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追寻幸福的沙漏
Just a Flash，but It feels not bad
我径直将车开向了市中心。
虽然我已在这座城市住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我其实并没有到过市中心很多次。首先是因为我没有来这里的理由——没有人约我，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在这里才能完成的事情；其次也有我不想跑这么大老远的缘故，毕竟我的公寓几乎可以算是市郊了。
虽然这里被称为是“市中心”，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但在我看来，这满聚着高楼大厦的地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高楼无非是比一般的小平房要高了一些而已，并不会因为这点特征差异就使它不再是“建筑”而进化成了更高级的某种东西。所以这里也就只是一片稀松平常的有着各式各样普通建筑的土地罢了。而且，有我和没有我，这里似乎也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它没有因我的缺席就变得衰落，也没有因我的到访而显得更加熠熠生辉。但这也是肯定的吧。毕竟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或超级英雄，缺了我一个，地球也不会就此不运转下去。我们大抵都是世间的蝼蚁，不被神明所知晓。无名的大家往来于此，于是构成了这个世界。
“你来过这里吗？”
坐在后座的澪问道。她还穿着我借给她的超大号的蓝色卫衣，似乎是直接当成连衣裙的平替了。她摆弄着胸前的两条带子，有点像是在拨弄自己脸颊的猫咪。
“其实几乎没有。”
“哦？几乎是什么意思？”
“嘛，就只开车路过一次。”
“会开车还真是方便。”
不知为何少女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
“其实也不尽然吧。凡事有利必有弊。就比如，有了车你就不想再走路了。最后就会缺乏锻炼，身体虚弱，病危而死。”
“你身体很虚弱吗？”
“……应该不至于太虚弱吧。”
“也对，毕竟你可是干了一件体力活。对了，其实我有个问题——你可不许说不回答啊，我可是放下脸面和你说过那么多事情了。”
“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的。你问吧。”
“明明你住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特意跑那么大老远去，呃，做善后工作呢？就算有车，也很麻烦吧。”
我仔细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实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但我需要考虑如何才能让澪接受并让她满意。
“简单来说，是因为那个男人住在S市。这么说吧，其实我高中时期是在S市度过的，所以在那个地方留下了很多因缘。”
“是这样啊。原来你曾经住在那里。那特意回去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听你的话，好像S市也不是你的故乡的样子。”
“嗯。我是搬过去的。”
“……有什么原因吗？”
“嘛，很无聊的理由。可能是我父母算命算出来的结果吧，总之，我初中一毕业，高中还没入学一个月，他们就拉着我急急忙忙搬走了。不过，搬走后也并没有什么像是神灵保佑的现象出现，对我来说是没什么区别的。但我父亲却把自己的命搭上了。那之后，我就决定大学要自己去别的城市，于是我就考到了这里来。和你的遭遇比起来，我这简直太平平无奇了。你呢？又为什么会在那片海滩？”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在那生活的。我的童年乃至学生时光都是在S市度过的——我算得上是土生土长的土著人。话说回来，你的父亲是自杀吗？”
澪突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我透过后视镜看澪，她正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不知道看着这街上的人流，她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想法。但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
现在正是暑假，街上也有不少看上去很年轻，像是学生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出行。
“嗯……只是有这种感觉。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我也说不清楚。应该说和我自己有些相似？”
“是吗？”我没再深究，“不过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他是不论发生什么，都会顽强活下去的那种类型。他只是突然被车撞到，殒命于车祸了而已。是的，很不符合他那一直以来的平淡生活。当场死亡。”
我向右打方向盘，拐进了商场的地下车库。我用停留在后视镜上的余光瞥到澪转头看向我所在的驾驶座。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将视线偏了回去。
“你饿了吧？”我转移话题问。
“……嗯，有一些吧。”
“那下车吧。我带你去吃点什么。”
我将车端正地停到了一个空位中，熄灭了发动机。伴随了我们一段时间的隆隆声就此消失不见。我发现自己的耳朵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带我到这种地方来，”澪像是无奈似的地摊开手，“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身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
“这我知道。毕竟你是离家出走嘛。”
“你对我离家出走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我锁好车门，向商场电梯走去。澪嘴上抱怨着，但还是跟在了我的身后。
进了电梯，轿厢门关上。梯内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想吃什么？啊，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请客。因为当初就是这么说好的嘛。”
“那，我要吃牛排，量大管饱的那种。”
这还真不像是从一个苗条纤细的高中少女口中说出来的话。非要说的话，果然还是蛋糕店更符合印象吧。难道只是久未涉身于红尘的我的偏见吗？
但也没什么所谓就是了。
“我知道了。”
澪可能本来以为我会拒绝吧，她看着我，眨了眨眼，但也没说什么了。
出了电梯，我给澪引路。我简直像个导游。
“你还真是熟悉这里呢。你不是说自己没有来过这里吗？”
“嗯，是啊。这不是客套话。但毕竟这种地方构造都差不多。而且你看，这不是有标牌吗？”我指给澪看。“其实吧，在初中时代我也去过不少次类似的地方，说不准也是因此习惯了吧。”我又补了一句。
“是哦。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就是好。像我，就根本没怎么去过。”
“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我答道，“但我以前去这种地方，并不是去玩的。”
“那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爽快地坦白了，“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来了。我觉得，在这种热闹的地方，或许能找到我探寻的东西也说不定。”
“探寻的东西？那是什么？”
“灵魂的燃料之类的？也许在是甜甜圈上撒的砂糖。”
“那你最后找到了吗？”她没有吐槽我那过于随意的比喻。
“没有。在我找到之前，我就搬走了。也有可能是放弃了。不过 ，我现在倒是可能有些理解自己在找的是什么了。”
“是吗？希望你最后能完全理解。”
“谢谢。”
但出于各种复杂的缘由，还是难以发自内心为此感到喜悦啊。
我找到了一家看上去合适的店，领少女走了进去。门口的服务员问我几位，我说两位，没有别人。她来回看看我们，又悄悄凑近我的耳朵问道，是恋人还是别的关系。我说我们是兄妹，准备普通的座位就好了。
“麻烦准备个靠窗的位置。”
澪突然插嘴了。
服务员笑了，点点头，然后将我们带到了位置上。
可能是因为早就过了饭点，所以店内的客人才除我们外就没别人了吧。
店在五楼，往下看，能看到密密的树冠上摆着些什么。
那是字，印在大布上的字，放置在了树顶。从地面上肯定是看不见的，但从上往下看的话，还是很清晰的。
“这是什么？”
服务员说，这好像是楼上的某家店在做活动，帮客人准备了惊喜。那位客人今晚要向女朋友求婚，觉得这样的话比较浪漫。难怪店员刚刚问我那个问题，原来是在效仿着寻找市场啊。
“浪漫……啊。”澪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你也想要吗？”
听到这，她突然转过头皱起眉头：“你是笨蛋吗？”
我感觉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服务员不禁捂嘴笑道：“二位关系真好。”
“哈？你在瞎说什么，这个人不过只是一个——”
“一个令人烦躁的哥哥对吧？”
“啧。”澪明显很不满，但没再说什么，而是将脑袋再次转向窗外了。
我也看去。依稀瞥到树枝上好像有几只小鸟依偎在一起晒着太阳。但距离比较远，也有可能是错觉。
*
今日稍早，在凌晨的未明时分，我与澪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我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与态度，竟奇迹般地使她卸下了防备。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我则像个热血教师一般扬言要让她在这一周内体会到她应该体会到的幸福。
那之后不久，我们二人都被席卷而来的困意所捕获。我们二人都没有起身的欲望，就这样不知不觉睡倒在了卧室门前的连廊上。
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般安稳的觉了。没有令人烦躁的闹钟，也没有什么不可抗的外力强行想要叫你起来。我是自然醒的，睡眼朦胧地从地上坐起，眯起眼看看远处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间早已过了正午。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是我以前上课感到困意时常用的方法——让自己清醒，然后看向澪所在的方向。她也倒在地上，闭着眼，唇部微张，甚至还有些许涎水从嘴角淌出。虽然有些不雅观，但这让她看上去很自然。至少，她没有再在梦中那么紧锁眉头了。
我没有叫醒她，但也没有起身。我只是坐在原地，思考着昨日晚上（或者说是今日清晨）所发生的事。虽然我气势十足地说出了那番豪言壮语，但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她感到幸福——至少得是开心。毕竟我可是连适龄少女喜欢怎样的食物都不知道的“中年大叔”，这种问题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
思考再三，我决定去求助别人。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我想向夏凪再诚心地道一次歉。尽管我知道这可能看上去很虚伪，但我觉得这应该依旧是需要做的事情。
因为不知道夏凪在这个时候是不是还醒着，我便决定在贸然上门叨扰前先给她发一条手机信息。若是她没有回复，那我就只能放弃了。
编辑好信息后点击送信按钮，我就把手机留在走廊上去进行了简单的洗漱，可能是我不想一直盯着手机看吧。这一次我也关小了水龙头，避免弄出太大的声响。
其实我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按照逻辑推理和我的观察经验来说，夏凪的作息应该和正常人截然相反。昼伏夜出的她在这个时候大概率还沉浸在梦中——就和澪一样。再者，就算她醒着，她可能也不想见我。如果她给我发回绝的消息的话，我也只能认命乖乖放弃。
放轻脚步走回去，拿起手机，意外地发现自己收到了简短的回复。
——哦。
她是这样写的。
至少她还醒着，我也没有被斥之千里。
我于是去敲了隔壁的门。门很快就开了。
“所以呢，有什么事吗？”
她戴着眼镜，头发依旧蓬乱，抬起头问我。她似乎没有打算让我进门。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
“简单来说，是有些事来找你咨询。”
“咨询？”她略扬起眉毛。
“嗯。我想问你，如果你要带一个女孩子出门玩，你会去哪里？或者你会去带她做什么事？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我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问道。
“……”
“……”
“你啊……”
“嗯？怎么了？”
“去儿童乐园吧，你表妹肯定喜欢。所有小女孩都能在那里找到快乐。”
“听上去不错。我知道了。”
“……”
“谢谢你的意见。还有，昨晚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的。无论如何都想向你当面道歉，实在是对不起！”我低下头，“那我就回去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我估计她也不是很想一直听我无聊的话语。
“不是你不会真准备带人家去儿童乐园吧？”
“咦，不行吗？”我又转回去。
夏凪用瞪得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一脸复杂的表情。
最后，在她的思考下，我决定带澪来购物中心。
——毕竟现在的我也是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如果有机会有能力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希望再去这种热闹的地方走走逛逛吧。
她是这么说的。
*
下了单，我看着澪津津有味地吃着牛排。她似乎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拿刀叉的手看上去很生疏。
“干什么啊，一直盯着我看，怪恶心的。吃你的面去。”
我只点了一盘最朴素的意大利面。倒不是因为钱不够，只是我没什么食欲。还真怪，明明早餐和午餐都没有吃。
“你嘴上沾到东西了哦。”
“什——”
“就在这。你别动。”
我指给她看。她皱了皱眉，拿起旁边的纸巾将酱汁擦掉了。
“你怎么还看我。”
“啊不，只是觉得你真有胃口。”
“我的吃相果然很奇怪吗？但这也没办法。谁让我初中之前几乎都不出门，而初中之后就成了稻草人了呢。”她像是自嘲般说道。
“我倒是不在意这个。我只是在想——”
“在想？”她将切成小块的肉塞入嘴中，抿了一口柠檬水。
“你看上去，好像开心一些了呢。”
澪将刚喝到嘴中的水又喷回了杯里，还开始剧烈咳嗽。缓过来后，她不满地看着我，简直咬牙切齿。
然后她用桌下的脚用力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我几乎猛地跳了起来，头也撞到了灯上，最后又落回了座位。
“你这是活该，杀——咳，哥哥。”
说着她又踹了我一脚。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无所谓。我对这里不熟悉。”
澪手上捧着一杯奶茶，这是我在餐厅旁边的小店里给她买的。我果然没猜错，虽然她嘴上说着不喜欢，但其实还是对这种饮料很中意的。而我也不打算说破，那样她一定会生气的。
“那我想想。唔。”
我也陷入了困境。虽然说是我夸下海口要让她体验幸福的，而且在夏凪的建议下来到这里。但仔细想想，就算来了购物中心我也并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啊。麻烦了。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东西，简直像神启。
或许，如果是这个的话，她也许会喜欢？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将她带到了一台机器前。那是一台已经有些老旧的设备了，看得出来有些地方已然泛黄。毕竟这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古早时代的物件，再加上这东西好像已经渐渐没人会特意去玩了，变得老旧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能在这里找到它简直是奇迹。
澪看看我，又看看前面的设备。疑惑地歪头问我：
“这是啥？”
“太鼓哦。”
“啥鼓？是敲的那种鼓吗？”
“是啊。你面前的不就是用来敲的鼓吗？”
“这……我还以为这肯定只是个摆设。因为它看上去一敲就会散架。”
“应该……不会吧？”
“应该？”
“嗯，应该。总之，你先坐下来。”
我几乎是强行将澪按到了座位上。
“喂！你干什么啊！”
“不要大叫，会打扰别人的。”
“那你还——”她明显还想抱怨。
“澪——澪小姐，你喜欢听音乐吧？”
她因这个奇怪的称呼皱起眉头，但没有直接发表评论。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那个MP3啊。那是从你的小包里拿出来的吧？你看上去很珍惜这个小包和里边的东西。而且，你也说过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礼物。”
“这……”
她捂紧自己的小包，似乎对我莫名的关注感到意外。包上的小熊玩偶在空中微微摇动。
“而且啊，”我蹲了下来，这样就和她相同高度了，我试图直视她的眼睛，“那个MP3已经用了很久了吧？我能看得出来。你一定是非常珍惜它的。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听音乐。当然，也许我猜的不对。”
最后一句话我说得很小声。
“什么嘛，杀人魔先生原来是很仔细的一个人啊。我还以为你一定是更粗枝大叶的。毕竟连那种场面都被我撞见了啊。”
“虽然我想说在公众场合最好不要这么称呼我，但我其实是无所谓的。”
“啊，对不起！”澪像是才意识到，“不自觉就……”
“比起那个，来试试这个吧。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澪将手上的奶茶放到了地上。端正地坐在那里。除了面前没有桌子能叠手，我觉得她几乎就和上课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没有区别。
她就这样坐着。
然后她回过头：
“喂，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
“你！”她像是憋下去了什么，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嗯，首先，拿起面前的鼓棒吧。毕竟是要敲鼓。”
“这个棒子为什么有锁链啊？”
“大概是为了防止别人偷走吧？”
“哦？是吗。真的有人会偷这种东西？”
“说不定呢？这年头连摩托车头盔都有人偷呢。”
“……”
“然后，在前面的屏幕上选歌吧。选你喜欢的就好。”
“你说选歌……这些我也不懂啊。诶，这机器没有反应啊。”少女用手指戳着屏幕，“不会是坏了吧。这可不是我弄坏的哦！要赔钱只能由你出钱。”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们还没有投币。
我赶忙跑到柜台换了一叠游戏币，再跑回来。看了看标签，应该是要投两个币。于是我往那个贪婪的大口里塞了两个游戏币进去。它们叮当叮当地滚了下去，滑滑梯似的。
“你再试试，这次应该可以了。”
“真的吗？”澪有些狐疑，“哇，真的欸！它可以点了。真神奇。”
总感觉，她的兴奋劲……难道她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
“之前我就想问了，你，没有手机吗？”
“没有。怎么了吗？”少女很干脆地回答了。
难怪。而且她的MP3也是按键式的，所以我才会说它用了很久了。看来她真的和外界接触不多。
“不，没事。比起这个，还是先来试试吧。”
“唔。”
“选好之后，挑选一个难度，就按照屏幕里显示的那样——对对，用鼓棒敲击鼓来确认。”
我蹲下来，教着澪。她看起来很认真。
“可恶！”
“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可恶！”
所幸我剩的游戏币还有不少。而且似乎除了我们外，也再没有人对这台老旧的机子有兴趣了。
“那就继续吧。”
没想到，澪对这个游戏还挺有天赋的。虽然开头几次她总是手忙脚乱的，也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但渐渐的，在我察觉到时，她就已经能完整地打完一首歌了。也许，她的节奏感很不错吧。而且她的力道也很厚实，感觉很适合打鼓。
我不由得想象起她坐在舞台上演奏架子鼓的画面。聚光灯下，四肢并用的交互，一击一击重重打下——沉重却激情的鼓点。也许她会成为哪个乐团的中心人物吧。然后主流出道，成为传说中的爆裂少女鼓手。
“再来！”
“好。”
我又投了两个币。
看起来，澪已经完全投入其中了。她放在脚边的奶茶，也一定已经寂寞起来了。
终于，在经历过无数次（也许不多）的尝试后，少女，澪，完成了她的挑战。而这台设备也用事实证明了自己还没衰弱到会轻易散架的地步。实属老当益壮。
澪向后舒腰，撑开四肢。果然就和猫咪一样。
她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起身了。临行前没忘记拿起地上的饮料。
“怎么样？还有趣吗？”
我边走，边问她。
“嘛，也就一般有趣吧。至少不无聊。”
“是这样吗？那就好。”
在那之后，我又带着澪逛了很多地方。她所见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而她那有些畏缩的样子也别有一番可爱。最后，我带她来到了一家衣装店。我想，她总穿着我的衣服肯定不会舒服，也不知道她那身衣裙何时能干。既然这样不如干脆给她买一些新衣服。而且她应该也需要用于更换的内衣。
在出发前，我到附近的银行将存折里的钱取了现。就是那本三枝忱甩回我脸上的存折。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希望他的打工生活一切顺利。
这家衣装店在购物中心的七楼。我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品牌，但我觉得这些店似乎都大同小异。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就换下一家就好了。毕竟现在还是暑假期间。不用去学校的我在这一周内拥有充足的时间。
店后方是一扇落地窗，视野很好，能将楼外的风景一览无遗。向下看，水泥地面也显得遥远。如果人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呢？我侧眼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不禁如此想到。
是会立即死亡，还是能苟延残喘一番呢？
如果是我被人从这种地方推下去，在落地之前我能够自行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哪一方呢？这真是个值得思辨的问题。
一直盯着远处的地面，莫名有种空间和时间都被拉长的感觉，倒有些目眩。
左侧的帘子掀开了，澪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我注视着窗外的目光一转回来，就不禁驻留于她身上了。她穿着店内的一件水蓝色及膝连衣裙，那是有着不多但很精致的花边的裙子——就比如领口的位置，就有乍一看像是学生制服但仔细看后会发现是经过了设计的淡色翻边。翻边正中偏上的位置，靠近胸口处固定有一枚白色花型纽扣，给整件裙子平添了一番俏动风味。
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裙子下摆微微飘起，形成一个标致的圆角。
我一定也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幅景象吧，我有这种感觉。虽然想不起来了，但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了萩理衣爱衣的面庞。不过，我从来没有像这样陪她挑过衣服。不如说，我们根本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
“嗯，很适合你。”
我觉得面前的少女和连衣裙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适配性。不论是她最初穿着的那身白裙还是如今的稍华丽衣裳，在她身上都像是拥有了魔力一般。
“是恭维吧，客套话。”
“我觉得这位先生说的是实话哦。”一旁的售货员笑眯眯地说。不过，我反而觉得比起我，她说的话倒更可能是为了销售额而说出的客套话。当然我不会将这个想法在此说出口。
“是吗？”澪的声音比平常小。
“是的，很适合您！”
澪有些害羞似的低下了头。她**着自己的手指。感觉她对于售货员的反应明显比对我来得大。
“你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吧。钱不是问题。”
反正估计我以后也用不着了。花不完的话，可能会捐赠出去吧——在征求父母的同意后。
但澪还是眨了眨眼，十指在腹前交叉。“算了”，她最后这样说道。
结果，我们最后也只是买了一个发卡和两套内衣。发卡不很华丽，是简单樱花形状的粉色小发卡。她别在了自己的右耳上方，将头发攘到了耳后露出耳朵。她踢着步子，走在前面。
“你不喜欢那种店吗？”
“啊，不。不是这样的。”她微微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店很好，装饰得很漂亮，给人清新的感觉。店员——虽然有些显得着急，但还是很温柔的。衣服也很好看，说实话，我还挺喜欢的。
“不过啊，”她小跳着往前，但保持在离我不远的，我能听见她声音的距离，“就是因为太美好了，所以才不适合我啊。
“我啊，你也知道，从来就没有过能这样去服装店挑衣服的机会。看到琳琅满目的衣服时，我也在想‘啊，怎么办，要眼花缭乱啦！’真正将它们穿到身上时，在丝和布料与皮肤接触的瞬间，有一阵电流般的酥麻感向我袭来。我就在想，原来我也是可以尝试这样的事的啊。”
“那为什么？”
“所以，这样就足够了。”她摇摇头，“能像这样试衣，我就很满足了。这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那样漂亮的衣服，不应该在我的身上被糟蹋，也不应该只是因我的一时兴起而未来永久都难以实现自己的价值。它应该被更适合它的人，能珍惜它的人找到。所以，这就够了，我已经很开心了。毕竟你看，我最多也只会穿一周嘛。”
她回过身，微笑着。
我沉默了。我感觉得到，澪是那种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再去轻易反悔的人。所以，我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就连寻死也是。我是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的。她并不会因为我教会了她平凡的幸福就放弃寻死的念头，这没有那么简单。她的想法从未改变。尝试幸福和选择离去，这二者在她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癌症病人在最后的时光中笑着欣赏起了窗外自然的美好般。
而我则始终改变不了什么。我只能保持自己略显高昂的情绪，努力让她给自己划定的最后几天，成为她哪怕是被密封于盒中，但想起时却也能泯然一笑的回忆。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我能够做的吗？
也许有吧。
我让澪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稍等我一会。她对我的突然请求感到疑惑，但还是坐下了。
我压下自己内心的犹疑，仅让自己快速走回了方才那家店。因为拐过了一个拐角，所以澪并看不见我去了哪。女店员看到我回来，感到有些不解。但我一和她说“请将刚才那件裙子包装起来，我想送给太过成熟的妹妹当礼物”，她就立刻露出了招待顾客的那种营业式灿烂笑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谢谢你。”
将袋子递给我时，店员不知为何不经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再回到澪身边时，这次轮到她对我手上凭空多出的大袋子感到不解了。
“这是什么？”
“圣诞老人给成熟孩子的礼物。”
“啊？现在是七月啊？”
“是南半球的圣诞老人。”
“……你不会买回来了吧。”她问道。
“嗯。”我点点头
“……所以 ，我都说了不用了。”她低下了头。
“不，这不是为了你而买的。所以这和你方才所说的话没有任何关系。我并没有那种想要践踏你心意的想法。”
“咦？”
“这是我为了自己而买的。因为我想要看到你穿上它，所以我买回来了。就这么简单。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如果你能接受，那我会很开心；如果你不接受，也就只是让它挂在我衣柜里被欣赏罢了。”
她沉默了，最后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卡，低下了头。
“谢谢你啊，那个，怎么说，各种方面。”
“我什么都没做。”
“是吗？”
“嗯。因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那样放言，却什么都没考虑。”
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你喜欢思考太多。但总之，谢谢你啦——总感觉好羞耻啊。要心怀感激啊！我可是很少和别人说这么多话的。”
我想，生活在那么压抑的世界中的她，是不大愿意和别人交流的吧？她被伤害得很深，所以几乎封闭了自己的内心。而，正是因为如今下定决心了，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得这么自然。因为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感到踏实了。但我又不禁觉得，这样温婉的她，会不会才是她真正的一面呢？
如果，她是生活在一个哪怕不高贵，但也属于平凡的家庭中的话，是一个充满了爱意的环境下的话，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和朋友一起出门购物，凭自己的意愿穿上那件蓝色裙子呢？会不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度过一段平凡却幸福的人生呢？
“所以，嗯，你，你能继续陪我到最后吗？这不是命令，只是我的请求……”
澪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在前方驻足，那样子，和路上见到的所有普通少女都没有区别。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了吧，我会负起责任的。”
我装作毫不在意她的样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的结局也早已注定了，而我只是在终末到来之前，再最后做些自我挣扎罢了。”
“哦，是吗。”她从后面跟了上来，跟在我身后。“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那不论发生什么，可都不要抱怨啊？到那时我可是不会大发慈悲的。”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如初见那般冷淡。但确实又有些不同了。
“我知道。”我微微笑道，“因为我就是这样决定的啊。”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不是投骰子得出的结论。只是这个事实，就足够了。
*
下一天，再下一天，我们几乎都是这么度过的。我们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绝口不提任何有关“那些事”的话题。
我带澪去了咖啡厅。那是大学旁的一家小店。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这种地方了。相比于这种高雅的店铺，我出入更多的还是冷清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想来，自己还真是平庸啊，也就只能在深夜和自助售货机打打交道了。
我没怎么喝过咖啡——当然是相对于酒来说的。我不是很喜欢咖啡的味道，但也不是很讨厌。就像我对待大抵事情一样，中规中矩。我并不会像那些高端人士一般风雅地抿嘴细品——就连酒也是一样——我只是将它喝下，和喝水没有什么区别。我记得澪说自己不喜欢喝苦的东西，但咖啡店应该也不只有卖苦咖啡。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时候还早，太阳尚离家未久。街上的人影三三两两，如竹木扶疏。
我点了今日推荐饮品。这主要是因为我根本区分不出所谓卡布奇诺或是摩卡或是欧蕾什么之类的等等等等的区别。我还顺带点了一个生菜鸡肉芝士三明治，当作是自己的早餐。澪则更不知该点些什么了，她慌张地查看着菜单，还时不时瞥我几眼。
原本站在前台擦拭餐具的年轻的女侍者夹着托盘走到我们的桌前，在我下完单后，她看向了澪。但这让澪更加不知所措了，她将小菜单高高举起，把自己的脸挡在后面。见状，女侍者微微一笑，走到澪身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最开始澪还一副僵硬警戒的模样，但那侍者就像念了什么咒语一般，最后竟让她稍稍放松下来了。
我们二人全部下完单后，女侍者就信步离开了。不一会，她就带着我们的点单菜品走了回来。我这才观察起她来。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扎成马尾置于后边，露出了耳朵。看外表，她大概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大学生或是更小一些的高中生吧。她应是在这里兼职暑假打工的。只不过，她的手法很熟练。托盘完全没有抖动的趋势，在她给我送上附带的拉花服务时也非常平稳。
又说不准她就是这个店家的女儿，正为了继承家业而进行着实习努力？这也说不定。她完全就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给人以青春的活力之感。
不禁感慨，明明我也才将近二十，却也都已经开始有这些如暮年老头般的想法了。
她将托盘抱在了腹前，在准备离去时看见我注视她，还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食物和饮料说不上极品，但也算美味。
我还带澪去了一个城郊公园，那里除了中心的小湖泊外遍布是各类高大绿植。园内夏季花很少，几乎看不见什么艳丽的身影。或许到了春季时会有别样的景色也说不定，不过那也只能凭借我们的想象去感知了。公园不是非常大，但石板路在周边的树木间绕来绕去，让整个公园显得像是个迷宫。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从我们头顶飞过，在树冠间叽叽喳喳叫着。还偶然得见有松鼠在地上一溜烟跑走。澪似乎是略带艳羡地看着它们。
除了我们，公园内还有许多游客。有带孩子来郊游的母亲，有闲庭信步漫步湖边的老人，也有十指交握凝视湖面的年轻男女。人们来来往往，每个人都不同却又相同。在这里，我们也只是两位没什么特别的游客而已。
途中，我还和澪走散了。那时我保持着向前的步伐，没注意到身旁的她被周边不知什么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等到我走出许远才猛然意识到，身边的她已经消失不见。
我赶紧原路返回去寻找她。因为她没有手机，所以除了采取这种原始的方式外我没有任何别的方法。但我发现，自己的眼前竟出现了许多岔路，这让我难以寻找到方向，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我又想到澪面临的也是这样的情况。在二人都不熟悉路线的情况下，相遇的概率究竟有多少呢？
我于是站定思考。如果是澪的话，她究竟会怎么做呢？虽然我对她了解并不算深入，但我觉得她并不是会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的人。哪怕可能她一时间会手足无措，但她是会去思索的。她无疑是个心思细腻的女生。
最后，我走到了湖边。主要是我发现有许多鸟儿都飞向了湖的方向。而且在这公园里，中心湖是无论如何都能被看见的地方。我眺望不远处联通湖两岸的木质栈道。在那中央，我发现了她倾身扶着栏杆的身影。她穿着我美其名曰的“礼物”，风拂过她，撩起她的发丝和裙摆，头顶上还有数只白色羽翼盘旋。栈道上几乎没有别人，因为那栈道看上去年久失修。不过或许正因如此种种缘由，我才能立即注意到她。
她伸出手，那白羽竟自发地停在了她的臂上。
之后我问她，她说，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只是在心里想象着和鸟儿做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重逢后，我立刻不容拒绝地给了她我身上的一半现金。直到澪叹着气将钱放进自己的小包里，我才移开了视线。
诸如这样的日常还有许多。
比如我们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偶然遇见了派发传单的“小熊玩偶”。看着澪几乎闪闪发光的眼神，我自然而然走上前去要了几张传单，顺便拿了些附赠的纪念品。那是一家新游乐园的开业宣传。我将手中的小挂件和粉红气球交给澪，还问她要不要帮她拴在手上。她看上去有些生气，甚至踩了我的脚。这让我不由得后退几步，结果撞到了人，手中的气球飞了出去。澪有些可惜地叹息了一声。见状，旁边的“小熊”便又好心地上前来给了我另一个气球。它还悄悄告诉我要保密，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
又比如我们途径一家面包坊，被从里散发出的面制品香气所吸引。澪驻足于各种造型奇异的面包与蛋糕前，而我则面对着甜甜圈货柜发呆。我们买了很多面包，我还办了一张会员储值卡——这样让账单看上去优惠了许多，尽管没有什么意义。我决定之后将卡送给夏凪，也可以当作是歉礼，希望她将来用得到。
我们还去了那家游乐园。游乐园的项目很多，旋转木马、咖啡杯、鬼屋……我们尝试了各种项目，对澪来说似乎也都“不算无聊”。而且，出乎我的意料，她对于刺激性的游乐设施的耐受性竟然意外地高。不过，澪最期待的还属是摩天轮了。在吃完晚饭后，她掩饰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直直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了。
但，越是期待，往往越容易失望。不知是否是命运的玩笑，在搭上摩天轮前，整个园区突然停电了。四周一下子陷入漆黑。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澪似乎显得有些沮丧。
“真是运气不好啊。”
“你很失望吗？”我问她。
“只是我从来没有机会搭过而已。尽是没尝试过的经历……”
——但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上去看看啊。
她小声喃喃道。
没想到，就在她这近乎是自言自语的话语后，周围的灯光竟然又突然全部恢复了。过山车轨道的彩灯又在高处照耀了整个园区，五彩斑斓的旋转木马又上下起伏起来，各类参观馆和小商店也都重新恢复了生气。眼前的摩天轮如齿轮重新咬合住了一般，也继续着自己浪漫的工作。
摩天轮升到顶点的时分，向下眺望的城市十分美丽。不仅是澪，就连我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诺大的钢铁森林被五光十色的条带所分割，高低起伏的建筑恍若被绝对的静寂所笼罩，一切的喧嚣都被隔绝在距离之外，只留下了纷繁下的恍惚静默。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清晨湖面的波光粼粼。
“真美，就像是被雨幕笼罩着般安宁。”澪喃喃。
我不由得觉得，愿意满足少女愿望的这个世界，说不定也并没有她眼中那么糟。又或是世界终于愿意献出自己廉价的怜悯，想要尽量满足这位它曾忽视过的少女的祈愿。
“我会在你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的。”话语不由得脱口而出。
“嗯……谢谢。”
摩天轮转一圈要花近十分钟。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小时。
*
这两天，我也有留意过各种新闻媒体。不过我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于少女失踪或那须田槐下落不明的报道。按理来说过了三四天后应该是会有人报案的。警方会立案调查，而各种新闻媒体也会有所关注的才对。我也早已做好了尸体被发现，自己被列入嫌疑人名单的心理准备，然而和我内心的骚动截然相反，一切都显得非常的顺利。这两件事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在自己的周围根本寻不到事件的痕迹。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整个世界笼罩在祥和的氛围之中。
但变化还是有的。就比如，澪和夏凪在不久前“邂逅”了。
其实我早就预想到这种情况了。毕竟数日来澪都住在我的公寓，和夏凪几乎只隔了一堵墙。我也提前和澪讲过了我们之间关系的“设定”。其实当初她心情有些小小不好时，躲在房间里的她也略微听到了我和夏凪间的谈话。但她没有对此发表评论，也几乎从没提起过。
不过，事情的转折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了。
那是在第四日的晚上，我们刚从游乐园回来。那晚途中我们碰上了大雨，就恰好在我们结束观光后不久。雨很大，也很突然，我们没有带伞，在进到车子里前我们就全身湿透了。我将清洗好的毛巾递给澪，自己则启动了发动机开始驾驶。但衣物也早已全部湿透，光是用毛巾擦擦身子肯定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一路上我们不住地打着喷嚏。挡风玻璃也被下坠的雨滴浸满，开到最大档位的雨刷也并没有让视野清晰多少。视野很模糊，我努力让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在驾驶上。
好不容易没有出任何事故开到了公寓边上，雨却没有丝毫要变小的痕迹。权衡过后，我们决定冒雨跑完最后一段路程。那个气球则被独自留在了车上，毕竟拿着它并不是很方便冲刺。
又一次被“洗礼”过后，我们终于进了公寓楼。尽管奔跑的距离不远，但我们都喘得很厉害。彼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我们互相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想着尽快回到房间里。
上了楼梯，转过拐角，发现前方走廊边缘有一丝亮光。这应是走廊灯的光线。但我没有太在意，因为这灯平常就显得很灵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起。澪走在我前面，她的裙子情绪低落地向下耷拉着脸。我专注于脚下，因为我感觉自己有些摇摇晃晃，但没想到突然撞到了澪身上。所幸冲击的力道不是很大，我们都没有摔倒，我只是往后落了一级台阶。我刚抬起头想要询问，就看到了澪侧脸那有些尴尬的神情。
我走完最后几节楼梯，转向侧边一看，发现夏凪正站在这条不长但还算狭窄的走廊上。她身子略微前倾，倚靠在走廊外侧的栏杆上，同时还摊开左手手掌接着外边的雨水。听到脚步声，她也将目光转到了这边。
“呦。”
她小声冲我打了个招呼。但她看向澪的时候显得有些动摇。我想起她目前还是个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我花了数个月才让她在我面前不那么畏缩。但还好，她似乎没有强烈腹痛发作的迹象。
澪也尴尬地将目光转向了我。她们似乎有一种没来由的默契，想要让我来打破这诡异的氛围。这让我原先就有些作痛的脑袋更痛了。我努力想要集中自己的精神思考究竟该做些什么，但越是试图集中精力就越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朦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异常地发热，而我刚才在驾驶时感觉到的视野模糊多半也和我自己精神恍惚有关。如果当时不那么顾忌，也擦干自己的身子就好了——我闪过这个念头。但这都已经过去了。到最后，我几乎站不稳身子，倒在了侧边的墙上。
我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呼吸非常沉重。每每张开嘴就像是有鼓点在颤动。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几乎算是个不常生病的人，我一度以为是细菌和病毒也不喜欢我这样空洞无物的体质。那就应是在幼年时分了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抱着还是个小孩子，面颊红润的我不停摇晃的模样。耳边传来了许多嘈杂的声音，是谁呢？是夏凪和澪吗？还是我久别的母亲？但总之应是女性。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似乎还有人在摇晃我。我又想到了那须田槐。他临死前似乎也是这样喘着粗厚的气，在地上左右挣扎。现在的我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几天我都在尽量让自己暂时将他的事抛在脑后，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也许我在潜意识里从未将其放下过。我宣称自己会在时限到来时去自首，说不定也只是我用来逃避夺去了他人生命这一不可饶恕的行为所带来的心理负担的手段而已。社会伦理对于我的影响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我只是视而不见。
——啊，要给别人添麻烦了啊。而且，感觉有些对不起母亲，同样讽刺的是，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这件事。
怀抱着这样那样的念头，我在朦胧中失去了意识。
“知道吗，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啊。”
三枝忱在我面前摇晃着酒杯，里面盛着的是赤红的液体。
“我实在是太过好奇了，都忍不住——”
他将脸凑近了我，一直靠近，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本能将脸偏向一边。而他最后，则借着这势头，近乎耳鬓厮磨般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
“——想要把你的心挖出来解剖一遍呢。”
轻淡的耳语。
他将杯中的液体倒在了我的头上，冰冷透过我的头发传至头皮，再至颅骨——不，是灼热。那红色液体简直像是从我的毛孔中渗入进去了一般，与我的脑浆，血液合为一体。这令我浑身颤栗。
他大笑着退后，我将脸转回，却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开始融化，变形，像是未干的沥青般向下滴，呈现出一副诡异的细长面孔。
“唔啊嘻嘻哈哟呗——”
他的嘴在蠕动，但话语已无法辨别。
我近乎恐惧般向那鬼脸挥出一拳，但就在我的拳触及的瞬间，那脸又像重铸完成了般，突然在毫秒间将所有落坠的物质吸回，变幻，最后，显现出了我自己的面容。
我那不知所措的面容。
然后自己向一旁被击飞而去。
我跌到了地面而上。地表像是水晶一般，很冰凉。可马上，水晶融化成液体，成为黏着的滞重，将我向下拖去。我无力抵抗，向下陷落。
向上伸手，上方是无垠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感觉像是被谁捂住了嘴，从液体中伸出来红黑相间的手，轻轻搂住了我的身躯。无法挣脱。瞪大了双眼。
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好好地坐在公寓自己的椅子上。是我熟悉的那把椅子，高度，质地，都完全一样。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开灯。头顶上的空调正向我倾泻而出冷气。
我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缩起了身子。
“好热啊。”
我猛地抬起头，发现是夏凪。她正站着，倚靠在墙上，手中端着我的玻璃杯，里面也盛着赤红色的液体。她轻轻摇晃酒杯。不知为何，那玻璃杯似乎正反射着不知何处的光芒，显得十分明亮。
“怎么这么热？就算是盛夏，也不至于会这样吧。莫非，世界要毁灭了？”
她只穿了件背心和牛仔短裤，造型很是清凉，不如说几乎有些过分暴露。她未拿酒杯的另一只手在自己脸颊旁扇着风。
我越发缩起了身子，甚至开始颤抖。我的牙齿在打战。
“你怎么在发抖。莫非——”
她的头向一侧肩膀偏了下去，赤裸的脖子呈现出弯曲彩虹的形态。她瞪圆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瞳孔中闪烁着怀疑与异样的光芒。
“——莫非，你很冷吗？
“欸，是这样啊。
“你很冷啊。”
她看了看手中摇晃的酒杯，然后笑了，向我走来。只花了不到一秒，她便来到我的面前。她笑着，扇着风，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了我。
“喝点烈的，会暖和一点哦——”
她将酒杯凑近我。我闻到了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这不是酒精的味道。
我的鼻黏膜正挣扎着。可我瘫在椅子中无法挣脱。
越发靠近。
这浓厚到，简直要窒息的，铁锈般的臭味。
我知道这种味道。
女子将酒杯凑近，马上就要触到我的唇，灌入到我毫无防备的喉咙中了。
“我已经打算踏出自己的一步了，所以——”
她的脸也开始变形，扭曲。连声音都变得含混不清。
“你也来踏出一步吧——”
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发出尖锐的嘻嘻笑声，在瞬间如巧克力般融化，下落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只剩我一人在虚无中因寒冷而发抖。
但血腥味仍旧是消散不去。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脖子正向外淌出汩汩涓流。那是被利刃所撕裂出的伤口，划口整齐，大到止不住血。
低头，看见自己的另一只手中握着那自己亲手打磨出的，锋利的，失去了其原本意义的游标卡尺。尺锋上还被血所浸染。那是我自己的血。
忍不住咽喉反刍，吐出血来。铁锈臭味越发在我头腔中萦绕不去。
我忍不住想要呕吐，身子向前倾倒，却就此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下。
我倒在了那洁白的湿润砂粒地上。
海浪冲击着我赤裸着的身子。一次又一次。是小时候母亲摇篮时的频率，是八音盒中扭转齿轮的触击。
听到谁在哼歌。
起初是微弱的噜噜声，几乎无法和海水潮击的声音分别。但那声音却越发明显，一旦注意到，就被攫入其中，无法逃离。如童话中扰乱人心的人鱼一般；如同那海涯之下的罗蕾莱。
我奋力用手支起自己的身子。
循着歌声，在前方看到了她的身影。
我踉跄地向前走，脚印歪歪斜斜，婴儿学步般。
乐声不绝于耳。
我向前伸出了手，想要触及——
她转过了身。
她用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我。
“我真的，是无可救药的人吧？”
烈焰般的红日骤然升起，给背光的她的脸打上了阴影。我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就这样在我眼前随风幻散而去。抓不住。
好冷。好冷。好冷。
但在这冰河世纪，却突逐渐有种被温柔抱住的熟悉感觉。莫名的暖流从胸腔向全身四肢缓动，带动着我的混乱逐渐平息，携来安心。欸，是谁呀？
醒过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公寓客厅的地毯上。我头痛欲裂，感觉整个人要从颅骨深处炸开一般。试图撑起身子，却又脱力地倒了下去。我发觉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和毛毯。被子是收在大衣柜中的冬季用品，毛毯则是我借给澪使用的那条。我不是很想去思考这其中有什么意义，也没有这个精力。喉咙也火辣辣地疼。想要去厨房装水喝，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就在我放弃并闭上眼的时候，一个冰冰凉的东西贴到了我的脸颊上。这刺激到了我，全身毛孔都起了反应，但感觉并不讨厌。我重新睁开眼，发现是有人将浸湿了的冰毛巾贴在了我的额头上。又努力了一阵，认出了对方是夏凪。
“你醒啦。”
我点点头，想要挤出个笑容。夏凪之所以会在这里，想必是为了照顾我吧。总觉得很对不起她。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梦境中她奇怪的面容，但这画面被我迅速丢弃了。
“别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很瘆人——对了，这里有水，你喝吗？”
我想象不出那所谓“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的我究竟是怎样一个滑稽面容。总之我又点点头。
她便扶起我的脑袋，将玻璃杯送到了我的唇边。这却令我一瞬些许战栗，似乎是方才不详梦境的影响。但她没有在意，只是把水给我大口喂了下去。虽然她的动作既不熟练也不温柔，但汲取了一些水分后，确实让我感觉稍稍好些了。至少喉咙不再割裂似的刺痛，能够正常发声了。不过说话声音太大仍会让我的脑袋发疼。
“做噩梦了？”
“嗯？”
“方才你一直吱呀吱呀地喘息来着——对不起，我描述得有些像坏掉的木门。你能理解就好。”
“非要说的话，是有噩梦吧。不过大都是无意义的场景。现在想来倒觉得有些荒诞滑稽。”
“不过，”她戳了戳我额头上的湿毛巾，“最后，你的表情倒变得平静下来了。就那么睡了半个多小时，然后醒来了。”
“也许是习惯了吧。人总是有些耐受性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最后梦见了什么好事。”
“好事啊……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说实话，我也记不清梦的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还有种温暖的触感停留在我的躯体。我记得，再之前，在我的面前是消逝不见化为泡沫那位少女。那，最后的感触又究竟是——
“对了，你表妹的话，嗯，不久前还在这里。我让她先去休息了。毕竟她的作息习惯和我不同。而且需要注意身子的似乎也不止你一个。”
将杯子放至一旁，坐在地上的她双手环抱膝盖，半张脸颊藏于阴影之后。
“她——”
“啊没事的没事的，你妹妹只是有点累了而已。明明被那么大的雨淋成那样，却好像一点事没有。让她待在这的话她也不会好好休息的吧。我就让她睡我的床了。”
她挤出一个笑。
“……”
“原来你真的带她出去玩了啊。”
“不然我为什么要来咨询你的意见呢。”
我仰望天花板轻声说道。
“哈，也对。不过，看你这样子，多半这几天都不大能出门了。”
她说得很对。不仅如此，就我如今的状况，短时间内可能连照顾她都做不到了——就更别说在此之上的什么了。
斟酌后，我还是决定这么说。而我也知道这很厚脸皮。但我实在没法放着她一个人不管。
“那个女孩，能暂时拜托你吗？”
“你还真关心她。”
她垂下眼。
“我知道你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可以的话，我尽量不想让她再孤独地一个人呆着了。”
她看着我，最后叹了一口气：
“你太狡猾了……”
“……”
“好吧，我尽力而为。不过我估计你表妹多半是不会这么乖乖听话的。她看上去也是很倔强的人。真是的，变化来得太快太多了啊……”
她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自言自语。
“还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没有思考就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
她摇摇头：
“没什么，不过是家里的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脑袋仍然昏沉不已，我也便没有去认真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刚才的对话也大都是我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好啦，与其担心我，不如好好休息。”
她拍了拍我的脸颊。
“你这个人就是对自己太不重视了。”
我已没有什么精力去回应她了。交代了澪的事后，我又渐渐觉得意识朦胧起来。说不准我就只是因为放不下这件事才醒来的。重新睡过去的话，刚才的噩梦会继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必那也是对我的惩罚吧，我只能接受。
突然有想见的人，但迅速就意识到这无法实现。
突然有种想记录自己梦境的冲动，但仅在一秒后我就将其遗忘。
似乎感受到了某个熟悉的气息，但在伸手触摸前就自顾自失去意识——
再无法做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