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的故事
A Girl’s Lies
接下来要讲的，是一个平淡乏味的少女的故事。这故事充斥满了滑稽的戏剧性和恶趣味，倒能让人看过后啼笑皆非了。
少女的名字叫做柊壹弥。这是个不常见的名字，但也不能说绝对在这世界上就是独一无二的。也许这世上还有别的人也叫这个名字也说不定。而那个人当然可能也是位适龄少女。但同时也可能是一位家庭主妇，一位中年大叔，一位刚出生不久又或是尚在母亲腹中的暂不被外界知晓的存在。不过，就少女自身周围来说，倒是没有人会与她重名了。因此，周围人提到这个名字，十有八九都是在说她。当然，还有种说法是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和自己相同的人存在。这种存在是难以被自身所察觉到的——因为一旦两个自己碰面了，那必然会引发大大的惊讶。因此就算这些“自己”真实存在，那也应算是影子世界的人物。他们每个自己都生活在一个完全独立的时空中，彼此互不干涉。这倒有些平行时空的意味了。又或许这本就是平行时空的一个想象也说不定。
以上这些无厘头的想法，也许绝大多数人有稍稍涉足过。比如：要是世界上有着另一个更好的我就好啦！这样我就能交换一下成为他了！什么作业呀，考试呀麻烦的东西就都交给那个自己就好啦！又或者是他的存在代表着我的未来可以变得更好，“我”拥有更多的可能性！但，相信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太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不过想想而已，很快就过去了。毕竟，每个人都还有自己的生活。这生活虽苦虽乐，毕竟还都是自己的生活。虽然嘴上说着抱怨想要世界改变或者自己改变，但大多数人还是会更愿意蜷缩在自己的安乐椅舒适圈中静静看着这个世界的运作。又或者是这世界还没有让他们厌恶到需要自己过分付出些什么以强求慰藉。不过，对于柊壹弥来说，这一切似乎就稍稍有些不同了。
柊壹弥出生在一个还算普通的家庭中——至少最开始是如此。她的母亲无疑是一位贤妻良母。怀胎十月生下她，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她。包办几乎所有家务事，与此同时细心耐心将她抚养长大。在她无聊时会给她讲有趣的故事，在她受伤时会担心又温柔地安抚。在童年中，柊壹弥所见的母亲一直是一副温柔模样。因此当她有一次听起母亲讲述自己的过去，说自己曾经是个“不良辣妹”时，还一度认定这是母亲在跟自己开玩笑呢。
但女孩还是慢慢注意到了，母亲所说的似乎不假，至少母亲也曾是个叛逆至极的人。最开始的契机是在小学时，女孩的一个同学在学校展示了一个新的书包。那个书包的设计很符合小孩子的审美，特别是小女孩。周边的同学都很羡慕，柊壹弥也是。然后便有人问那位同学这是怎么得到的。那位同学挺起胸脯自豪地回答：这是我的外公外婆送给我的。她说他们俩对自己都很好，常常送自己礼物，等自己长大了也要照顾他们，送他们礼物。一段时间后，柊壹弥才终于知道了，原来自己的母亲是离家出走独自跑到这里的。也正因母亲早已和娘家断了联系，自己才没有办法同样收到可爱的礼物。
至于父亲，父亲……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变了很多。他曾经也是个温柔的人，至少他的收入养育了这个家。而那时母亲开着车三人一起出门的时光柊壹弥还历历在目。但是，不知是从哪里开始，齿轮偏离了轨道。但现在想来，或许是他的本性本就有所偏颇吧。也许他生性如此只是在伪装，又或许他就是那种无法承受失败和压力的人。事业上的受挫让他变得暴躁——又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总之他变得暴躁。他会开始疑神疑鬼，到最后几乎开始歇斯底里。当然这其中的转变是有一段过程的。但无论是一分钟，一小时，一年或是几年，这都不重要。总之，在柊壹弥迈入初二那年，他彻底撕破了自己的面具。他开始对自己的妻子施加家庭暴力——不论是否有正当理由。他还开始酗酒。这倒是他失去理智的重要直接诱因之一。而这异常行为的魔爪也慢慢伸向了少女。但母亲还总是保护着少女，哪怕这会让其自己受到更多的伤害。
除此之外，在学校，少女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同学们都在传，说柊壹弥的家庭关系很混乱。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也只是杂嘴的程度。但风言多了总会吸引来某些不好的东西。因为一些不好的事而出名，更有可能让她成为某些不良的注意对象。等到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成了迫害对象。稍微“出格”一些的事，在她身上倒也时常发生了。此时柊壹弥还只是个不大成熟的少女。她曾经依靠自己的力量反抗过，但遭到的是更大的反扑。因为她的力量不够，而猛兽又常常更喜欢折磨这种没有力量却又不甘的猎物——这种“逗趣表演”能给他们带来更多乐子。她也求援过，但似乎这也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哪怕那些人明面上装的乖了点，但背地里还是时不时想做些什么——至少少女是这么感觉到的。
但，这些，少女都还能够忍受。因为她最信任的母亲曾温柔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一定是温柔的。一定会有正义降临，将所有的不公尽数扫净。母亲的话语不容置疑，她也不愿去质疑。所以，直到母亲去世之前，少女都还能够忍受。她相信终有一天事情会出现转机，自己和母亲能够像故事中那般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可那一天，一家三口久违的一同出行，坐在驾驶席上的母亲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那看着自己的，看似即将获得救赎的神情，和之后到来的似是偶然的变故，却彻底击碎了少女的希望。
只是一瞬间，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本喧嚣的世界被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几乎听不见外边的一点声音。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血管脉搏的鼓动。只残留下一种单调的起伏。
在医院醒来时，少女所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自己的母亲的。但她没有听见回答。不知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潜意识中佯装没听见。
随后，便是一些陌生的大人在自己身边急躁地走动。穿白衣服的他们胡乱摆弄少女的身体，穿黑衣服的他们则一直冲着自己嚷嚷着什么。少女本还试图挣扎。但在发现一切似乎都是徒劳之后，少女便已无心再去反抗和理会了。
最后，少女被送到了陌生的家庭中。里面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完全就是自己无所适从的环境。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就连敲门声都显得震耳欲聋，感觉像是怪物在外边嚷嚷着想要破门而入。少女只能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被子中，想要逃避这一切。
她被送到了新的学校。一所高中。高中的制服被不知何时放在了自己的门前。似乎并没有人对少女说过这种事情。说实话，她并不想去上学。可碍于内心的压力，她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安排的那般行动。开学那天，她被要求做自我介绍。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刚想要开口，就发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紧盯着自己看。她感觉自己被送上了一个审判场，而自己则是那异端的魔女。有些人嘴角带笑，不知是在嘲弄些什么；有些人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些微妙的表情让少女的喉头一下梗住了。她想起了过去的事，不久前的事，和自己如今的处境。反胃感顿时上涌，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开始干呕。那姿态十分滑稽反胃，令周围一片哗然。
于是她将自己的心灵深深地反锁在黑暗的房间中。过于敏感的她无法应对周围的“恶意”。就算反抗也没有任何作用。没有力量的反抗只会换来更加沉重的悲惨——这她早已有切身感受。被孤立也好，被送进不知何处的地方和一个可怖的大人独处也好。
少女就这样活在一个相比常人更加“艰苦”些的环境中。也正是如此，她才对诸如“另一个自己”这样的话题更加有所感触一些。这种想法对她而言不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而是她想要的希望。说到底，就是她想要去逃避了。逃到另一个自己那里去。变成如今这样一定都不是自己的错，所以，只要从这中心逃走，就好了。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少女恰恰好就知道有个这样的办法。当然，这想法在一般人眼中或许就是疯子的所想，但对于柊壹弥来说不是。在庇护不在了的当下，她迫切地需要寻找到自己的救赎，为此她不会在意什么常理啊规矩啊之类的东西。只要是她能做的她就会去做。而她最后找到的办法是——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这当然不是指真正创造出一个世界来，少女毕竟不是神，没有这样的力量。可她知道，这世上或许不只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因为她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是从小时候起母亲给自己念故事时就有的感触。在听到那些王子公主们最终都会迈入幸福结局永远生活在一起时，她总觉得这样的世界是多么美好。而她又确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浸润到了那个世界中。在那些瞬间，忘记了自身的桎梏，只是单纯地沉浸其中，感受美好。在那之后她也常常拿起家中的书来读——这些书大都对小女孩过于晦涩，但她并不太在乎。看得懂的她看，看不懂的她也看。相同的是，在她沉迷于故事的时候，苦痛会消失。那是和现实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美好的幸福的世界。哪怕那个世界也充斥着邪恶或是不公，但依旧在少女眼中可以算是美好的世界。
所以，她想到了。就这样，创造一个能让自己幸福生活的世界吧。在那个世界里，有能够拯救自己的王子，有能够幸福生活的途径。哪怕故事再离奇再不合理，对于自己来说都无关紧要。她只是想要有一个归属而已。
因此，在某个午后，在不为人知的黑暗处摇摇摆摆着的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她很自私，但也很单纯。她想要被人接纳，被理解，被保护。她想要这些在自己独有的小世界里被实现。所以，首先她为此创造了这样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是从零开始被捏造的土偶一般的人物。他不需要很显眼。美貌或是俊秀的外表对于少女来说并不是优先事项；也不需要是非常善良正义的性格，因为这从来就不是通往幸福的捷径。至于名字，经历，背景等等，这都不大是少女需要去考虑的事情，随意安置就好。她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这个角色只需要为了自己而存在，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接纳我，理解我，保护我而成的。少女在创造这个角色后，给他添上了最后一笔，将他的人生意义固定为了单单只为一个少女而服务，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这便是理想中的王子，她梦寐以求的对象。
而她实现了。她确实在自己的笔下创造出了这样一个角色，一个谜样的转校生，从天而降的救赎。那是自然，因为对于那个世界来说，柊壹弥就是创造主。她的一切要求都会被满足，哪怕那再苛刻再不合理。甚至，一切都还可以用某种设定这样浪漫地解释：因为那个世界中名为柊壹弥的少女如此诚挚许下了自己一生唯一的愿望，所以那个世界满足了她。
不知是出于自嘲还是为了什么，就算在自己的世界中，柊壹弥依旧将自己的角色设计成了柔弱的在学校和家庭中都遭受不公的少女。不过她的重点自然不在这一灰暗上。这些只是为了引出美好故事结局所必要的引子而已。她生活在苦难中。但和现实世界不同，在此基础之上，她的王子出现了，如同一切童话故事中的登场一般，他为她驱逐了一切虫豸，将如花般的她仔细呵护在怀中。从此之后，他们就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他们彼此相拥，一同在无垢的白沙滩上相视无言，从昏天到黑地，从此方到彼日。一小时，一天，一年，甚至一生——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在一段时间中，少女都通过这种方法好让自己能够在现实世界苟延残喘。那可能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了。就算感觉撑不下去了，她也能抱住头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撑过去，另一侧有他在等着。
他们一起度过慵懒的午后时间，一起无理地放逐世界。十指交握，四目相对，脸颊绯红。他们去了无数地点——无论那在现实中是否存在。他是一把遮挡她的阳伞，又或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甜甜圈——是的，少女很愿意这样称呼他。而这甜甜圈生来缺失的部分，则就是少女自己。自己则是一只失去了壳的寄居蟹。只有当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各自是完整的个体。
但这逃避却难以长久持续，正如一切麻醉都有剂量和耐性要求。当少女发觉自己的感官已渐渐麻痹时，往日的痛苦又渐渐重新围绕在了她的身边。逐渐，她明白了，这个世界已再难支撑起自己。哪怕是作为造物主，她也无法称心如意。这世上的一切就是这么残酷。力量并不是绝对的。
蜷缩在墙角中的她，便又失去了曾如梦境琉璃般握有的希望和救赎。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时，事情的性质就已经发生改变了。她再无法依靠这种方法逃避现实。再无法。
但，兴许是作为造物主的悲悯吧，又或是不愿放手。哪怕如此，她还依旧不想就此毁灭一切。毕竟这好歹是自己创造出的，至少自己还对其负有责任或是义务。她决定让自己脱离于这个故事。就算自己无法获得救赎，至少，让这故事继续下去吧。那个世界的人们是无罪的，他们理应获得幸福。是的，这样就好。
这就是一个神明一时兴起的傲慢想法。
柊壹弥将自己从故事中抽离，但这就意味着她所专为自己定制的那个他将会失去意义。为此，她必须再做些什么，也就是常说的加补丁。她不愿彻底消灭这个角色，或是从根本上彻底改变他——至少其中还有留念和回忆——便为他，为甜甜圈，再次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内容物，一个崭新的女孩。和自己一样的，脆弱的，柔软的，细腻的，被世界所不公对待的，急需一个王子出面拯救她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她改写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写下了这样一个痛苦却美丽的故事。
本来这样就好的。
但是，当提笔时，当想见那个画面时，当自己在这现实遭受不甘时——
无数的泪从心头涌向眼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从来没有。就算痛到哭出来，她也没有如此悲伤过。她在为了自己而落泪。这和以前的为了物品，为了伤口，为了他人什么都不一样。她彻底感到了对自己的悲悯。她承认了，自己是个可怜无比的人。
自己是如此可怜，如此无力。但，在现实中，也并不会真的从天而降一个童话故事里一般的王子来拯救自己。自己的人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就只能是这样而已了。看着自己创造出的，幸福的世界，自己的一切就显得更加渺小可悲了。
也许是嫉妒。
名为柊壹弥的少女最终在那个世界犯下了属于自己的一桩罪行。
她用自己创造主的力量几乎是强行令那位故事中用于替代自己的少女走向终结，美其名曰“自然而然”，让故事朝着如同自己所经历的悲剧结局一般行进。而后，封了自己的笔，再也没翻开过那本记载着自己曾经希望的小小本子。
她最终陷入了绝望，再也不相信任何事物。
——也许在母亲离世之时，或是更早的时候，自己就该做出同样的决定了吧。自己没有继续苟活的理由。少女这么想到。
可讽刺的是，不论她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为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终究无法做到。明明她轻易地就杀死了笔下用于替代自己的角色。但对于这个脆弱的甚至不愿反抗的自己，她却怎么都无能为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