可能常会有紧急的情况出现,我便又往篮子里加了许多杯面。
走到报纸栏前,我稍微停下了脚步。我佯装只是好奇地去翻了翻每日新闻,不过上面并没有人口失踪或是谋杀抛尸这样吸人眼球的红色头版大字出现。我又翻了几份报纸,发现上面大抵不过都是些采访居民幸福生活的报导或是彩票的开奖信息或是寻猫启示或是一些稍稍令人感到疑惑的短篇文艺作品之类的东西。
“如果你非要杀死我的话,就动手吧!不需要耗费你的子弹,那是浪费!就用你这双手,来一拳一拳地揍向我吧!可是,我要说,我的内心,绝不屈服!”
“啊!这是多么高洁的灵魂啊!我究竟是多么卑劣的一个人,竟要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正义站在谁那边已经很明显了。喂,你们,想要杀了他的话,就先从我这个已然清醒的迷途羔羊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我相信那个恶大官的手下听到这句话时是和看到这的我一样感到困惑的。
总之,我的罪行似乎还没有这么快就被发现。
去柜台结算时,那个我有些面熟的收银员也略显惊异。这也难怪,毕竟今天我居然是没有买酒的。
我花了两元买了个环保购物袋,将东西都装到里面后,我沿往常的路线走回公寓。路上没什么人,挺冷清的,可能是因为工作日大家都在公司上班的缘故。如果自己还能够沿着人生的既定轨迹走下去的话,想必自己将来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吧,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这种明明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打着哈欠走上了楼,差点被楼梯绊倒。站在门前摸索着口袋中的钥匙,好不容易转开了锁。打开门后,我就“惊喜”地收到了来自少女的非常热情的迎接和祝福。
她站在也许能被称为客厅的小空间里,将那包曾被我放在床头的便利贴直直丢到了我的脸上,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她还气呼呼地威胁道,如果我再敢这么做,就要把我的脸扒下来做成便利贴。
将脸上的杂物取下,放到一边的小柜子上。姑且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从购物袋中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取出,问少女要不要。她挑起了眉毛。
“不是说让我选什么都可以吗?你怎么自顾自擅自就买回来了。”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去一趟就是了。因为看你在休息,就不忍心叫醒你。”
“这种时候就不舍得叫醒我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
她接过我手中的三明治,端详起来。我则注意到她重新整理过衣物了。她没有提起伤痕的事。我也没有询问。
“所以,不对你胃口是吗?”
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算了,”少女又叹了口气,“非要我将就一下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
“但是?”
“与此相对,因为你这次没能满足我的要求,所以接下来你都得听我的。”
她简直就像是个专制帝国的任性公主。不过,既然我都已经许下过承诺了,那这点小事姑且还是顺从她吧。如果这能让她开心一点的话。
她回到房间,我也带着东西跟着她。她坐到了床上,拆开了包装,先是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下咽。过了一会,才咬下第二口。这时她的样子又宛如是旧时欧洲宫廷的小小淑女。
我将罐装奶茶的拉环拉开,递了过去。
她啜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甜?”
“因为是奶茶啊。加了奶的茶,还有很多糖。你不喜欢吗?”
“是啊,我不喜欢。”她又啜了一口,“要不是你只买了这个的话,我就不用这样将就了。”她又啜了一口。
“对不起。要不我再帮你去买些什么吧?既然不要甜的,那就黑咖啡?我很快就回——”
“你别走!”她突然喊道,然后似乎是被呛到了,咳起嗽来。我到厨房用客人用(其实就是平常不用的备用品)的杯子装了水,回来拿给她。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正在我的床上而不是餐桌上吃东西。但我决定这次就算了。
她呼吸沉重地迟疑了几秒,还是喝下去了。
“你不用去了。苦的我也不喜欢。我喝这个,呃,奶茶就好了。”
少女的胃口不大,尽管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但她吃完一个小小的三明治后就心满意足了。饱腹后,她又躺在了我的床上,蜷缩起来。我注意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个MP3,是粉色猫形的。我从来没买过这种东西,所以这理所当然是少女的。不知道它有没有在水里泡坏了呢?不过看少女把包呵护得很好的样子,想必是没有吧。
我问少女,她要不要去洗个澡,我可以帮她把衣服拿去晾干。不然一直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话可能是会感冒发烧的。
她则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智力低下的儿童。
“喂,杀人魔先生。请你搞清楚,我现在可是在一个陌生大叔的家里欸。而你居然叫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去洗澡?你觉得我会乖乖听话吗?”
“话是如此,但是,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不过,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你自己去晾干衣服也行。这段时间我就去街上闲逛好了,有事的话用房间里的座机打我手机就行,我在上面留个号码。”
“你是笨蛋吗?你可是杀人犯欸!居然这样招摇地走在大街上?生怕别人记不住你是吗?”
“不,所以说,只要尸体还没被发现……不,就算我真被认出来了其实也没什——”
她似是不在乎我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打断我说了下去。
“既然你和我做过承诺了,那就请你自重一点。你还肩负着‘杀死我’这一重要使命呢,如果在杀了我之前你就让自己被警方抓走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做鬼了也会报复你!”
我虽然想说要是我被抓起来了,没有人杀她,她也就不会变成幽灵了,但我还是没说出口。
“所以,就这样吧。你待在这里就好。”
“那你呢?”
“我……”
“如果是担心没有替换的衣服的话,没关系,我这刚好有多的。”
我打开了大衣柜,从里面拿出了几件衬衫和卫衣,还有一件西装。
“你让我穿你的衣服?”她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不不!”我赶忙否认,“这是我继——我父亲自顾自邮寄过来的。因为太多了,我还一次都没穿过,完全是新的衣服。不用担心什么卫生问题。我在大扫除时也有好好放在太阳下晒过了!不过,内衣的话我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少女一脸狐疑地看着我,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的,就算是这样,拿出男士西装来是做什么呀。给女孩子递上这样的衣服?简直就是没有常识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做出了决定。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把那件卫衣借给我吧,蓝色的那件。”
我将那件衣服递给了她。那是一件什么图案都没有的,只有蓝色这一修饰的衣服。和一望无际的大海很是相似。
“至于我的衣服,算了,你就直接拿去洗吧。晒干了再还给我。”
“是!”我不自觉站直了身体,做出立正的姿势。
“不要干奇怪的事情啊。”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
“不会的。”
最后,少女还是抱着衣服,走进了浴室。没过一会,门打开一条细缝,从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把她原先穿在身上的纯白色衣裙挂在了外边的门把手上。她关上门后,我走过去拿起她的衣物,果然就只有一件作为外衣的连衣裙,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裙上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大海的气味。
检查了一下,确认裙子没有内置的口袋,也不存在有隐藏起的小物件后,我将阳台洗衣机里原先放有的自己的衣服取出,将少女的裙子孤独地投了进去,打开了开关。然后整个人靠在了阳台栏杆上,发起呆来。
空很是湛蓝。
“喂,喂!”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回身看向楼下,不过下面没有人。
那会是谁呢?
“喂!”
也不大可能是隔壁。公寓的阳台并不是连通的,而且还隔了厚厚的甚至从建筑物表面凸起的墙壁。毕竟这间公寓的隔音应该还不算差。至少我从未听见过夏凪的声音。
我只能侧耳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啊,是浴室!
我小跑到浴室门前,小心询问发生了什么。不会是她摔跤了吧?不知为何,一想到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心底某处似乎就不免揪起。我迅速开始回忆自己将基础医疗箱放在了房间里的哪个角落,以及考虑如何才能正确有效地处理各种伤口。
“唔,那,那个。浴巾……”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什么?”
“我说浴巾啦!”
她突然大吼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少女确实是没带浴巾进去的。我赶忙又小跑到衣柜处,取出一条崭新的浴巾,然后回到浴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你,你挂在外面的门上就好。然后走开。”
“是门把手上吗?”
“挂在那就好,我自己拿。”
我想象起少女湿漉漉**着身子探身去够浴巾的画面。然后摇摇头,将这不好的想法从我的脑中赶走了。
“你,你要是敢蹲在旁边偷看的话,我会杀了你哦!”
我说我知道了,让她不要担心,然后挂好浴巾就走开了。我还顺带告诉她了,浴巾也是全新的,让她也不要担心。
我慢慢走回阳台,并从外面拉上了落地窗帘,重新发起呆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适过了。真是奇怪。虽然我现在仍是无所事事,可空虚迷惘的感觉并没有往日那般强烈。是那时激情的遗留吗?
过了一会,房间里传来了声响。我辨认出那是开关门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以防万一,我向里问道“你好了吗?”少女回答“嗯”,于是我便撩开窗帘走回了房间。
我看见少女正用手摆弄着自己湿湿的黑色长发。和清晨浸泡在海水中时不同,这次的湿是全然匀称柔顺的湿。她用手梳理着,将它们捋直。她还穿着我给她的蓝色卫衣。真到她穿上时,我才有了种奇妙的感觉,不是说不合适——不如说反而很合适。只是,看到本应穿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如今却被一位少女借用了,心里还是有些奇特感的。因为我本身就比少女高大,而这件卫衣又恰好是在此基础上买大了一号的,所以卫衣下摆已经几乎能遮住她的膝盖,整件衣服倒像件裙子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一直扯衣服的下摆,难道她果然对自己的伤痕很在意吗?
见我一直盯着她,少女不满地开口了:
“看什么看。”
“啊,不。”我急忙思考如何辩解。“只是觉得,你真漂亮啊。”
“你是变态吗。”
少女无奈地摇摇头。
“怎么会有人一直盯着陌生少女出浴时的姿态看啊。请你自重一点。”
我无言以对。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嗯,很奇怪。”少女点点头。与此同时,她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因为她的包还放在那里。
“是啊,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也跟着她。
“随意让一个陌生少女住进来,不会有事吗?”
“什么事?”
“比如说,”她摆弄着头发,“被人传出了不好的传闻,之类的?”
“这样吗?被发现的话也许是很麻烦的事吧。但也只是麻烦而已。大不了,只要对外宣称你是我妹妹就好了吧。毕竟你看起来也只是个小女孩。”
“哦是吗。”
“再说,这里大抵是没有什么人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凭我的感觉来看,这栋公寓楼应是没有什么别的租客了。除了住在隔壁的一位女子。”
“欸~是吗。毕竟是这么偏僻的地方嘛,以前的租户们肯定是觉得不耐烦了。倒是你,还住在这真是个奇迹。”她坐在了床上,仿佛这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一般。
“也只是顺其自然吧。”
“是吗。”
“那你又如何,这么悠闲没事吗?你突然不见了,肯定会有人来找你的吧。不联系一下,呃,负责照顾你的人吗?”
“或许吧。”少女似是不在意的样子,“就让他们找去吧,关我什么事。”
果然,她至少不是真正无家可归的。
“为何这么抗拒呢?不管怎样,别让人家担心呀。”
“不会担心的,我这种人……”
“那至少联系一下朋友吧。突然消失的话,总归是不好。”
“……”
“可以告诉我联系方式吗?如果你觉得尴尬的话,就让我替你去和他们说明情况吧。”
虽然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情况。
但她甚至没有给我思考该如何说明情况的机会。
“你要我说几遍!我不需要!你很烦啊?!装老好人这么有意思吗?明明只是个精神变态的杀人魔!”
少女突然爆发了。才持续了不久的平静宣告终结。
“还是说你其实也是想要赶紧把我送回去?就像是甩掉烫手的累赘那样?先前的承诺也是骗我的吗?只是为了方便和有利可图?哈!”
“当然不是!”我也不自觉加大了音量,意识到后,我又恢复了以往的声音。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的。”我只能这么说。
“是吗?”她挑起眉毛,“那最好。”
随后我们之间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笨蛋。看到少女身上的伤时,我就该知道了,她的生活决不是如普通女生那般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甚至无法称之为稀松平常。那种伤痕,不是随手就能造成的。那背后应是蕴含了极大的痛苦的。而伤痕本身,似也是在痛诉着少女的不平。看到这样的她,我居然还能说出让她联系熟人这样的话——
我还真是……
“喂。七天,你真的会在七天内杀了我吧。”
少女平躺在床上,将手臂轻轻覆在眼睛上,问我道。我不禁想,她那被卫衣遮蔽的肌肤上,是否也是溢满了这般的痛苦呢?我不忍再思索下去。
如果帮助她解脱的最好方法,就是满足她的愿望的话,那么——
“我会的。哪怕我现在做不到。但我一定会的。如果这就是你这一生仅此一次的祈愿的话。”
少女轻轻答了声嗯,然后背向了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似乎能听见小小的啜泣声。
我离开了床边,替她拉上了窗帘。我想,如此耀眼的阳光,也许并不适合现在的她。
公寓房间里的窗帘很是厚实,一拉上,房间内就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一般。我很喜欢这这一点,这让我有一种能够操纵时间的虚假的优越感。
在少女小声抽噎的时候,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我只是背靠着床坐在地上,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她呜咽了一会,就没有再继续了。不过我察觉到,她并没有睡着。沉默只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在思考如今的处境。毕竟当下这个境况实在是太过奇妙了。也许她还在回忆童年时的幸福时刻,并借此来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但这是否是事实我就不得而知了。在她停止哭泣后,我起身拿起方才的玻璃杯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刚才顺手烧了新的热水。我将热水倒到杯中放回床头柜上,这样少女就能在口渴的时候自行解决了。
我坐回了地上。但我特意换了一个和方才不同的位置,这样能让我感觉冰凉一些。
本来想思考一下如今自己的处境。但因为怎么都难以集中注意力审视各种事实,我决定先看会儿书。我其实并不是很热爱阅读,但也说不上讨厌。其实这就和我对钢琴啊绘画啊之类的事的态度是一样的。总之既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下去的话,那不如先来看一会书吧。但我又不想再次站起身,所以我只能抽出那本离我最近的书籍。
《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翻开几近泛黄的书页,一股木制纸张和墨水特有的香气涌了出来。我突然有了个奇思妙想,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这样的产业:酿书。因为你看,酒是可以越酿越香的,那书又何尝不可以呢?我幻想着未来的某日,人们都在专门的古书专卖店里轻闻芬芳挑选中意的书酿的情形。
这本书已经有年头了,算起来比我都要大。我记得,这是我父母在他们二十几岁的时候买来的。那时好像是因为他们约会时去看了剧团的巡回演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所以去书店买来了这本剧作。这是彩绘版,附有一些画家绘制的插图。
住在隔壁的夏凪也说的没错,这本书之所以现在会在我的手上,的确和萩理衣爱衣脱不开关系。这本书是我从家里拿来借给她的,她一直是个很喜欢这类文学的人。她和我说过,她觉得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独白真的真的非常浪漫,时而炽烈,时而犹疑,在人的本性间徘徊游离,发出灵魂的嘶吼。
在她将书还给我后,我就这样将这书一直保存起来了。因为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似乎也不大想再保留着这本书了。最后,书就随着我到了这里,这栋公寓里。
而书柜里的其他书,要不就是我托母亲邮寄来的,要不就是我偶尔漫步入二手书店时,不经意间买下的。总之都是些零七零八的书籍,我也没有特地去分类整理过。
手指抚过墨纸,昏暗的环境下,那些文字别有一番风情。
“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
读来倍感唏嘘。
二人仅仅因为出身对立的缘故就被迫要放弃自己的爱情,可人的出生环境和条件又岂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吗?说到底,每个人都只是因为各种偶然或意外,无关于自身意志就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上的。决定自己是否降临到这世上的不是我们自身,而是某种超越了我们自身的维度之外的力量。这正是所谓“没有办法之事”。然而事实却是,世上的大多数人却仍将一个人的出身或是先天条件看成作一种评判条件。明明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的。
对于罗密欧和朱丽叶来说,造成他们不幸悲剧的恶之种是家族间的矛盾,但究其根源,倒算得上是莎翁的责任了。作为戏剧中的人物,他们被戏剧之神——作者安排成了这般拥有可笑命运的样子。如果神明“善良”些,将他们编排成诸如乡间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之类的关系的话,想来二人就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平凡的幸福了吧。只是这样一来,属于剧本的重要的戏剧性元素就会大大缺失,整个故事将缺少矛盾对立的支撑,情节发展不够有张力,人物塑造平庸普通,情感也只是单纯质朴而不够吸睛浪漫。这个故事将会失去作为故事的存在价值,而罗密欧与朱丽叶二人间的爱情,大概也就不会直到如今还在被人们不断讲述并演绎了。
真是既矛盾又讽刺的一点。这简直就像是被命运所玩弄了一般。因为苦痛才得到价值,也因拥有价值才愈发苦痛。我不禁想,悲剧真的是能够避免的吗?也许我们眼中的悲剧,也只是在更高维度的观众们眼中值得品鉴并回味的故事吧。
当然,这并不能够成为我逃避罪孽的借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做的,和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是不可被饶恕的,是不被容许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该逾越过的底线。我迟早要接受制裁,这是不可能被否认的事实。就算明天走上街就被突然飞来的车撞死,我也没有任何能够不满的地方。不论我再怎么找冠冕堂皇富有大义的理由,我的罪行也终将会伴随着我一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
我必须基于这样的认知,再重新审视一遍现在的情况。如若不这么做,似乎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呐,我说——”
“不要和我搭话了。我不想再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突然的提问遭到了少女冷淡的回应。想来也是,毕竟我不久前才戳到了她的痛处,并试图揭开她的伤疤。
“……”
“不要忘了,我们之间只有被一个承诺联系起的关系而已,我对你这个人本身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和你有所纠葛。希望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你只要在期限内完成你的诺言就好了。”
我能从少女的话中感受到她的态度,这让我从自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经由少女的话我才重新意识到,我和她也不过是相识一天的陌路人而已;也许她也重新认识到了,不如说她会愿意听从我的话本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可能因为她和萩理衣爱衣的相似点,我在不知不觉中擅自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擅自认为自己在为了她做些什么,甚至还想去触及她的内心,但这些在她看来,应该是很令人反感的行为吧。不仅如此,在一人身上寻求另一人身影什么的,本身也就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我早该知道了。
“放我一个人待着就好,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好吧,我知道了。”
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思想有些奇怪的杀人魔而已。
我站起身,合上书,将它放回书柜。
“公寓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就好。”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想,现在放她一人待着,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公寓前,我在公寓的座机电话上附了一张便利贴,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这样少女在紧急情况时就不至于联络不上我。不过这也只是我的自我满足。
“喂,你去哪啊?”
我刚准备下楼,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住了我。那声音我还算熟悉,是夏凪。很少见,她居然在夕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打开了门。她应该不会因为晒到了阳光就化成灰消失吧?
我转过身,耸了耸肩,回答道:
“没什么。出去吃饭,顺便散散心。”
“你还有需要散心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是‘甜甜圈’吗?”
她故意如此说道。
但我没有理会她的挪揄。
“是啊。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成为酒鬼了。”
“哦。是哦。”
“就是这样。”
“你……有事瞒着我吧。”
“什么?”我佯装不知。
“我知道的,你已经三天晚上没有在这间公寓里睡觉了吧。”
她说的很对。头两天我去S市踩点了,夜间是在自己的车上度过的;而第三天晚上我则是和少女一起在那片海滩上度过的。但她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难道刚好在这三天里她睽违地连续来找我了吗?我开始在心中计算这种可能性的概率,但我遗憾地发现似乎这并不是那么不可能的。
“不要乱想了,我还没有到那种痴女的地步。”她皱起了眉头,似乎看穿了我心下所想,“你知道吗?其实这栋公寓楼的隔音意外地不是很好哦。”
“真的吗?那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见过你房间里的声音?”
“你特意去听过?”
“……只是感觉。”
“总之,你得知道,当我连续三天没有听到外出买酒的你深夜开门的声音时,我就知道你不在了。”
“……”
“所以,你去做什么了?”
“硬要说的话,是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吧。”
如果将我因为她说的话就去杀死了一个人这种事实告诉她的话,我想一定会很不妙。我还是打心底里不想将她牵扯进这种事情中。
“不能详细透露的事?”
“不能详细透露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一会,她最后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只是有点担心。因为你看上去精神并不是很好。”
“睡眠不足而已。这几天一直很忙。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应该说谢谢才对吧。”
“……谢谢。”
她笑了,像是看到什么滑稽的场面。
“你去散步吧,不打扰你了。再接着沐浴阳光的话,我也要融化了。”
于是我挥挥手,转身走开了。直到我拐过转角走下了楼梯,我才听见后边关门的声音。
走上大街,闻到食物的香气,听到自己空腹的声音,我才想起自从昨晚开始自己就什么都没有吃。我于是随意走进一家餐馆,随意点了一些东西,随意地狼吞虎咽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餐馆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依靠楼下便利店的便当过活的。这一顿晚餐几乎抵上了我平时一整天的开销。
饱腹后,结清帐,我决定在周围走一走。虽然少女曾警告我身为罪犯随意在街上走动是很不明智的行为,但我毕竟没什么事可做。我又不想这么快回去,那便只能闲逛了。逛了大概两三个小时,我又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个第三次复映的经典片子,讲的是男女主人公在战时的凄美爱情。和我同场次的有一对情侣,女生看到一半哭了出来,而男生则搂住了她。因为他们就坐在我侧前方,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就这样消磨时间,最后直到将近午夜零点我才回到公寓。
回公寓之前,我还犹豫了一会。我担心自己会打扰到少女。但我又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我的公寓,在自己的住所前犹豫实在是太蠢了。而且想来少女也不会想要我对她搞特殊对待,她已经表露出一定不满了。那么自然的举动说不定才是最好的。我便又顺带去楼下熟悉的便利店买了一些熟悉的酒精产品,熟悉的店员看到熟悉的我也露出了熟悉的表情。除了啤酒我还买了烈酒——毕竟我是在逃罪犯,说不定今后就没有机会喝了。
因为已经考虑清楚了,站在门前时我便丝毫不顾忌,只是轻声打开门走了进去。
公寓里没有开灯,相比下午拉上厚实窗帘的时候又更加黑暗了一些。借由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我确认卧室的门确实还是关着的。随后我打开了客厅的灯,屋内一下子被白色光芒所填满。电话座机上的纸条没有被拿起过的痕迹,小冰箱里的食物也一个都没有被动过。整个房间呈现出的样子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少女的凉鞋还放在玄关的鞋柜里,这让我得以确认她还尚未离开。简单来说,少女应该是在我的卧室里一直待到现在。
我从袋子里拿出几瓶啤酒,开始独自喝了起来。
我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我脑海中所能浮现出的只有在监狱里度过自己悲惨的余生或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不为人知地惨死这样的画面。不过相比于小时候的自己我大概还是有所进步了吧,至少我已经能够大致想象并确认自己的未来,而不是眼前像是被蒙上一片浓雾一般什么都窥不见了。在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后就去自首吧,我这么想到。虽然少女说她会写好遗书保证让我不被怀疑,但果然,我的内心还是告诉我,不接受制裁是不对的。说来我本就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或是娱乐而去犯下罪行的,也不是为了逃脱罪行才去弃尸的——要知道我当时只是觉得任由尸体腐败会给周围的邻居添麻烦。自己在这之后究竟会如何,其实我已经不怎么在乎了——我也是这么对少女说的。如今我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把啤酒喝完,我旋开了威士忌瓶的盖子。我将那红褐色的液体倒到自己一直以来用的那个杯子里。每次的量不多,但刺激很足,有一种喉咙被灼烧的感觉。
喝着喝着,没来由地想去确认一下少女的情况。主要是我想起她床头还放了一个杯子。我想着可以顺手给杯子里添一点水。这点小事她应该不会责怪我。更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杯子!
我轻轻打开了卧室门,发现直接进去不大好,便又掩上了门。我回去将客厅的大灯关掉之后,才走进了那间卧室。卧室里和客厅一样暗。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黑暗。
我向床走去,感觉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不知道是有些醉了还是休息不够或是感冒了的缘故。我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杯子,根据感觉到的质量,里边的水应该被喝了大半。我又看向少女,她和昨晚侧躺在海滩上时的感觉差不多。她的眼轻闭着,双手环抱在胸前,怀里是她的小包。但是她没有盖毛毯,不知道是不是嫌脏。但我知道这条毛毯是全新的。
我担心这样她会着凉,便放下玻璃杯转又而去拿起床脚的毛毯想给她盖上。我本来打算直接披到她的身上,但我发现我离得太远的话怎么都不好操作。可能有一部分冲动使然,我最后决定跪坐在床边细心地给她好好盖好。
我保持毛毯不被拖到地上,将其的一边先盖在了她光洁的足上,随后慢慢往床头方向移动,小腿,大腿,腹部,胸脯,肩膀。我使毛毯缓缓覆盖住少女脖颈以下的部位。最后,大功告成!我满意地保持倾身的姿势审视自己的“杰作”。我还看到了少女熟睡的脸,这一次距离更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吐出的轻柔气息。她的睫毛很长很长,有些蜷曲。我不由得又联想起海浪抚身的画面,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个人鱼公主。
我的呼吸也有些沉重。
但突然,她睁开了眼,就恰好和我在极近的距离下对视了。令我不解的是,在一瞬过后,那眼中便溢满恐惧,与愤怒。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拳揍到了鼻头。我茫然地向后倒去。不仅如此,她还顺手拿起了床头的玻璃杯,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向我砸来。杯子砸到我身上后摔到了地上,摔碎了,声音很清脆,里面的液体也随之失去束缚,四散而逃。
“你想干什么!出去!滚出去!”
“什么?”
“不要过来!”
她裹住毛毯往后缩在墙角,全身颤抖不已,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反正你也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吧!嘴上说着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到最后还是要来侮辱我伤害我玷污我不是吗?!反正你们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啊?”
我其实不是很懂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我还用手抹了一下脸,有些黏湿,感觉是流鼻血了。
我张开双手,摊开双臂,以此来表现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事实也是如此,虽然我稍微喝了一些酒,但我真的并没有因此就失去理性。我的酒量还不至于这么差。
但我的肢体语言似乎没有办法传递到少女的心中。她只是一直高喊着让我滚出去,不要再接近她。
我对于这样的情况没有丝毫办法。因为我甚至对事情的缘由没有丝毫头绪。我只能“落荒而逃”,将少女一个人留在了卧室中。
打开灯坐在沙发上思考,感觉自己因突然激化的事态而变得有些混乱。而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声音不大,但一直持续着。
会在深夜里敲我的门的,近一年来还只有一个。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打开了门。但我没有解开防盗链,所以门只能开一条缝隙。果然,门外站着的是夏凪。她皱着眉头,看着我。
“所以,是睡眠不足,是吗?”
“啊,嗯,有些失眠。声响有些大,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因为失眠所以模仿女孩子的声音大喊大叫?”
“嗯。”
“然后把自己打到满脸都是血?”
“咦?我满脸都是血吗?”
夏凪扬起眉毛,满脸无语。
“你要不自己照照镜子看看?”
我拿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看样子是刚才抹鼻血的时候将血平摊到整个面部了。而且我的出血量比想象中要大。
但这里姑且只能糊弄过去了。
“啊,嗯。起身时撞到墙了。没注意,就……”
“……”
“……”
“你知道你现在这幅样子在我看来像什么吗?”
“什么?”
“像是落魄的流浪地鼠。拼命想要钻回地洞,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柏油马路上瑟瑟发抖。”
“……”
“傍晚的时候,因为你的坚持,我本不打算再继续追究了。基本上来说,我尊重你的意愿。我相信你是有什么不好直说的隐情。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改变主意了。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难道还要我袖手旁观吗?呐,我问你,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还是你觉得我还不足以成为你倾诉的对象?”
虽然我很想告诉她这并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但这似乎没那么好解释。
“呐,那个女生是谁。”
“女生?”
“不要再装了。你真的很不擅长演戏。”
“好吧,那是我的表妹。我的亲戚托我照顾她一段时间。”
“所以你就花了三个晚上把你的表妹接到这?”
“基本可以这么说。她之前住在外市,在搬家前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
“然后将这件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瞒着邻居,可又在深更半夜和自己的表妹打起来了?最后甚至满脸是血?”
“这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对不起?”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很复杂的缘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这句话没有说谎。
“……”
“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故意要隐瞒的。你说的对,这背后有些比较复杂的隐情。而我真心认为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比较好。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她默然地看了我一会。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会这样追问,完全只是因为你看起来脸色很糟。现在甚至比傍晚时更甚之了,还满脸是血。我并不是单单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这样做的。我是因为——”
她迟疑了一下,眨眨眼,然后重新继续说:
“——因为你曾经帮过我,所以我也想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才是朋友不是吗?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遮掩,也不是你的道歉。”
我大致能够理解夏凪的想法,也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她是个温柔的人。我大可顺从她的好意来抚慰自己的伤口。沉溺于她的温柔乡,这一定能让我好受上许多。但果然,我还是没有办法轻易接受来自她的好意。这是不应该迈出的一步。我所背负的罪孽是不应该让别人来承担的,而我更不应该视而不见地去逃避。
“我——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再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语。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感到很讽刺,我被少女以冷漠相待,最后却又将这种冷漠展现给了面前的夏凪。
“……”
“……”
“是吗?这样啊……好吧。作为邻居,只要你不再扰民,我就没有立场继续追问或是指责你了。”
她低下了头。
“但是作为——作为夏凪这个人,我还是必须要提醒你,也许你会嫌我多管闲事,但还是希望你能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的,再没有更清晰过了。就是因为过于清楚,所以才——”
我差些就说漏嘴了。
“好吧,那就当成是这样吧。”
所幸她真的和自己所说的那样,暂时不打算再追究了。
“谢谢。”
“表妹是吗?记得和人家道歉。想来肯定是你做了什么惹人家女生不开心的事。不然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嗯,我会的。”
“她要住多久?”
“大概一周?”
“我知道了。……还有,你喝酒了?”
“很明显吗?”
“也不算,只是有些酒味。总之,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
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我会的。”
“我一直在隔壁的房间。”
“嗯,我知道的。”
“……”她欲言又止。
送走了夏凪,我关上房门,背靠着门就这么瘫坐在地上了。虽然我在她面前装得很平静,但我其实也还处于混乱当中。夏凪肯定已经看出我隐瞒了一些关键性事实,我和少女间的关系也绝非单纯的“表兄妹”那么简单,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盲视,因为我。对此我很感激,这样就能少掉很多麻烦。但我又不由得考虑起来,会不会自己曾经有机会可以给出更好的一套说辞,或者至少展现出更好一些的态度。
不过现在最麻烦的,还是如何处理和少女的关系。自从我下午惹恼她后,我就再没有机会和她正常谈话了。而现在又突然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她方才看向我的眼神甚至比昨日凌晨时分还要凶狠。我不由得想是不是真的自己在无意识中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可我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个解。说实话,我自然可以不用管她,甚至将她弃之不顾——因为我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原本就打算去自首,那么究竟会不会被她告发也就显得不怎么重要了。可很奇怪,我就是没有办法轻易地放下。该怎么描述呢?就和我试图将利刃插入她身体中感受到的那股心中的躁动有些相似。就像我的内心中有另一个我在诉说,在呐喊,告诉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这么做,你还有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但正如夏凪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我似乎都必须得先对少女道歉。毕竟让她陷入如今这个处境,我脱不了关系。而我也确实做出了不少失礼的行为。少女的举动固然是偏激的,但我却不想去责怪她。
我去浴室洗了一把脸,把血迹洗掉。出血量虽然有些大,但似乎并没有伤到主要血管。经过这十几分钟,血也已经止住了。
我走到卧室的门前,下定决心轻轻敲门,询问道“我能进去吗?”
没有回应。
我于是便用相同的姿势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那只是听着就好,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没有回应。于是我便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这个人啊,很迟钝,又或者说是愚笨。我这个人很奇怪。我似乎察觉不到他人轻易就能感受到的那种被称之为氛围也好情绪也好的东西。所以,我没有办法迅速就寻找出能够照顾别人感受的话语或行动,也往往难以在当下立即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啊,但我不是在推脱责任或是寻找借口。也许听起来很荒谬很虚伪,但我现在所说的所有都是我的真心话。希望你能够相信我。虽然这是我无法强求的事情。”
我思考着如何将脑中的想法转化为语言,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过是被‘约定’捆绑的关系而已。除此之外我们不过是陌生人。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这个事实。被一个不认识的人不加自制地随意侵犯自己心底的隐私,不论换了谁肯定都会生气的。你的反应并没有任何该被责怪的地方。做出了不妥当的行为,我必须为此道歉;对过了这么许久才道歉这件事,我也得道歉。对不起。
“至于刚才的事,如果也是我在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出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举动了的话,我也愿意道歉。对不起。”
我将头抬起,后脑倚靠在了冰凉的木制门上。
“但是,那时我们‘拉钩’了,对吧?我觉得,这便足够拥有分量了。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那份承诺的呢?是玩笑,还是什么?对于我来说,这可能还不仅仅是责任这么简单的事。也许你不信,但我想这可能会是我这一生所会去履行的最后一个承诺了。我几乎没有做出过承诺,所以我也不愿去玷污它。我曾经后悔过,我也不想再后悔了。在一切都结束后,我也会去自首的。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我想要这么去做。
“而且,你知道吗?你那个时候笑了。我觉得笑起来的你十分美丽。这是真心话。我不会对你的选择做出评判,也不会指责你。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毕竟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但我会默默陪着你,直到这一切结束或是你确认自己已不再需要我。我向你保证。这是为承诺而上的承诺。或许你会觉得一直重复这些话的我很蠢很啰嗦,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说出来,心中的另一个‘我’告诉我该这么做。
“剩下的,就全交给你判断了。我一直在门外。”
“……”
“……”
“……”
“……”
沉默持续着。我刻意没有去看时间。我单纯凭借自己的感觉去感知时间的流动。究竟是过了一分,十分,或是一小时——这些臆想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然后,传来了裸足踩在木地板上的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像走在满是落枫的水面上般那样。声音在很近的地方消失了,然后沉默再临。
我一直闭着眼睛。
门轻轻打开了。我睁开眼,回过身,看到了少女映在光下的面庞。
我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对白不可能永远能由一个人独奏下去。这样的话是不能够让协奏曲成立的。
“你……真的很烦啊……”
“嗯。”
“明明我都这么对你了,为什么还要来管我呢?”
“你是故意那么对我的吗?”
“……不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
“你这个人绝对有什么问题,太奇怪了。”
“这我刚才不就说过了吗?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很奇怪的人。”
“……恶心。”
“什么?”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明明放着我不管就好了。”
“你说得对。但我已经这么做过了。而现在我不会这样了。”
“我——”少女犹疑了一会,眼神有些躲闪,“我直到不久前才发现,身上多了一张毛毯。因为刚才太慌张了,所以——”
“嗯。”
“是你做的吗?”
“算是吧。”
“为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会着凉。但我擅自走进去确实不好,我道歉。”
“……”
“……”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吗?”
“你愿意说吗?”
“我不知道。”
“那就等到你知道的时候再问我吧。”
我站起身移动,从门前离开,又靠在了对面的墙上坐下。公寓里也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想起了小时看过的某个寓言,那是关于一个哑巴先知的故事。我不记得那本书叫作什么了,只记得主要情节。
那是在一个文字还没有被发明的时代,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哑巴先知,只能通过语言之外的方式将预言传递给别人。他使用自己的能力,并试图以此帮助他周围的人回避不幸,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先知的预言能力虽然确实是真实的,但他却因自己的生理缺陷,不能将想法正确地传达给别人,这又导致别人错误地解读了自己给出的信息。而最后,他也因此身败名裂,被人唤作“恶魔手下的骗子”,还赔上了性命。
在故事最后,写了这样的寓意:
相比于卓越的个人能力,有效的交流沟通更为重要。
小时候读的时候,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就算一个人能力出众又如何呢?若是不能和周围的人有效沟通,打好关系基础,那他也必然会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但随着年龄、见识的增长,我也对其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就比如那个先知,他的哑是天生的,他难道是能够通过什么努力去改变的吗?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他人避免不幸。这几乎是个必然的悲剧。总有人无法正常与人交流,哪怕这不是他们本身的意愿,但现实于他们而言就是如此。这样一来,难道他们就是那该被苛责“不好好与他人沟通”的一方吗?这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又或者,就算能通过言语,那话语背后的真正内涵又是真的能百分之百切实无误地传递给对方的吗?寓言将语言描绘成了几乎是万能的工具,只要有效交流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然而事实可能并不是如此。数不清有多少心情是言语所无法描述的,也数不清有多少误会是言语所永远无法解开的。言语以外的方式可能会造成误解,难道言语就不会吗?言语不过是人类发明的一种不完备的工具,就像粒子束通过介质传播就会损耗一般,将本不属于言语的部分转化为言语,肯定也或多或少会有着失真的地方。
到头来,我们每个人也都还是座孤岛。所做的,也只是对着镜花水月聊以**罢了。语言真的太无力了,真正的相互理解,又谈何容易。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等待着。因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有问题的人。
“呐。”
“怎么了?”
在我稍稍闭上眼的间隙,少女已经走出了房间,关上门,就坐在我不久前坐的那个位置上。我们几乎是面对着面。一旁客厅顶灯的亮光打亮了她一侧的脸颊,让她的整副面庞具有了很深邃的立体感。
“我……”
她欲言又止。
我没有催促她。我知道,自己的催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能决定自己事情的,只有少女自己而已。所以我只是问道:
“你喝水吗?但可能只有凉水了。”
“……嗯,好。”
我于是去小厨房重新拿了一个玻璃杯。别的不说,至少我的备用品还是挺多的。我洗了洗杯子,装了半杯水回来拿给了少女。她没有伸手接过,我便放在了她身旁的地面上。然后回到刚才的地方坐下,同一个姿势,就好像在自己的人生胶卷带上巧妙地剪切掉了一段时间。
沉默了一会,少女又开口了。
“我很害怕……”
“嗯。”
“我是个胆小鬼。”
“……”
“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但真是可笑啊?明明想要一走了之,然而却,却……却在心里害怕得要死。一想到死后的未知,我就害怕得要死,手在发抖,腿在打颤,整个人站都站不稳。可是,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更让我窒息。”
一旦开口,话语就决堤般源源不断。
“会犹豫很正常,所有人都会这样。”
“不。一定是我太奇怪了。是啊,肯定是因为我是个怪人。就是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才会有如此遭遇。我在哪里都过不下去。是我太挑剔了吗?但是,家中的冷漠和学校的欺凌,我真的再也受不下去了啊。对啊,肯定就是因为我太奇怪了,所以所有人都在敌视我。家人也好,同学也好,路人也好。我是不是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啊?就连现在也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哭诉自己的悲剧。真的,我太可笑了。”
少女并没有表现出很痛苦或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只是惨淡地笑着,可却显得更悲哀。
“至少我敢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敌视你。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你很奇怪。就算真的奇怪,我想那也没有什么问题。这只是人的多样性罢了。毕竟我也很奇怪。”
“哈哈,你是在安慰我吗?居然被杀人魔安慰了,果然还真是奇怪。”
“不,我在说实话。”
“那也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罢了。我很丑陋,丑陋到难以入目。”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觉得你很美。”
“看到这样的我,你还说得出口‘美’这个词吗?”
少女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我,褪下了自己穿着的卫衣。她的背裸露出来,没有任何遮挡。
“怎样?是不是很恶心?”
硬要我打个比方的话,我看到的就像是一块纯白的奶油蛋糕,上面点缀满了颜色深浅各异的草莓,蓝莓之类的水果,装饰得满满当当,很是豪华。但我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任何食欲。不会有的,毕竟看上去一点也不可口。那些都是经历过时间沉淀的沉重印记,是不该出现在一个花季少女的身体上的。
“你现在怎么想?”她偏过头来,带着依旧惨淡的笑容,对我说道,“你还觉得我很美吗?”
“我——”
“没事的,你不用说出来。我也不想听。”她耸耸肩,将头转回去,又套上了衣服,“我只是,莫名想这么做而已。啊,谢谢你的水。”
她拿起了地面上的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现在的她和方才露出凶狠表情展现出极强戒备心的她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不确定她的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
“你不怕我在里面下了什么毒吗?因为刚才你——”
“我都无所谓了啊。”
“对不起。”
“没事,你不需要道歉。反倒是我——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只要你愿意说的话。”
“真奇怪,现在我居然有一种平静的感觉。究竟是为什么呢?感觉如果是你的话……不,也许是又一次听到你的承诺后,认定自己的不确定性已经消失了吧。感觉不坏。”
少女是独生子女,但她现在有个弟弟。
不过,不是亲弟弟,而是表弟。在抚养少女的也不是亲生父母,而是她的姨妈。少女的父母在她高一时,出车祸双双离世了。那一次是久违的一家三口出门,直到现在少女还记得那时母亲坐在驾驶席上的侧脸。她在微笑。少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微笑了。所以,虽然比起三人她更喜欢二人,但少女还是感觉很开心。
出车祸时,少女正坐在后座摆弄自己的MP3,那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少女很喜欢。那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一瞬间,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少女受伤昏迷,而少女的父母则当场死亡。
那之后,少女先是被送到了医院。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的房间,全身上下都换上了蓝白相间条纹的衣服。还有穿着西装的人推开门站在床旁皱起眉头对她说些什么。但少女什么都听不进去,脑袋嗡嗡作响。她想扯下手臂上插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细管,翻身下床,却因疼痛和失力跌倒在地。然后她被人重新放置上了床,周围的人都露出奇怪的目光。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当成了实验动物。
那之后,穿西装的人又来了几次,但少女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去听他说话。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怎么样了,却没有人愿意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最后,少女被告知,自己将会被交付给她母亲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姨妈来抚养。那年她十六岁。
但,少女和姨妈并不熟,不如说是根本不认识。母亲生前也从没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妹妹,更别说带少女去访亲了。主要原因是少女的母亲是私奔出家的。当时她偷拿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就离家出走了,也因此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少女搬家的第一天,就觉得自己被排斥了。
新的家人似乎不很待见她。他们只是让她待在二楼一间自己一点也不熟悉的小房间里。少女觉得那房间很可怕,就仿佛阴暗之处栖息了什么不详的生物,马上就会将她吞噬一般。她只能抱着头缩在床上。她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得呜咽了起来。
有谁不时来敲过少女的房门。但少女没有去应门。她不敢开门。
那一日,她什么都没有吃。
第二天早晨,虽然很害怕,但少女忍不住饥饿,还是打开了门。然后她看见门前放着一袋面包。皱巴巴的,看上去很像是快要过期的超市甩卖品;还有一杯水,凉得彻底。少女鼓起勇气走到楼梯口向下看,于是瞥到了屋内的一番光景:姨妈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餐桌前,她的表弟也满面油光地大快朵颐着些什么。那个她不认识,比她小不少的男生似乎还微微侧过脸看了看少女,然后露出了奇妙的笑容,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玩具般。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但少女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是踉跄地跌回了自己的房间,重又把门紧紧关上了。
从那时开始,少女就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属于那个家。自己的家,早在母亲离世之时,就已经彻底失去了。
“我的母亲是很温柔的人。其实,我在初中时就已经过得很悲惨了。不知道是为什么,总有人会来找我的茬,可能就是单纯看我不顺眼吧?在升上高中时也是如此。本以为能有所改变的,但果然……不过直到母亲离世前,虽然我的生活也充满着苦痛,可因为有母亲在,所以什么苦难都显得是能够熬过去的。”
“你身上的伤就是?”
“嗯,就是那些时候留下的吧。当然,不只是那些盯上我的不良,还有那个曾被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
“知道为什么我方才反应那么大吗?就是因为我曾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父亲喝醉了酒,深夜来到我的房间里殴打我。当时我听到动静,睁开眼,就看见你直直盯着我的脸看,还散发出一股酒气。我就不由得觉得你也和那个男人一样,只是仗着一个好听的名号就来伤害我。”
“那果然还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不是这样的。要怪就怪我太软弱了。我一直在接受母亲的保护,离开了她,我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其实那个男人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变成了那副模样。结果现在也是,活得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
“你,没有反抗过吗?”
“我……我没能成功。”
“找别人帮忙呢。”
“在母亲死后,我曾试过,但也没什么用。到头来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他们终归也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一致认为我精神失常,把我在不知哪里的诊所里和一个陌生人关了一整天。”
“对不起。”
“没事的,是我自己想说。”
尽管我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这些沉重的话语从少女口中被平静地说出时,我的心中还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
“从那天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只是成了一副傀儡,我的心早就死了,只剩躯体还苟延残喘在这世界上罢了。愿意将这样的我送走,真的,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一想到我终于能告别这世界,我就宁静下来了。”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惨淡的笑容。
我见过这表情。在萩理衣爱衣身上。
那是真正想要寻死的人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的心中,不知名的弦被不知名的乐手揪紧了。有什么话想透过我的口中,蹦出来。但是,如同哽在了喉口般。
我——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无意义,无热情,无动机。
我——
我明白的。我下手杀了那个男子。我在心底说他是造成萩理衣爱衣死亡的最大元凶。但我知道的,其实,那个人,应该是我啊。
萩理衣爱衣是因我而死的。
是因为这个,连我都不知道算是什么的我,而自杀的。
而我甚至还是不能从中寻得些什么。
如果说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能够做的事的话——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微光忽闪而过。也许是眼睛所捕捉到的幻觉,但却令我感到心安与熟悉。
“我——我带你,去游乐园吧。”
说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像是被鼓舞了。
“什么?”
“或者去逛街,去买衣服——买你喜欢的衣服。顺便可以去吃你从没吃过的美食,你不是要我请你吗?电玩城也不错,我以前经常去。我觉得你也会喜欢那里的。”
“你在说什么?”
“我带你去海边。哦,不是昨天那样惨淡的海滩。而是真正的大海,辽阔无际,一眼无垠的大海。”
“你……”
“你说,你生活在不幸之中吧?所以,我想告诉你,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幸福的事情。哪怕我自己都尚未寻透,但这一定是存在的。这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希望你能接受。”
“我这样的人……”
“我会杀死你的。七天。我们的约定是七天。所以在此之前,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但我已经决定要听从你,所以这最终还需你做出决定。”
“不行啊!只要他们,只要那些恶鬼还在,我就害怕……”少女垂下了头,“我害怕啊。夜间也睡不安稳,也无法心神气宁。一想到他们还在这里,不知何时就会向我再次伸出爪子,我就——”少女抱住头。果然,她说自己很平静,是个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谎言。
“你说了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的未来已不是充满了不确定的。你会死去,被我杀死,然后便不用再受苦。”
“呜。”
“所以,在此之前,用自己最后的日子,去试着触及这世界的美好吧。这不是奢求,而是重新拾起,这是你应得的东西。而如果有人连这点小事都要阻碍的话,那我,我就在杀死你之前,先杀死他们。”
我一字一词说了出来。哪怕语言不是万能的,我也要说出来。
少女用一种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她没有从我身边逃走。
“不要想那么多。因为我可是杀人魔啊。我是精神异常者。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的话,我所做的不过是再给自己的罪行多添几笔罢了,这不会让我多失去什么。不过,如果我的行动是能让你有所释怀的话,那对我来说就已经是盈利了。
“所以,嘛,怎么说。至少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就算了。我也并不会因此就感到心痛就违背诺言什么的。所以不要有太大的负担,想做什么就说出来吧。”
少女真的是一脸难以置信。然后,她笑了,放声大笑起来。她在地上打着滚。
“哈哈,对不起,我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笑的事。哈哈。你还真是个怪人啊。”
少女抹抹眼角。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不照做岂不是很不识人情嘛。”少女哽咽着说,“所以说,这可不是为了你哦?这只是我在履行和你的约定罢了。你可不要太嚣张了哦?”
“嗯,我全都听你的。因为我的把柄在你的手上啊。”
“叫我澪吧。可是很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哦。你可要感到感激,杀人犯先生!”
“我会的,澪。”
“那你呢?”
“欸?”
“只要求女孩子交出礼物,自己却呆若木鸡,这可称不上是绅士的行为哦。名字,我说的是你的名字。你不想我再将你当成陌生人了,对吧?”
“嵁,我叫宫水嵁。”
“宫水(Miyamizu)……嵁(Kai)?”少女小声重复了一遍,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算了,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她的迟疑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真是个怪人呢。怎么会有人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做到这种地步。你真是太奇怪了。我都不知道我已经说了几遍‘奇怪’了,这简直成为了线索词汇。”
虽然她红着眼睛,但果然是很美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回答,“不过,我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在别的世界线上,你是个伟大的慈善家也说不定。”
“那得要看我有没有这个心情了。”我笑道,“毕竟,我可是很随性的一个人啊。”
余光果然感觉有微光闪烁。到底是有些醉了吗?不过,要是夜萤的话,倒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