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温润而虚幻的阳光下相互依偎,朦胧的光晕为他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就像褪色的老照片里泛黄的记忆。
他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仿佛在见证一段被时光封存的旧影重现。
忽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佣推开了门,手里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
“饿了吧,盖里?来尝尝玛利图斯。”
那是安瑟苏的传统糕点——酥皮层层叠叠,表面淋着琥珀色的蜂蜜糖浆,撒着细碎的坚果碎,甜香浓郁得几乎能勾起所有童年时的味蕾记忆。
可伽罗尔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这幻境中的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他竟还保持着清醒,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这样的幻景本该侵蚀理智,让人在美好的假象中逐渐崩溃才对。可它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摧毁人的意志?
望着眼前诱人的糕点,伽罗尔迟疑片刻,终于伸手拿起一块。
咬一口总不会有事。
“呃啊——”
然而牙齿刚陷入糕点的瞬间,他的脑海便如遭雷击般炸开一阵剧痛。那口感根本不是记忆中松软香甜的玛利图斯,而像是咬到了一块风干了四个月的腐肉,甚至比那更糟——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作呕的质地混着诡异的腥气直冲咽喉。
“这是什么?”
他猛地吐出口中的东西,低头一看——
木炭...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四周忽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伽罗尔缓缓抬头——
消散了......
整个空间正在无声地崩塌。
周围在伽罗尔并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褪去颜色,先是吊灯。天花板,墙壁,家具,地板,家人也不见了。
一切都在他未曾察觉时悄然瓦解,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焚烧殆尽。
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他猛然回头。
“谁在那里?”
一道冰冷而残酷的男声骤然撕裂寂静。伽罗尔浑身一僵,猛然转身——
“父亲...”
“魔女!”
“什……什么?”伽罗尔踉跄后退,“您在说什么?”
铮——
手中长剑已然出鞘,锋刃在虚空中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
记忆中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高大身影,此刻正提着剑步步逼近。那双眼睛里燃烧着陌生的憎恶,仿佛她真是那个传说中血债累累的魔女。
“不不,我不是!”
迪卡萝娅踉跄后退,脊背突然撞上冰冷的镜面。巨大的落地镜在摇晃中轰然倾塌。
哗啦——
破碎的的镜面如同被摔散到地面的薄冰,披散开来。
画面映射的则是银发的魔女——迪卡萝娅。
“不不不,这不是我,这不是...”迪卡萝娅跌坐在碎片堆里,掌心被玻璃划开数道血口。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被毒蛇吓到的孩子,瘫坐在地上,惶恐,呆傻...
直面着她内心最不可接受的结果,即便她知道那也是自己。
黑暗开始蠕动。
窸窸窣窣的低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看,她是个魔女....”
“我们应该烧死她!”
“把她绑到火刑架上!”
“我不是!”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颤抖的双手撑住地面。任由碎玻璃刺进掌心,鲜血蜿蜒而下,这痛楚反而让她找回些许清醒。
这不是我......
她终于艰难的控制身体爬起。向着不知名的黑暗跑去。
如同一只被箭矢射中的幼鹿,拖着染血的躯体跌跌撞撞地逃离猎场。耳畔的低语如影随形,缠绕着她的每一寸呼吸。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愈发沉重......
啪嗒——
突如其来的绊倒让她重重摔进泥沼。黏腻的污秽瞬间爬满全身,冰冷的触感令她战栗。
这又是哪?
该死的泥泞,迪卡萝娅在凝视了几秒地面后便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砰!
红色的火焰从背后炸响,铁丝网,污泥,和那片浸了血的天空——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她再熟悉不过。
极境战场。
轰!
身后炸开的火光照亮她惨白的脸。硝烟在视网膜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哔——哔——哔——
三声凄厉的哨响撕裂浓雾。远处传来模糊的嘶吼,迪卡萝娅的血液瞬间凝固。
脚步声。
成千上万沉重的军靴正踏碎大地。泥浆飞溅中,无数双充血的眼睛从她身边掠过。那些沾满腐殖质的枪管、熏黑的指节、被战壕泥浆浸透的军大衣,全都向着邪魔的阵地冲锋。
等等!
她的尖叫淹没在炮火中。某些熟悉的身影在爆炸的气浪里腾空而起,像断线的木偶般坠落。
她瞪大眼睛抬起头,伸出手试图阻止。
可颤抖的指尖却是直接穿过虚影。
“不要去!”
那些破碎的军牌叮叮当当落在她周围,每一个都刻着本该被永远铭记的名字。
嗒——
金属的轻响在耳后绽开。子弹上膛的机械声如此清晰,甚至压过了连绵的炮火。
她缓慢转身,关节仿佛生锈的齿轮。
随着视角的转动,那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洛德......”
砰!
回应她的是一声枪响。
剧痛在大腿炸开,她伸出手抹了抹大腿上翻卷的血肉,温热的液体正渗进污泥。
“为什么?”她撑着地面抬头,声音被血沫堵得嘶哑。
“魔女就该滚回硫磺湖里!”
洛德的声音嘶哑而扭曲,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诅咒。他猛地扬起刺刀,刀尖在昏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朝着迪卡萝娅狠狠刺下。
哧——
金属悲鸣声响彻战场。
染血的五指死死钳住军刺。血珠顺着放血槽爬行,最终坠落在她颤抖的眼睑上。
“洛德,我是伽罗尔,你的兄弟、朋友...”
“冒充顶替别人的身份就是你们喜欢去做的事情吗!恶心!”
话音未落,他的军靴已狠狠踹上她的锁骨,刺刀被猛地抽出,带出一道猩红的血线,飞溅的液体在空中划出刺目的轨迹。
“呃啊——!”迪卡萝娅捂住心口。
洛德后退几步,重新拉动枪栓,刚刚射向大腿的弹壳从枪膛中被旋转这抛出。
卡擦——
下一发子弹,已被推入枪膛。
某种原始的本能席卷了迪卡萝娅的四肢。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暴起,将洛德狠狠扑进腐臭的泥沼。两人翻滚着,溅起的黑泥如同泼墨般染脏了军装。
“你听我解释!”她嘶吼着,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
砰——
第三声枪响撕裂空气。
子弹在她的肩头炸开一朵血花。
这颗子弹打碎了她的肩胛骨。硝烟中,她看见十步之外端着步枪的金发身影,天青色的眼睛里凝结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恐惧。
正是她(他)自己?
伽罗尔......
如果他是我的话,那...我是谁?
“咳——!”
腹部的重击打断了思绪。洛德的军靴狠狠踹中她的软肋,世界顿时天旋地转。她仰面摔进泥潭。
白发像破碎的蛛网般铺开被战壕中泥泞沾湿。
沾血的刺刀折射着火光,将洛德扭曲的面容切割成碎片。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嘴唇因仇恨而颤抖。
“下地狱去吧,怪物。”
寒光垂直落下——
却在即将贯穿她咽喉的刹那,世界骤然扭曲。
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凝滞着尘埃的房间。没有风,没有声音,连呼吸都仿佛被静止。
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站在她面前,面容像是被覆上一层雾霭般的纱,可迪卡萝娅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注视着她。
他缓缓牵起她的手。
那只手很温暖,却又带着某种久远的、近乎褪色的触感,像是翻阅一本被遗忘多年的旧书。
沉默在空气中沉淀,厚重得几乎能触摸。
终于,一声叹息落下。
“你不愿意吗?”
“呵呵。”的笑声干涩嘶哑,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的最后一丝空气。
“我都忘了,”他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她纤细的指节,“你之前是个男人。”
——刹那间,那些声音又回来了。
窃窃私语化作毒蛇,缠绕上她的耳畔:
“啊,恶心。”
“人妖。”
“不男不女的怪物。”
“不是的,我...”她的辩解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死同性恋!”尖锐的指控刺穿耳膜。
“我不是,”她猛地攥紧双手,指甲陷入掌心,“我为什么会在这!?”
“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那声音突然扭曲成刺耳的大笑,“魔女会是个男人,一个想要到床上巴结男人的男人!”
“为什么!”
她彻底失控,甩开身侧男人的手,跌跌撞撞退到墙角,将头抵在墙上变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为什么!”
寂静再度降临。
这一次,连时间都仿佛死去。
直到一缕温煦的阳光刺破窗棂,迪卡萝娅仍蜷缩在房间角落,身体因长久紧绷而僵硬。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缓缓抬头,干涸的眼窝布满血丝,颤抖的唇瓣张合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那个曾如灯塔般照亮她生命的女孩,此刻正站在光晕之中。卡其色的发丝顺着肩线垂落,澄澈的眼眸却盛满陌生——那纯净得近乎残忍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进迪卡萝娅的瞳孔。
“我......戴雅...”
她歪了歪头,那头卡其色的头发沿着肩膀静静垂下:“您是?”
“谁?”
连最后的锚点都消失了。迪卡萝娅的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轻笑,干裂的嘴唇渗出鲜血。
“呵呵——”
“我...是谁...?”
伽罗尔,迪卡萝娅,雇佣兵,士兵,没落贵族,一位不称职的兄长,一位魔女,一名亵渎信仰的圣职者。每一个身份都在嘲笑她的存在。
是啊,我到底是谁。
如果我无法胜任任何角色的话,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作为伽罗尔,她无力守护任何珍视之物
作为迪卡萝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俗的亵渎。伦理、律法、世人的目光,所有标尺都将她丈量为异类。
视线开始模糊,那些意识中被深埋的恐惧在幻境中野蛮生长,最终被连根带叶的被从底层扯出,带着血淋淋的根系暴露在意识表层,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钉在耻辱架上,周围是众人唾弃。
无数张扭曲的面孔组成没有边际的人海,诅咒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将她淹没。
要摧毁一个人,就要否定他存在的一切意义——将他曾经的坚持践踏成笑话。
否定他作为男性的过去,
否定她作为魔女的现在,
将存在本身扭曲成原罪。
即使明知是幻境,当刻意忽视的真相被强制摊开时,思维便开始自我吞噬。
理智就像是被洪水撕开口子的堤坝——一溃千里。
瞳孔扩散,最后的光芒正在消逝。
就在此时,女孩猛地将她抱紧,却不是记忆中的温柔相拥,而是足以令人窒息的禁锢。她的身体开始如蜡般融化,意识坠入混沌深渊。
这是一切的终点吗?
如此的,冰冷。
如此的,痛苦。
“Ex cinere,ad cinerem(尘归尘土归土。)”
......
咔——!
一声脆响,如冰面碎裂。
啪嚓——!
真正的天光自裂缝中倾泻而下,幻境的阴霾在炽烈的光芒下焚烧殆尽。一只手——苍白、修长,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穿透冰冷的深渊,猛然攥住迪卡萝娅的手腕,将她从混沌的涡流中狠狠拽回。
抬升。剥离。
直至她跌回那片无色的海洋,温暖而静谧,如同回归母体的胚胎。
桑蒂娜轻轻接住她,将她安放在自己的膝上。
两个相同的“迪卡萝娅”静静对视。
一个眸色如死寂的天青,黯淡无光。
一个瞳中似燃烧的黄金,炽烈如阳。
桑蒂娜修长的指尖轻抚过迪卡萝娅苍白的面颊,少女的意识已在重创下支离破碎。那双天青的眼睛仍睁着,却如同被抽离灵魂的琉璃,倒映不出任何生机。
她将失去意识的半身轻柔揽入怀中,嗓音里浸着蜂蜜般的温柔,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悲怆。
“累了么,我的孩子。”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去休息一下吧,”
指尖梳理过少女的发丝,黄金般的眼瞳低垂,倒映着怀中人毫无生气的面容。
“至少我还在...我还在...”
“Adhuc Sum Hîc(我依旧在此)。”
......
战场中央,提林卡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柯尔特手枪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哀鸣。他一次次扣动扳机,穿甲弹在腐败之蛇的鳞甲上炸开刺目的火花,却始终无法突破那道由血肉筑成的屏障。
哗啦——
弹壳洒落一地。
不够。
能够打穿30mm铸钢装甲的穿甲弹,对这种怪物而言不过是挠痒。
这暴力还是不够暴力。
他咬紧牙关,墨绿色的瞳孔里翻涌着罕见的焦躁。迪卡萝娅坠落幻境前的最后一幕在脑海中闪回——她是为了救他,才被拖入那片粉色的噩梦。
他的良心少的可怜,但不是没有。
该死,还能做些什么!
你一定要坚持住啊,麻烦精!
突然——
一道璀璨金光自蛇群中央迸发,犹如黎明刺破永夜。致幻迷雾在圣焰中灰飞烟灭,腐败之蛇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些刀枪不入的鳞片像蜡油般融化滴落,露出下面沸腾的黑色脓血。
提林卡缓缓将遮在眼前的胳膊放下。
“迪卡萝娅”悬浮于星穹,纯白裙甲流转着神性光辉。那双曾经天青色的眼眸,此刻已化作灼目的鎏金。她手中的光枪缓缓抬起,指向脚下的腐败之蛇,枪尖凝聚的光芒让空间都开始扭曲。
樱唇轻启,呢喃般的圣言却如洪钟般直接撞进提林卡的心脏。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余烬,请在毁灭中走向安宁,恢复纯洁与恬静......”
“吾主若临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