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吱嘎——
金属弹簧构成的原始悬挂在车厢下方反复压缩又拉伸,发出金属特有的吱呀声。
剧烈的晃动让车厢里的人像摇晃的沙丁鱼罐头般被推来挤去,青绿色的列车在女人的瞳孔中缓缓驶过。
哐当——
惊起几只白鸽。
城市是冰冷的,不像乡村那般温热——萦绕耳畔的香水味取代了人际间的交谈,人们不喜欢无意义的寒暄,大多步履匆忙,目的明确。
下午的街道格外空旷,新古典主义建筑的石灰岩柱被阳光切割得棱角分明,石灰岩柱下还积着前些日子的雨水,滋养着角落的砖缝里窜出几簇野草,野蛮地舒展着绿意,成了这条街为数不多的生机。
氧化的钢架将粗大的管道从城区上方挑起,横跨长街;再往上,是城内机动铁路的轨道,只是此刻还未到发车时间。太阳依旧高悬,好在天气不算炎热,否则迪卡萝娅花两小时精心打理的妆容,恐怕早像浸了水的墨画般脏得一塌糊涂。
现在的她有着帕维亚人特有的鸦羽般漆黑的头发,衬得面色愈发惨淡如纸。寻常人不会轻易接触带有帕维亚特征的女性,她们大多极端不好交流,何况她身旁还站着位审判官。路人匆匆加快脚步,唯恐避之不及。
今天出来的只有他们两个。
以拉迪姆的他炼金术来说恐怕很难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有些帮助。
尽管其试着承担一些责任,出于谨慎迪卡萝娅和提林卡并未带上那个跃跃欲试的学者。
不过迪卡萝娅很快就后悔了。
她觉得或许该把拉迪姆带来,哪怕帮不上大忙,至少能让提林卡这张不饶人的嘴稍微收敛些。
从刚才起就喋喋不休的提林卡,让她本就烦躁的心情雪上加霜。光是说过的人名,不带重复的就超过了三十个。
“用不着羡慕那些坐电车的家伙,”提林卡的声音如幽魂般缠绕在她耳畔,“车厢里又潮又闷,尽是汗臭味。天知道上一个坐那位置的是什么人。就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帕拉德?还是叫斯卡利托来着?穿了双凉鞋坐趟车,回头就染了脚气。往好处想,没钱坐车,反倒替我们免了这份罪。”
迪卡萝娅的状态大抵是左耳进,右耳出。
伸出手指抚摸着脸上的妆容,指尖沾染的石墨颗粒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令她感到了一丝的恍惚与彷徨。
伪造的容颜与身份,某种意义上她连扮演自己都费劲,更别提一个素未谋面的【塞凯思】。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几分。
提林卡看出来了她的焦虑。
“不要感到忧虑,”他开口道,“你现在很好看,就像一朵带刺的娇艳的玫瑰。”
迪卡萝娅语气冷淡:“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个指代,玫瑰太过妖艳,而并不纯净,意象根植于肉体性,与世俗性,如果用来修饰那些出入雍容华贵的小姐,我想很合适,但我...我远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鲜亮丽。”
“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她沉默片刻。
“鸢尾,雪滴花,虞美人.....任何什么,都可以,话说就一定要用花来指代一个人吗?”
“你是说豺狼,虎豹?我想用于形容一位女士来说还是过于粗鲁了,比如这样‘哦,女士你优美而动人的姿态仪容宛如帕库拉雪原上壮硕的母熊一般动人优雅~’。”他故意捏起嗓子,模仿着浮夸的腔调,只是换来迪卡萝娅有些嫌恶的白眼。
“你听着也不对吧,所以还是让我们把话题聊回‘花’这个话题。”
“向日葵?”
“不不不,”提林卡摇头,“你实在是太过忧郁了,如果这也算向日葵的话,那恐怕连太阳都要为你垂首叹息了。”
“那就是郁金香?”
“重生与感恩的花语,似乎也不太契合。”
“又或者是——绿萝?”提林卡玩笑道。
“少完那些无聊的文字游戏了,提林卡,”她疲惫地打断,“你知道的,我现在兴致不高,咱们还是想一会要怎么去面对那些银行柜员吧。”
“沉住气,假装你是当事人就好,虽然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但表现的自然些总没错,银行不会给那些看起来就是危险分子的人做担保的。”
“你要相信我的化妆技术,经过千锤百炼的磨砺,虽然称不上是大师之作,但在银行业务繁忙的时段混过一个柜员还是可以的,毕竟前两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乱子,再加上维瑟加德当局的异动,那些鼻子比较灵的投机者估计已经开始涌进银行挤兑套现了。”
提林卡用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比了一个和煦的笑,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希望如此。”迪卡萝娅低声回应,声音里听不出多少信心。
环城大道上铜质路灯的弧光映着证卷交易所的罗马柱,像给它镀了一层淡金。
报童的吆喝从宽街一路滚过来,混杂着马车铁轮与电车铜铃的清脆。
戴黑色礼帽、穿灰色条纹裤的男人在一旁茶亭里翻阅报纸,指尖划过纸面的轻响,与周遭的声浪相融。
混合了冷金属、热纸张、湿羊毛与淡烟草味的空气,与行人喷涂的鼻息混合。
两人沿着人行道缓步前行时,墙边的海报突然攫住了迪卡萝娅的目光。
画面上,背负钢枪的士兵剪影背向光明、面朝黑暗,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将光明与黑暗硬生生分割。
画面上的他们是如此的伟岸而磅礴。
【士兵啊!前往战场!】
提林卡也跟着凑了上来,目光扫过海报上的士兵剪影。
“在维瑟加德年轻人绝大多数都已经踏上了极境的战场,兴许还有一部分会被抽调到前往维卡图的远征军里,对他们来说,如果根植于城市的底层,他们一辈子都将与浊气污水还有土地为伴,这是他们一辈子难求的,实现阶级跃迁的手段,”提林卡有节奏的拍打着自己的胳膊。
“如果在战场上扬名立万,他们能收获的尊重与财富,祖辈加起来都比不过,即便并未建功,光是退伍费都能让他们在维瑟加德的城区中买一间公寓了。”
“我想的并不是这些。”她的声音很轻,“枪炮可以塑造一个莫格罗德农民家庭的荣耀,也能拆毁一个维卡图家庭的幸福。”
“你是一个莫格罗德人,但你对自己祖国干预他国的战争并不支撑?”
迪卡萝娅摇了摇头,目光仍落在海报上的士兵身上:“人们把种子抛洒在大地上是为了收获丰腴,而人与人之间战争是为了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怅然,“鲜血并非甘霖,用它浇灌的土地不会有好收成......”
“我们本是同胞,根生于一片大地,呼吸着一样的空气,饮用的一样的水源。有些战争的理由,从来都站不住脚。”
“教徒与异教徒,本族与他族,人的大脑是一个可悲而伟大的懒虫,”提林卡的声音沉了些,“它可以用一枚小小的镜片算出一颗行星的运行轨道,可以让潜艇入海,机器上天,而在人际社交关系的处理上,它有是出了名的懒散,只会用简单的‘我们’与‘他们’作区分,”
“同样的理由,它也懒得会去想什么是与非,用最粗糙的标签割裂人群,用最肤浅的差异筑起高墙。信不同的神就是仇敌,说不同的语言就是异类,连肤色瞳孔的深浅都能成为划分阵营的标尺,仿佛不把世界切成一块块对立的拼图,就无法理解这个复杂的人间。”
“究竟谁才能终结这一切。”卡萝娅轻声问,像是在问提林卡,又像是在问自己,“圣神还是历史的终结?”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人类自己,但这个想法的实现难度约等于你让世上所有人的思想都归为一种模子一样困难。”他顿了顿,“而且很可笑。”
“即便是圣神也不能统一所有人的思想即使是神们自己也做不到。”
话题变得有些沉重:“话说能突然想到这些东西,你在此之前是做些什么的?”
“我?”迪卡萝娅的目光闪了闪。
“是的女士。”
“我......”
“我曾经是一名士兵。”
“哦,士兵吗?”提林卡若有所思:“在哪里服役?”
“你能想到的很多地方,沙漠,冻原,乃至极境,极境的萨拉帕斯湾,”
“啊,那就合理了。”
“我加入志愿部队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当然所谓保护人类这样的心理也有,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当时带着憧憬与热忱踏上了前往极境的渡轮。”
“然而那些比疯狂还要疯狂的进攻很快就将我可笑的梦,摔了个粉碎。”
她停顿片刻,声音里浸了些湿冷的回忆:“和我同行的有个狄弗兰公国的士兵,他和我们这些志愿兵不一样,是刚结束祖国平叛就被调过来的。白日里面对邪魔,他比谁都英勇无畏,像块烧不坏的铁;可一到晚上,就抱着脑袋在吊床上痛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或许是语言不通,或许是他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流,那几个月他总是孤零零的,影子都比别人沉。”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直到他接到退役返乡命令的前一天,他死了。”迪卡萝娅的喉间动了动,“不是死于邪魔,也不是遭人陷害,他只是一个人,悄悄自杀了。”
“嗯——”提林卡发出一阵沉吟。
“我也是经过后来的狄弗兰新人了解到的。”她抬起一只手向着虚无处轻轻一抓,“也很简单。”
“在祖国的长期叛乱里,他在恐惧中亲手屠杀同胞,到最后几乎麻木。本来若就那样在麻木里混过余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到了极境,他才突然明白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原来如此可笑,他不是英雄。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自己早已是背负累累血债的杀人犯了。”她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
“很多从战场下来的人都这么说。”
“是的,相比我那些牺牲的还有精神失常的战友,我尚且完整已经是一件很幸运地事了。”
“极境的战争这是人类不得不做的徒劳的抗争,我常常在思考我所做的一切又是否有意义,不过我很庆幸,我没有像他一般参与过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迪卡萝娅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墙面。
“我只是一个在平凡不过面对邪魔的步兵罢了。”
“平凡?”提林卡想到什么似的轻笑一声,随即语气一转:“我并不觉得一个‘平凡’的步兵能在水泥石林里如同精灵般跃动,也不相信一个平凡的士兵能以一己之力把腐败之蛇‘斩于马下’。”
迪卡萝娅被这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都是在她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她并不清楚在此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桑蒂娜谈不上老实,她说的话对她的身份而言一定不是好事。
“‘我’都跟你说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提林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什么‘你’?”
“没必要装傻,提林卡,我的情况我姑且还是清楚的。”
“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说你的状态,还有心理健康啥的。”
迪卡萝娅的目光垂向地面,眼底掠过一丝忧郁。他在撒谎,这点她很清楚。
“提林卡?”
“嗯?”
她已经隐约的意识到提林卡可能在她尚处朦胧的时间内知道了些什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撕碎谎言的幕布。
她感到惶恐,压抑,而窒息,或许对他坦白这一切,要比自己想象的容易,自己也能从这漫长的谎言中迎来解脱。
但——至少不是现在。
“我知道你对我有着难以估量的疑问,而我发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将一切全盘托出,包括你想知道的一切。”
“所以...这是一句誓言?”提林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是的,以一名笃信者,迪卡萝娅的身份起誓。”
那双天青色的瞳眸中闪过一丝流光,而被提林卡捕捉到。
“迪卡萝娅小姐的誓言,真是让人期待,”他轻笑一声将工具包甩到肩膀上,“那么——”
“我将洗耳恭听。”
“快到银行了,我觉得该整理一下你的状态了。”
他伸手帮迪卡萝娅理了理衣领,语气恢复了平日的轻快,“收一收你这悲天悯人的心绪,带上这面伪装的‘遮眼布’,我们要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