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奶油、洋葱,香草以及新航路开辟后远渡重洋而来的异域香料。
种种味道像是被扔进名为厨房的搅拌机里混合后,倾倒流淌在这片摆放着20张桌子的餐厅中。
阳光明媚,穿过加固的玻璃穹顶,在擦得锃亮的棕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盛满牛奶麦片粥的大锅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上等仓的食客们端着亮银色的餐盘,在铺着雪白餐布的长桌前优雅地挑选着食物。
银质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与低声谈笑混在一起,显得惬意而轻盈。
然而此刻,坐在船舱角落的迪卡萝娅却与这暖意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巴拉着盘子里的奶油蛋糕,那样子就像第一次装了义肢的孩子去触摸呜呜作响的热水壶,既渴望触碰这个世界,又畏惧被这个世界灼伤。
人类的大脑总是最擅长自我折磨。当你终于放松警惕时,它便会将那些刻意封存的记忆从深渊中打捞上来,摊开在你面前。
即便这会让本来愉悦的心情急转直下。
迪卡萝娅就是这样的例子。
清晨的阳光本应令人愉悦,直到她看见餐桌上那罐草莓果酱。
那暗红的色调让她回想起了昨晚经历的一切,瞬间食欲全无,随后就是糟糕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止不住的蹦出。
魔女,戴雅,提林卡,邪教徒,愈发接近的目的地......哼——还有那个自己所谓的半身......直到此刻清醒,她才惊觉自己正行走在多么危险的薄冰之上。离开弥什罗郡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未来。
如此的迷茫,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餐巾。
就在她盯着餐盘出神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这不是来自安瑟苏行省的小姐吗,又见面了。”
加里波列爵士端着半满的红酒杯站在桌前,那头步入中年黑中掺白的头发依旧桀骜不驯地翘着几缕。
从昨天的言行中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什么在意细枝末节的男人。
那张圆圆的脸盘仍然挂着那种礼貌的笑容。
“饭菜可否合口?”
“嗯,还好。”迪卡萝娅简短地回应。
“但您看上去兴致寥寥,”他微微前倾身子,“莫非昨夜没休息好?”
“可以这么说。”
爵士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听我的随从说,昨夜C区客房有些骚动......”
“您住在?”
“c区013......”
“啊,原来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一副歉意的笑容。
“往好处想,船员说由于我们的浮空舰正好赶上了顺风,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提前靠岸了。”
“那倒不错。”她心不在焉的轻声附和着。
“不管怎么样,作为陆生动物的我们如今却能在天空享受这丰盛的早宴,这是来自人类智慧的馈赠,尽情沉浸在这云海之上的暖阳之中,感受这奇妙的体验吧!”
若换作旁人,在公共场合说起这种话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那群浑身机油味的机械修会的神甫。
但奇怪的是,当这番话语从加里波列爵士口中说出时,竟显得如此自然真挚。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投来诧异的目光,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早餐中。
“那么。用餐愉快,再......”
他正要转身离开,迪卡萝娅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哦,等一下......”
“您的红酒,是在哪里取的?”女孩的目光停在他餐盘上摆着的高脚杯上。
爵士眨了眨眼:“这个啊,你得去找侍者单要,不然他们不会把那些东西摆到早餐的台面上,但我不行,”嘴头的胡子随着眼角笑起来的周围微微颤动:“早上没点酒水我可是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那么,回见。”他点点头,便摆手离开。
“得要自己去拿吗.......”她又把头低下,看向桌面上阳光留下的光晕,陷入思考。
......
过了一会
“提林卡,我回来......了。”迪卡萝娅用胳膊肘抵住门把手,肩膀轻轻一顶将门推开,餐盘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只是推门的瞬间,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提林卡正以诡异的姿势背着手站在窗前,脖子歪向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整个背影在晨光中投下扭曲的剪影。
“你这是......”
“哟,这是给我的?”他的脑袋微微懂了两下,最终还是身子代替着转了过来。
“感谢这位好心小姐的馈赠。”他的声音依旧轻快,仿佛脖子的问题不值一提。
“昨晚睡得舒服吗?”他抢先问道,尽管现在明显有问题的应该是他自己。
“嗯,还好。”迪卡萝娅将餐盘放在房间的小方桌上,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脖子,“你的脖子?”
“哦,这个?”
咔——
他用手掰了一下。
“就是有点落枕了,过半天应该就好了。”
“看起来更歪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很疼吗?”
“嗯...确实。”
“我去问问侍者要些热水,看看能不能敷一下。”刚刚进门的她又转身就要往门口走去。
待到迪卡萝娅离开后,提林卡才走进她放到桌上的早餐。
“嗯,还挺尽心的。”提林卡凑近餐盘,歪着脑袋打量食物,“让我看看都有什么煎蛋、黄油牛肉、土司、还有火腿,这是什么......”他的手指停在酒杯旁,“甚至还有葡萄酒。”
全是我喜欢的。
“看不出来啊,”他的声音突然带上几分玩味,“她还挺会照顾人。”
房间中逐渐弥漫起食物的香气,浓郁而诱人。
哒——哒——哒——
厚底皮靴叩击柚木地板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中回荡,每一步都带着干脆利落的节奏。被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步伐左右摆动。
迪卡萝娅双手稳稳托着一盆热水,行走间水面却只泛起细微的涟漪。走廊上的乘客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目光中带着困惑。
面容姣好的少女既未穿着侍者的制服,也不似寻常千金小姐那般裙裾飘飘。那身剪裁利落的中性常服和沉稳的步伐,让人难以判断她的身份。
“小姐,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吗?”
“不必了,谢谢。”
尽管那些侍者说过会替她将热水送到她的房间中,她还是执意亲自来办。
这种被人照顾的日子她过不习惯,而且......让他们来的话还是太慢了。
盆中的热水轻轻晃动,倒映出少女破碎的容颜。突然,那水中的倒影扭曲变幻,嘴角勾起一抹不属于迪卡萝娅的微笑。
“英俊的男人为了保护女孩受了暗伤,而美丽的女孩因此芳心暗许,爱上了男人,多么美丽的佳话。”似是水中传来甜腻的咏叹。
“这可都是些歌剧里才会写出来的剧本现在却发生在你的身上,”
她皱了皱眉:“你怎么又出来了?”
“哦,看来你终于意识到我能听到你的心声了。”水中的倒影装模作样地捂住嘴,故作惊讶。
“然后呢,回答是什么?”
“一个人带着总是那么无聊。”她眯起眼睛露出一道耐人寻味的笑容,“跟你聊聊天会让我心情好上不少。”
“我有个问题。”
“你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我总感觉你在刻意撮合我跟提林卡......”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水中的桑蒂娜歪着头,装傻的语调夸张得惹人恼火。
迪卡萝娅很难想象长着同一张脸,她竟能说出这话。
深吸一口气:“看来尝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我的问题。”
“命运。”
“什么?”
“命运。”她重复道。
“听起来有够扯的。”
“小说需要逻辑,而现实不需要,多么荒诞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声音顿了顿,“包括——男人化身为魔女...呵呵。”
她已经离客房越来越近了。
“换作其他男人,你也会这般热情?”
“嗯...”桑蒂娜故作思考状,“如果你下得去手的话,我毫无意见,”水镜下的她摊开双手摇了摇头,“毕竟你知道的,我只是你的半身。”
“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半身你不才应该知道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铜盆边缘,她的面容仍是那般正经,“我不可能动心,我是个男人。”
“嗯,男人。”水中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的胸前,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放弃这些无聊的念头吧。”她凝视着水面中的幻影“我已失去被爱的资格,完成自己的复仇,弑杀见到的邪祟,救赎自我的罪恶,为人类世界奉上我的一切,这便是我的余生。”
话音落下,铜盆中的涟漪渐渐平息。
水面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桑蒂娜的气息已然消散。
迪卡萝娅静立片刻,终于推门而入。
而在某个无人能窥见的维度——银发的少女独自坐在永恒的海岸边,纤细的手指在细沙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孤身喃喃着,那双同迪卡萝娅一样的,天青色的眸子带着几分温柔。
“相信我,你的使命远比这更为崇高——它比大地更辽阔,比苍穹更深远。踏上这条孤独的征程吧,穿越荆棘与长夜,直至抵达那璀璨的星辰.......我的半身,我的命途,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