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减速滑行,浮空舰已降至距海平面仅200米的高度,巨大的舰体几乎贴着浪尖飞行,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银白色的航迹。
随着高度下降,舱外气温逐渐回升,气压和航速都恢复到了适宜人类活动的范围。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走到甲板上。
太阳不久前刚刚从世界的西方,落向地平线以下,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在西边的海平线上挣扎,像被打翻的橙红色颜料,被不断蔓延的夜色一点点吞噬。
浮空舰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平稳航行。下方,浪花拍打礁石的声响隐约可闻,偶尔有夜归的海鸟掠过舰体投下的阴影。
底层甲板上,这里的人明显更多,显得很拥挤,疲惫,大多是些跑到王都讨要生话的平民百姓,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眼中却闪烁着某种难以压抑的兴奋,交谈声、笑声甚至零星的小调在人群中浮动。
对他们而言,这艘浮空舰承载的不仅是漂泊半生的身躯,更是新生活的船票。
他们像南极冰原上抱团取暖的企鹅,一个挨一个地挤在栏杆边,伸长脖子眺望远方的海岸。
咕嘟——
一个绿色的光点在远方的海岸线上若隐若现。
“那一定是巨人像!”雀斑少年突然指着远处叫道。
甲板上的众人顿时沸腾,人们互相推搡着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你个傻叉,你家灯塔发的是绿光吗,那特么是另一艘浮空舰。”
“哦——”甲板上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嘘声。
少年口中的乌利班巨人像,全称是"乌利班港守护者",由传奇雕塑师阿尔维德·斯通在古典时代末期创作。这座近百米的青铜巨像曾跨立在人工港的湾口处,目送着来往的船只。
比较可惜的是原本的铜像在叛教战争中毁于叛军的炮火。现存的雕像是两百年前由王室出资重建的,雕塑家们保留了原作的庄严神韵,却将铜质蒙皮换为了不锈钢,火炬改为象征王权的长剑,古老的灯塔也被现代电灯取代。如今,这座历经沧桑的巨像依然屹立在港口,成为王都最富盛名的地标之一。
可以说,当旅人们望见乌利班巨人像的身影时,就意味着他们终于抵达了梦寐以求的王都。
也难怪甲板上的乘客们会如此狂热地追逐每一个可能的光点。
即便这样的场景在航程中已重复了数次。每当远处出现一丝光亮,这群怀揣梦想的旅人就会像飞蛾扑火般涌向船舷,而后又在真相揭晓时发出整齐的叹息
“第七次了,”头戴高礼帽的工厂主,不满的样子甚至连嘴头的胡子都在微微抽动。“一群没见识的乡巴佬,吵得我大晚上也难得消停。”
这位先生从刚才起就站在迪卡萝娅身旁,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地掐灭了手中的雪茄。烟头的火星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坠入漆黑的海面。“你们愿意看就看吧,我先回去补觉了,真扫兴。”
就在他气冲冲地迈向舱门时,差点与正提着铜壶走出来的提林卡撞个满怀。工厂主刚要发作,目光却落在了对方礼服前襟那枚银光闪闪的审判庭翼章上。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继而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手忙脚乱地摘下礼帽行礼。
提林卡只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绕过这个突然变得谄媚的商人,径直走向仍扒在栏杆边的少女。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
“不是......只是有些...惆怅。”少女低垂的青眸并未同其他人一样热切地望向远方,而是以一个近乎垂直的角度,静静凝视着下方平静如镜的海面。
“你之前不是说你不是弥什罗郡本地人吗?”提林卡转过身倚在栏杆上:“现在这副表情怎么和离了家的远行者一样。”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
眉头几度蹙起又舒展,目光在漆黑的海面上游移不定,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我,只是......唉,我不能说出来。”
“好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跟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的附和。
“你看上去也不太高兴。”少女忽然转头,捕捉到提林卡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轻笑一声:“咱俩差不多。”
“首先‘咱俩’这个称呼对于您这样美丽的女人是不是有些太过粗鲁了,你或许应该学着矜持一点,比如换成‘我们’或者......”
他扭过头时却发现少女正笑盈盈的望着他。
“无所谓了。”他微微一怔嘴头的话突然停下,回以一个微笑后就安静下来。
提林卡突然对夜空中飘过的云朵产生了浓厚兴趣,专注地研究起云层的纹路。
嘎吱——
当然,这纯粹是出于对自然美景的欣赏,绝对与某人蓄势待发的拳头毫无关系——绝对没有。
海风在二人之间打着旋,除了浮空舰破空而行的呼啸声,周遭一片寂静。
“来讲点笑话?”提林卡突然开口,银酒壶在指间转了个圈,这沉默快要把人闷死了。”
“你先?”
“嗯......”提林卡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之前在《蒂勒冈医学报》上读到个有趣的东西——那位'赫赫有名'的外科黑医师杰克,终于把他的截肢手术死亡率从300%提升到400%了。”
“为什么死亡率会超过100%?”
“上次他在集市上公开演示截肢手术”他慢条斯理地掰着手指数:“锯腿时标注的位置偏了,切掉了助手的手和病人大半截腿、前排观摩的老太太直接被喷溅的动脉血吓到心脏骤停。”
“......”
见少女面无表情,他继续道。
“至于剩下那100%,”
“他在三个礼拜后,也就是4天前死于那场手术造成的伤口感染.......成功的完成了史诗级别的一场医疗事故。”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提林卡故作无辜地眨眨眼。
“你的幽默感。”少女叹了口气,“没比他的锯子差到哪去......”
“哦,那你的笑话呢?”提林卡反笑一声。
“我的笑话?”微微一愣。
“这东西一时半会我可想不起来。”
提林卡夸张地捂住心口:“喂,我可是尽力逗你开心了,好歹提供些情绪价值给我吧。”
迪卡萝娅忽然转身,海风扬起她鬓角的碎发,在月光下泛着蓝绸般的光泽。“不过我好像没承诺过要讲笑话?”
“呵,恶毒。”提林卡轻笑着摇头,手中的铜制水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的水声。壶身在月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微光,隐约可见上面蚀刻的马尔地商船标志。
“来一口?”他晃了晃水壶。
“这是什么?”迪卡萝娅警惕地眯起眼睛。
“柑酒,”提林卡拔开木塞,一股混合着柑橘清香和酒精辛辣的气息立刻飘散开来。
“马尔地的船都有这个传统,在最后一天会给顾客免费发放一些他们特供的酒水。”
“你总能变出些花样。”
“我权当你是在夸我了。”提林卡故作优雅地行了个半礼。
随后将手中的水壶递给了站在一旁的迪卡萝娅。
“不过说真的,这玩意儿喝起来像医用酒精兑了橘子皮,刚才在甲板上听到一个经常往返生意的老先生聊天,说去年有个醉鬼非说在云海里看见了天使,差点打开应急舱门跳下去。嘴里还念叨着'她刚才明明对我笑了'。”
“所以你觉得我喝完酒也会跳下去?”迪卡萝娅一手握着水壶,朝着提林卡微微挑眉。
“哪能啊,”他咧嘴一笑,“为什么不能说你是那个让水手甘愿跳下去的天使呢?”
“你的体贴真是令人感动。”迪卡萝娅敷衍地鼓起掌来,“但搭讪的方式太老套了,下次记得换种方法,当然搭讪的人也记得换一下。”
“少自作多情了。”提林卡撇撇嘴,“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夜风突然转强,带着刺骨的寒意掠过甲板。提林卡不自觉地拢了拢单薄的衣领。
“这风能直接把人吹成腌鱼。你不觉得冻得慌吗?”提林卡问道。
“喝过酒了,还好。”
“呃,真是个顽强的女人。”提林卡搓了搓手,“那我先回屋里去了。”
话音未落,下层甲板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一个青年激动的声音划破夜空。
“快看那边!是巨人像!”
船上的人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望去,当他们看到远方的巨人像时,群情激愤,纷纷欢呼起来,男人们摘掉帽子,有人将自己年幼的孩子举过头顶。
乌利班巨人头顶炽白的探照灯光如利剑般刺破了浓稠如墨的夜色,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投下一道摇曳的光之路。
经过浮空舰上近四十个小时的航行,终于抵达了他们向往的维瑟加德。
“真的是!”“哈哈!”“我们到维瑟加德了!”
“新生活开始了!再见了以前的怨种日子!”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仰天大喊,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
突然,像是被无形的指挥棒定格,所有欢呼声戛然而止。人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虔诚地望向远方——维瑟加德的轮廓正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千万盏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人们眼中闪烁的光芒已分不清是城市的倒影还是自己的泪光。抑或是两者兼有之。
迪卡萝娅不自觉地回头望去,指尖紧紧扣住冰凉的栏杆。提林卡站在她的不远处,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日子...”他轻声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才刚刚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