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男孩遇见女孩
Are you still finding the Girl?
在看到夏凪——吟给我留的那张纸条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或许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都由宿命注定的也说不定。自然,这种几乎抛开了逻辑的说法可能有些差强人意,甚至难以令人信服。但,证据就摆放在我面前。不论我再怎么分析,都只能得出这一结论。因为这百分之百不可能是巧合。这一线索绝对是人为所致,一定是她给我留下的,NPC般的提示。
因为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放手过。
柊壹弥(Hiiragi Iya)。
这个名字,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无数次被我写下。我曾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义。但现在我懂了。梦中少女的一切,和我所知的,她的一切。不,那也许真的并不是梦境。是一直以来被我遗忘了的,存在于平行时空的胶卷故事。
萩理衣爱衣(Hagirii Aii)。
就与夏凪和那须田吟的关系一般,这两个名字,也是有着同等的意义存在的。异位同构词。光是得知了这一点,就已经有充分的理由了。因为,这么巧合的事,绝不可能是出于非人为的因素。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必然的联系。在少女几乎立刻反应出了夏凪笔名的由来时,其实就该知道她对于这类文字游戏有同样的敏感度了。
我知道要去哪找少女——柊壹弥。因为已经有人告诉我了。她只会去那里。说实话,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无法完全想起关于她的事情。她的一切对于我来说依旧是如同梦境一般的存在。直到这个瞬间之前,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但我不得不相信。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夏凪有关柊壹弥的事情,至少没有告诉她细节。而她竟然能得知到这个名字,那一定是本人对她诉说了些什么。也许一直以来都是我忽视了什么也说不定。她于我的意义,我于她的意义,到现在我也几乎不得而知。这些也许只能从她的口中直接问出了。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她和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次元。
其实征兆早就有了。
回想过去的几天,其实已经有很多疑点了。
似乎单单她的愿望都会被实现。不论是那只“善意”的气球,或是游乐场的那次停电复电,磅礴的大雨。就连不大亲人的鸟儿居然都会围绕她而行。她或许真的拥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哪怕她自己都没有认识到。
她曾经对我说,假使这个世界不够善良,那就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她希望我早日康复,我便在重病不到两日后立即元气满满的理由。
她一离开,我就像是药效过了一般重新栽倒的理由。就连现在,我的头也依旧在剧烈作痛。
还有我们最初所见的那天夜晚,我没能下得去手的原因。
这当然可以归因于我的恻隐之心或是良知或是什么潜意识。但那种感觉,那种被世界所胁迫的感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下手的警告。或许她的死,是这个世界的禁忌吧。正因如此,世界的法则才会尽全力来阻止我。这个世界是柊壹弥必须得到幸福的世界。
除此之外 还有很多,很多。
想来,我那么粗糙的处理手法,居然直到如今都没有警察来抓我,也说不定是有她的力量在其中作祟吧。我找不到任何相关消息,也一定是因为她不想让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情在我们承诺的周围发生吧。
因为她不希望如此,因为她不想如此。
她是这个世界的创造主。
我则是她所创造出的泥偶。
这听起来很荒诞无稽,但是,正因我是这样的人,正因在我身上发生的,从遥远过去到可能未来的无数经历,所以我才能毫无保留地接受。
……
说完全没有感触是骗人的,但……
但就这样吧,比起哀叹自己的不甘,造物的渺小,还不如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去做自己还能做的事情。因为我的心还在跳动着,尽管我还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但我的心在告诉我——不,还不能停下,你要去,去找她。这也是被世界法则所确定的事,是我不得不做的事。但这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我去。
也是我想要去。
我现在才发现。
真是好迟啊?
我知道,就算没有我给她的大量现金,她也一定有办法移动到任何地方。但即便如此,我也有十足的把握抓到她。这是个必胜的捉迷藏。因为我作弊了。
但话虽这么说,我要移动到目标地点,自然也需要时间。在这之前,我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我坐在驾驶席上,就这么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时间已入夜,高速上没有什么车。不如说,一路上我什么车都没见到。雨下得很大,我把雨刷器开到最大档才勉强能够看清前路。不知这雨是否也是受了她的影响。我突然开始担心会不会半路杀出几个冰雹。但如果真是这样,我倒也不知道该是姑且表现出开心还是难过了。假使她不愿意我见到她,那么也许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路程很耗时间。但似乎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熬。或许是因为我整个脑子都在全速运转来分析和执行了吧。神奇的是,当思维全速运转时,病痛所带来的痛苦倒似乎被我忘到脑后了。如今的进展实在是令人感到困惑和诡异,我也为自己能够如此迅速接受并承认现状感到怀疑。也许自己真的脑子的哪个部分坏掉了吧。不对,这种事我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不该归罪于什么天生的缺陷。毕竟说到底,这些决定也都还是由我自己最终做出的嘛。我应该承担起一切的责任。理所应当。
几个小时后,我回到了S市,一切的原点——不论在现实抑或是在梦境。在暴雨倾泻下,城市的生机被无限地洗刷和掩埋。加上昏暗的光线,光从外观来看,整座城市倒像是被关进了某种完全密闭的容器中陷入沉眠。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依旧没有一辆车。路旁商店的灯全都关闭,卷帘门也纷纷拉下,就连为数不多的高楼的外置LED显示也都是一副乌着脸的样子。整座城市看不到一处生气。
但我想,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里的创造者一定就处于这样的一种状态。她一定处于我难以想象的煎熬痛苦之中。这么想,想试图去救赎她的我,是否也太过傲慢了。
但这点疑虑还不足以停下我的脚步。
很快,我就来到了那个约定之地。因为比较偏僻,所以在市内还拐了许多条路。但总算最后是到达了。此时大抵是凌晨三四点。朝阳还未升起,空中一副漆黑至极模样。因雨云而遮挡了繁星,让此显得更为死寂。
和梦中不同,那条河道,失去了两岸红枫的河道,显得无比落寞单调。大雨倾泻而下,直直浇筑在不大的堤岸中。那其中的小流湍息,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惊骇。而在此之间,独坐有一个身影,就和我在梦中所见,在另一个世界所见,在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个身影,孤单落寞渺小无力。
这一次,我不可能会认错,也不可能再轻易放手。
*
“哟。”
不用睁眼,光是听见这个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来了,能到达这里的,只有一个人。而当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知道大部分真相了。
“怎么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就算坐在这种小溪里,也是不会被水流带走的哦?”
我侧过身去,背对着他。我不想看见他的身影,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我祈祷着这雨能够下得再大些,好让他的声音能够被雨盖过。
不听不听,不想听!
如我所愿,雨势渐大。
我感觉到他坐在了我身边。距离弥补了失真。
我又背过身去,将脸埋在膝盖里。
“裙子,果然很适合你。能送给你真是太好啦!”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温柔。但这温柔对于我来说却是折磨,这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罪孽。我这辈子只犯下过一个自己无法宽恕的罪行,而这当事人现在就在我的身旁。
“呐,现在这个样子,和当初你闹脾气不肯和我说话时简直一模一样呢。”
我不想听他的揶揄,也完全笑不出来。
“没事。你不需要说些什么。和当时一样,只是听听我的想法就行,好吗?你也知道,我不擅长和女生交际,所以也不会说些花言巧语,但,有些事,我觉得不得不说出来。这仿佛是我的使命。”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自己的脸埋得更深了。就好像我在现实中将自己的心灵闭锁在那间小房间中一样。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澪。那我就自顾自说下去了。”
他依旧叫着这个名字,哪怕他肯定已经得知了我的真名。柊壹弥,伴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全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自己才会在那卸下心防的时候说出“澪”的称呼。这是母亲给自己取的小名。听到这熟悉的音节,我不由得产生了些动摇。
“这说来很奇怪,简直像是妄想。但,奇妙的是,这妄想居然有着莫名的真实性。当只有一个证据的时候,或许还只是引人发笑的程度;但当许多‘巧合’和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的时候,那便再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了。我无法知道鉴定世界真伪的方法,因为我是这世界的一份子,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这‘平平无奇的世界’中生活的。所以就算这个世界在某处显得有些不寻常,也一定都被我当作了是自然而然的现象。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
“假如世界真的在某处出了差错,那我们又如何能得知呢?所以,我必须问出口。澪,这个世界,是你为了柊壹弥,为了自己,而创造出来的吗?”
我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办法回答。那时得知真相时,我就已经陷入了迷茫。就算将真相被揭发的时间强行拖延到现在,我也依旧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我想我一定永远也无法直面吧。就像我无法直面死亡那般,我太胆小了。
“不回答的话,就当作你是默认了。”
“……”
“……从本人那得到了肯定,果然还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啊。就像是尘埃落定了一样。不过,也对,也该是这样吧。”
“所以呢?”我费劲全力挤出口来一句话,“你就是来这里嘲笑我的?一个愚蠢的女孩?”
“怎么会。你应该知道的吧。我是为了理解你而来的。我想要找寻到在我梦中出现的,名为柊壹弥的少女的真实。那也是你的真实啊,澪。”
无比肯定的话语,让我为之颤抖。
“有什么必要吗?我和你的关系早就结束了。就算如你所说,我曾和你有过些许瓜葛,但那又如何呢?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抛弃了你,你还不肯承认吗?!”我尽力克制住话语中的动摇。
“不。有必要的。”他说,“因为我终于知道自己内心所欠缺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内心出现的空洞是一种自身的缺失,这也是自然。毕竟只有我和周围的孩子不一样啊?认为这是我自身的原因也无可厚非吧?我于是不停苛问自己,究竟是哪里缺少了些什么;我也不停催促着自己,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弥补些什么。但结果却不大令人满意,我始终没能找到那块缺失的拼图。”
“那又怎样,与我无关吧。”
“几个月前,有一个朋友曾信誓旦旦对我说,有一个伟人说过:‘人是生来就肩负着自己一生唯一的责任的,它并不是会凭空产生或消失的,它就在那里,只是是否被认知到的区别。’很滑稽对吧?感觉只是自我安慰。他还说只要时候到了,你的人生意义就会在帘后等待着你,并令你感到无比熟悉。
“我本也是不相信的。但是,在我为了她,为了萩理衣爱衣而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行时,我却感觉到了那位朋友所说的真实。那时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血管里也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激情。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我就该这么做似的。我本以为,这是因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精神变态,只有夺取他人的性命才能让自己感到兴奋。可这又不对。因为我始终没有办法下手杀了你。哪怕你强硬要求我那么做了。”
“这不只是单纯因为你将过去恋人的身影重叠在了我身上吗?是最差劲的行为。”
“是啊,你说的没错。但,这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在不断思索后我才发现了,我所作所为的另一层意义。我是为了萩理衣爱衣而下手杀人的啊。或者说,我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萩理衣爱衣,才决定舍弃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良知。我所感受到的那股熟悉的充实,也就是由此而来的。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源于那个她。我所欠缺的事物不应在自身身上寻找,萩理衣爱衣才是我作为甜甜圈所缺失的面包支架。也就是说,我这个人单纯只是为了萩理衣爱衣而活的啊。因此这么差劲的我才会成为她的恋人。也因此我才会在那晚做出那个选择,会和你缔结下那个约定。”
“明明我不是你的萩理衣?”我的防线逐渐崩溃,我很想反驳他,但我却不能将其表现出来。我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我就是造成面前的他的悲剧的元凶,是那个应该被批判的恶趣味的作者。
“是的,你不是萩理衣爱衣。你和萩理衣爱衣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萩理衣爱衣。直到如今,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残忍。”
“残忍?”我扬起眉毛,但他看不见。
“是的。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这是绝不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向你道歉。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伤害到了你。”
“是这个问题吗?”我近乎难以理解地喃喃道。我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但也对。他就应该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心中某处隐隐作痛,是为什么呢?
“可是。抛开这一切不谈。名为柊壹弥的,将自己困在‘澪’这一身份中的那个少女,也是我不得不去拯救的。”
但我的心中已经有预感了。我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听。
“雨,真大呢。”他没有继续说,而是泄了一口气一般,谈起了别的事。
“说来,还真是神奇啊。陌生的小熊玩偶居然会照顾一位高中少女的心情,做出慈善般的举动。要是在场的是个天真的小孩子,倒还说得过去。你那时还说,想和鸟儿做朋友。我打心底里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在公园里,鸟儿都依照你的意愿围绕在你身边,你成功和它们交上了朋友吗?游乐园里的复电也是,那是你强烈的渴望吧。你一定非常期待坐上摩天轮,所以才在内心如此祈祷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假设以上这些都是出于你追求幸福的希望而导致的因果,那么那场雨,又该怎么去解释呢?突如其来的天降大雨,和如今的情形一模一样。身强体壮的我一病不起,而娇小的你却什么事都没有。这也是你的渴望吗?还是潜意识的举动?”
“……”
“也许这件事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毕竟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得知了全部真相。但思索过后,我也还是只能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不想要这样的时光持续下去。
决定性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
——又或者说,你不想要见证这场幸福的终点。
“至少,你的内心深处是这么祈求着的。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我是出于世界的意愿而向你伸出手去的话,你又是为何握住了那只手呢?明明我只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以你的性格,你的经历,明明是不可能向我示弱,展现出自己的真实的才对。不过,有人给我了提示。”
是的。这我也很清楚。不久前就连我自己都对这件事感到奇妙。但如今我知道了理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宫水嵁吧。”
因为宫水嵁就是照着柊壹弥心目中的男主角形象所制造出来的角色,所以,身为女主角的柊壹弥才会那么轻易就投入他的怀中。
“柊壹弥和萩理衣爱衣,是同构异形体,对吧?名为宫水嵁的角色,其实最开始所缺失的,不是经过艺术处理的萩理衣爱衣,而是名为柊壹弥的少女,对吧?宫水嵁是为了救赎柊壹弥而被创造出来的。我所做的梦境,也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和柊壹弥所度过的点点滴滴,也一定是曾在某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真实存在过的。”
“但是,我把他们都毁灭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这只会让我显得悲哀。”
“真的吗?既然如此,又为何还要创造出一个名为萩理衣爱衣的少女呢?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个名字,而不是别的随性的选择呢?特意将自己的身形埋藏其中。这是你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倔强和固执。”
“你方才还说我和萩理衣爱衣不是同一个存在!现在就要撤回了吗!满嘴谎言!”我忍受不了,吼出了口。
“不,你和她确实不是同一个存在。你永远也成不了萩理衣爱衣。萩理衣爱衣也不是柊壹弥的替身。我方才说自己对你很残忍,但这对于萩理衣也是一样的。我不能否认,自己曾在萩理衣的身上追寻着早已不可见的梦中少女的身影。这是对她的亵渎。所以,我也必须向她道歉,向名为萩理衣爱衣的,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位女孩道歉。而后,若是她还愿意的话,我想要接受自己的一切。不论过去如何,在当下的我,是属于萩理衣爱衣的,只为萩理衣爱衣而活的宫水嵁。这就是我所得出的答案。”
“那你还来找我?”我哑然失笑。
“因为拯救你不只是世界的愿望,也是萩理衣爱衣的愿望。”
我无言以对,庆幸自己背对着他。
“而且,拯救自己世界的神明,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
什么鬼。
毫无逻辑。
毫不浪漫。
满口胡言。
莫名其妙。
他究竟在说什么啊?
“拯救了神明,得到了神明的感谢,让神明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作为奖励,不也是童话故事常见的美好结局吗?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忍不住转身,给了面前这个过分自私且贪婪的男子一个巴掌——
本该是这样的。
但他就像是料到了我的举动一般,轻轻接住了我的手。他笑着看着我,那笑容令我恼火,完全看不出那个令我倾心的王子的影子。
“你终于肯面对我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呢。”
“恶心。”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是啊。我是个很恶心的人。但这不也都得怪你吗?是你把我设定成了这样的吧。”
“我没有印象设计了一个油腻的痴汉形象。放手。”我的眼神一定很是凶狠。
他乖乖放手了。他收起了笑脸,直直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有着漆黑的深邃瞳孔。我有种想要从他的视线中逃离的冲动。
“你终于彻底放下伪装了。我能这么称呼你吗,柊壹弥?或者,壹弥?哎,雨好像小些了。但雷声倒是不停啊。”
“随你便吧。”我焦躁地摆弄自己湿透了的发梢。
“壹弥你啊,是什么时候发现事情的本质的呢?一开始你也不知道的对吧。”
他将身子靠了过来,一点也不绅士。就好像我是一个普通的在酒桌上的酒友。怎么一点距离感都没有啊!
“硬要说的话,听到你的名字时,就有所察觉了。”我没好气地说。
“对哦,毕竟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你会知道我的名字也是应该的吧。”
“不。因为我是用文字记录的,所以我只是知道宫水嵁的写法。我并不知道读法,或者说,没有完全确定读法。我也不知道你的面容。想象出来的毕竟模糊。但听到你自我介绍时,还是有所奇怪的。不过那被我当成是巧合了。”
像是放弃挣扎了一般,我也全身泄了力,不再去顾及什么。这个男人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考虑我的感受。那我方才的忍耐简直就像是一出自我意识过剩的独角戏。不满的情绪在我心中占了上风,彷徨自卑等倒被这过于强烈的冲动给掩盖住了。
“真正发现问题,是在看了你书桌里的文字后吧。你说的对,也许我真的不想要见证那个承诺的结局,所以才会有那场拖延时间的雨。但可笑的是,正是因为那场雨,因为你病倒不起,我才会在偶然中发现了更加令人啼笑皆非的真相。当我看到柊壹弥的名字在你笔下出现时,我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联系。之后所做的都只是确认。在校门口玩笑似的拿走你的校园卡也是,只是为了确认你名字的写法。问你的过去也是想知道你的恋人是否真的叫做萩理衣爱衣——因为仅看照片我认不出。最后我还去找吟确认了萩理衣爱衣的汉字写法——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就是了。一切都完美地吻合,那么就算我再不愿意承认,事实也一定就是这样。我所来到的,是那个自己曾经创造出的世界的后续。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就是了。真是神明的恶劣的玩笑。”
“确实。在某一天突然被送到别的世界,但那世界却又和自己之前的世界几乎别无二致,任谁都不会立即发现吧。”
“是吧。看来上帝直到柊壹弥彻底走向自我毁灭之前,都还想要看着她进一步陷入恐慌迷茫并以此取乐呢。”我摇摇头。“但我也没有力量去反抗就是了。现在想想,我和你的约定简直就是笑话。什么彻底杀死我啊,明明是不可能做到的。真是,太悲惨了。”
“真的是这样吗?”
“啊?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否定我吗?我身上的悲剧气息还不够浓厚吗?还是说怎样,身为我的创造物也对我感到不满,想要好好嘲讽一下我是吗?也对,毕竟是我杀死了你痴心恋慕的萩理衣啊。我亲手夺走了你的人生意义,只是为了抚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委屈嫉妒。你会恨我也是正常的。”
“……”
“怎么不说话了?看来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哈哈——”
“不,”他用宽厚的手掌盖住了我因复杂的无奈而挤出的怪异的笑,“至少现在,我想和你说的,谈的,不是这件事。你应该记得吧,我一开始说的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我是为了拯救名为柊壹弥的少女而来的。这句话不是谎言。想必这一定就是我的任务。我之所以会在那个地方遇见你的缘故。你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理由。我是为了告诉你这一番话,而你是为了倾听我这一番话而来的。这才是这场邂逅的意义。”
“你在,说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发现了,名为柊壹弥的少女的真实。或者说,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的话,就没有人能够发现。你也无法发现。因为这些事被你视而不见了。但这不能怪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你知道夏凪所患的疾病名吗?好像是叫解离性神经障碍来着?说是类似精神分裂的疾病。和我的‘甜甜圈症候’不同,这是真实存在的疾病,也有相关案例出现。”
“所以呢?”
“在我出发来找你之前,我曾和夏凪有过一场谈话,在谈话中,她给我看了手机上的一条新闻报道。上面是这么说的:‘患有心理疾病的少女离家出走’。我本来没有非常在意。但在我思考整件事的本质,思考柊壹弥存在的意义时,却意外地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副产物。过程之顺利令我惊讶,但我几乎能确信这是真实无误的。”
他在说什么?精神疾病?我?是啊,有过那样的经历还有怪异的举动肯定会被人当成是神经病吧!被人厌恶,被人投以奇异的目光,就因为他们认为我和常人不同!我瞪视着他,想要知道从这个曾经的男主角口中究竟能说出怎样的长篇大论。
“你知不知道,有种疾病,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换个名称你会更熟悉些,PTSD。这种疾病最多见于军人。他们在战争中经历了无比残酷的事件,直到退伍后依旧无法释怀,甚至有人宣称自己依旧在现实中不断经历过去的那些事件。很奇怪吧,明明他们已经离开了产生恐惧的源头。但不论诱因为何,机理为何,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这种疾病是真实存在的。患者多是在过去经历了难以接受的事件,以至于在日常生活中会毫无来由地提高警戒性,注意外部环境,过度解读,感觉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甚至产生严重的被害妄想。”
啊?
“而你,柊壹弥,你就是标准的PTSD患者。”
我?PTSD?怎么可能?
“别胡诹了!这都只是借口,用来伤害我的借口。你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他用力抓住了我在空中挥舞着的手。我想要挣扎,却比不过他的力气。他不让我挣扎,也不允许我捂住自己的耳朵。
“冷静下来仔细听!”
他的声音很雄浑,富有穿透力,让我不由得停止了挣扎。我垂着头,很无力。
“这不是妄想,也不是标签。这是有线索的。正是因为在这里,我才能够发现,你才能够让我发现。其实你在潜意识里是明白的。”他的声音温柔起来,但在我耳中依旧显得那么无情。
不想听!不想听!短短一段时间内,我已经不知萌生过多少次这样的想法了。
不想听!
要是听了,感觉迄今为止的一切就会被完全颠覆。
不想听……
我好害怕。
我真的好害怕。
有没有谁能来救救我啊?不论是谁都可以。妈妈?
但最后闪过脑海的却是那个少女在夕阳下轻快的身影。
“你有自己审视过自己背后的伤痕吗?”
他不顾我内心的抗拒,继续下达审判。
“是的,那惨不忍睹。我简直不敢想象你究竟在现实中经受过怎样的苦难。但是,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这些伤,全是旧伤。没有一道伤口是在最近一段时间被加诸于你的。”
“……”
“你告诉我,你在初中的时候遭受了校园霸凌和家暴,按时间来说,这些和你背上的伤口是能够对应上的。那之后……令堂去世,你被送到了姨妈家抚养,进入了新的高中——对于十七岁的你来说,这是最近一年的事情。但这就奇怪了。假如你在这一年依旧遭受着暴力对待的话,那就应该会有更新的伤痕出现。可事实是,并没有类似的痕迹。”
我……
“你曾经和我描述过你母亲去世后的情形。你说你在医院醒来后,被换上了蓝白条纹相间的衣服,手上插着很多根管子,你想要挣脱,就有很多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你,并把你重新禁锢在了床上。但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一个刚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的少女在病床上醒来,随后便挣扎着想要离开,周围的医生肯定感到怪异。管子是输液管,而把你安置回床也是为了让你继续静养。你还说有很多穿着西装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想必那是政府福利机构的官员,正在讨论要如何处理你的安置问题。毕竟,要是你的姨妈不愿意抚养你的话,那就只能送去政府的福利机构了。”
“……”
“就结果来说,你被姨妈家接管,他们愿意抚养这个曾经的姐姐的孩子。我想,你感觉到的他们不待见你,应该也是你的错觉。你说自己被关进了一间自己一点也不熟悉的小房间,但这其实也是应该的。总不能让你躺在客厅吧?而来到新住所,感到不熟悉也是必然的。而且,房间里不是有床吗?应该也有其他的家具吧?如果只是单纯想要把你关起来的话,就没有必要为你准备这些了吧?”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摇头,我不承认,“那给我的食物该怎么解释?只有我一个人吃的是快过期的面包,他们一家人全都和和睦睦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颐!”
“这也是你的错觉。事实是你根本没有回应门口的敲门声,不是吗?你觉得那是怪物的声音,便没有理会。这样的话,也就没有办法叫你下楼吃饭了。总不能把凉了的饭菜放在门口给你吃,那样你很有可能吃坏肚子。也不知你何时会愿意开门。那就只能把面包放在门口了。因为怕你噎住,又担心你水份不够,就又放了一杯水。放了很久的水自然是凉的,那也没有办法。但不至于不能喝。至于你感受到的奇妙视线,也只是那位小男孩对新来的家庭成员感到好奇吧。”
“……”
“而且,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吧,面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容易过期的啊。所以才会有面包坊这种存在啊。我们一起去过的,不是吗?”
“不可能……你在说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我还被关起来了。这难道是一句妄想就能解决的事情吗?我打过电话举报,就是换来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他们串通好了吗?”我近乎要歇斯底里了。但我克制不了自己。这对于我来说是关乎存在的大事。就像宫水嵁这个角色所具有的空洞的意义那般。
“呃,我是觉得你的姨妈是没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啦。但实际上,也可以这样解释。因为你迟迟不愿敞开心扉,所作所为又全都过分带有被害妄想的成分,这样下去你毫无疑问会把身体搞坏。这情况想必你的姨妈和跟进负责的政府官员都知道。没有办法,那就只能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对症下药。说到心理医生的话,那自然就是一对一疏导了。总不能让外人知道患者的痛处吧?那对患者也不尊重。所以,那位心理医生花了一天时间在自己的诊室里试图疏导你。但因为你的症状过分严重,所以就连这件事都被你当成是对自己的迫害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你在初中时遭遇的事情是有多么悲惨。”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淡了下去。
真是的,别这样啊。别到了这个时候,才来可怜我啊。
“在学校的情况我不清楚,你也没有和我说过。但一般来说,过去有过重大事故经历的学生,其背景经历都会向学校方告知,这样能让他们更好地照顾这类学生。你的老师肯定是知情的,说不定为了你好,你的老师也把这情况告诉了班上的其他同学。所以其他同学可能会用别样的眼光看待你,你会感到不适。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做出实际伤害你的举动,不是吗?说不准大家都只是不知该如何和你搭话,和你交往,才会让你感觉像是遭受了孤立或是霸凌。”
他将我的过去尽数抛出,解析,包装成全然不同的模样,再丢回给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圣诞老人。
“我知道,这种事你一时难以接受。这也是自然,因为你过去所受到的伤害是如此之大。那是旁人只凭随意揣测就绝对无法想象的苦痛。但是,但是啊……”
说到这,他放开了紧握我的双手,被他抓住的手腕处失去了包覆,一下感觉有些寒冷。他将空出来的手放在了我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就像我母亲曾做过的那样。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得把这些话告诉你。想必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意义。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柊壹弥,一定也想要如今正在哭泣的这个小女孩,能够不再悲伤地、孤独地哭泣吧。”
雨水混合着泪水一同从颊边淌下,分不清,辨不明。只知道冰冷中带有一丝温热,有种莫名的真实感。
“所以,别哭了,我们的造物主,我们的神明。要是连你都一蹶不振的话,那这个世界又该何去何从呢?我又该向谁祈愿呢?”
“狡猾,太狡猾了……”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尽管他似乎早已知道了我所有的悲惨模样。但果然还是不行,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女最后的倔强。
“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用些责任啊,义务啊之类的话语来束缚我。”
我用微不足道的拳捶着他。
“明明那么残忍地撕开了我的痛楚,毫不留情地将我丢弃到了日光下的热辣沙漠。到了最后,就不能说些好话,来哄我开心吗?明明,明明……”
明明本该是属于我的王子啊,是属于我的男主角啊!
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是啊,他从来没有改变过。改变的只是我而已。是他为了迁就这样的我,才会上演如今这般荒唐的戏码。
但是,又为什么,为什么……
好痛苦,但又是区别于肉体的一种痛苦。是从心底而发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烦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吼叫出来的,痛苦。
“如果是我的话,就不行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抚摸着我的头。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实,柊壹弥只是一个可怜的心理疾病患者。但,我不想要这个梦境终结的愿望,就不能实现吗!”
“壹弥,”他温柔地说,“就算是在那边,也还是有人在牵挂着你呢。”
“但我想听的回答不是这个啊……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吧?为什么选择了你。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而是你啊!就算将我们缔结起来的是那么胡来的约定,但这也一定只是死要面子的我的无奈啊!我只是想要待在你的身边而已。明明你只是我创造出来的,是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再迁就一下我呢?我只是想要像故事中那般,有一个幸福的结局啊!这是什么不能被饶恕的事情吗?我可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啊!你们都给我乖乖听话啊!呐,做我的王子啊,宫水嵁!”
“对不起,”他的手从我的头顶,顺着我的发丝,向下,到发梢末端,再抬起,似乎停在了我的脸颊旁边,“对不起,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为什么,是因为我不是萩理衣爱衣吗?”
我抬起头,露出了自嘲的笑。此刻的我一定看上去十分古怪。
他没有回答,但无声的沉默已然包含了所有回答。
“如果我在此处修改你的设定,一切就都会向我所希望的那般发展了吗?”
“那样的话,在你面前的这个宫水嵁就会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个体。这个饱受折磨后,苦苦思索后终于发现自己依旧全心全意爱着萩理衣爱衣的宫水嵁就会消失不见,不留一点痕迹。”
“……”
“但尽管这样,我也依旧想要拯救你。不是你所期冀的理由,就不行吗?”
我的脸颊抽搐起来。明明才刚哭过,就又有了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真是的,我体内究竟是储备了多少水分啊!这样下去一定会失水而死的呀!可是,我忍不住。
“可恶,可恶……”
“没事的。”他又摸起了我的头。
什么没事呀!明明你就不懂我的感受!还摸我的头!摸不死你!
但也对,这,才是宫水嵁应有的模样。这才是那个我所倾心的王子。哪怕我并不是他的公主。
“只要现在就好,抱住我,好吗?”
他无言,过了数秒,抱住了我。
我倾在他怀中,感受他胸口的温度。大雨已然将要过去,清晨的阳即将划破天际。想必那之后的天空一定是极美丽的吧。冲刷走了一切污秽,被纯净的光芒所覆盖。但这并不是我所规定的,这是这个世界本就拥有的法则。就算是我,也一定无力去改变。我在也好,不在也好,日出日落就在那里。
只是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失恋,居然是输给了自己笔下的女主角。这还真是,对于故事的作者,是一个啼笑皆非的因缘啊。
“呐,”我依偎在他怀中,强忍内心的不甘,问我笔下的男主角:
——作为拯救了神明的奖励,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一个愿望呢?
他略微歪头,想了想,然后回答道:
“那么,就希望我们大家的神明,柊壹弥同学能够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当然,若是能在此之外再治好我如今的头疼,那就更好啦。”
“什么啊,那种愿望。”我忍不住破涕嘻嘻笑了起来。
那种愿望,明明不许也行的。
真是,直到最后了也还在逃避呢。不愧是我的甜甜圈。
那么,我也该做出决定了。
迈出属于我的,小小的一步。说内心没有犹豫和恐惧是说谎。但是,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好好努力一把,似乎也说不过去啊?
“你的愿望,我会记住的。以你的创造者的身份起誓,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那可真是太好啦!”他的语气听上去由衷感到开心。
“对了,关于我们的约定。第七天,已经过去了呢。”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恍然大悟。
“既然我都决定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了,那么在这个世界的澪,也就和消失无异了吧。你完成地很好呢,我们的约定。你遵守了七天的诺言。”
他像是害羞地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再让我好好地说一声道别吧。毕竟,和笔下角色相遇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常见的呢。”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每个作者都曾在梦中隐隐期待过的浪漫邂逅。能够亲身经历,也许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吧。
我推开他,退后几步,站起了身。我身上穿着的是他送给我的那件蓝色连衣裙,我在心中想着要是能带回去该有多好啊。我整理了自己的着装,并动用了一点小小的作弊力量,让自己看上去足够体面。然后,我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摆出了一个自己最为满意的,所能表现出的最灿烂的笑容,对面前这个渐渐模糊的身影喊道:
“谢谢你!然后,再见!”
我奋力挥挥手。朝阳也恰在此时破空而出,为这离别献上了略显圣洁的辉映。
我似乎还看见了站在他背后的某个身影,被光笼罩,看不真切,但她似乎朝我做了一个鬼脸,正在宣告着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