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林卡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街角尽头。
目送他离去后,迪卡萝娅心头虽仍萦绕着几分怅然,却也姑且尊重了他的选择——毕竟这个男人,总爱用些让人眼前一黑的方式带来“惊喜”,但论结果,他心里向来是有分寸的。
晚风裹挟着潮气漫过鼻尖,她的胸脯微微起伏。这里是环城大道,纵使夜色已深,往来的人影仍比地上的蚂蚁还密。
换而言之就是——人多眼杂,魔女小姐没有忘记提林卡的嘱托,她的存在正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
脸上厚重的的妆容更带来一种…闷热而不真切的黏腻感,仿佛戴着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面具。
也该走了。
咔哒——哒,哒,哒——
厚底长筒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可刚迈出几步,迪卡萝娅便倏然停住,稳稳站定。
伪装的瞳孔下,那双天青色的眼眸直直望向前方,仿佛能穿透人群,落在一片看似虚无的空气里。
“提林卡走了你终于舍得出来了?”她对着面前那抹含笑的人影开口,声音清泠。
周围行人先是投来惊恐目光,像看精神病人般诧异,可当视线扫过她的黑发,以及那张纸般惨白的脸时,又骤然噤了声——帕维亚来的女人啊……那没事了,这地方的“疯女人”,本就比精神病院里还多。
“嘘!!!”桑蒂娜猛地扑上前,作势要捂她的嘴——尽管作为虚无的存在,她根本碰不到迪卡萝娅。“你忘了?我们明明能在心里直接交流!”
迪卡萝娅沉默了片刻。
“你也会感到害怕?”不过这一回,声音确实响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桑蒂娜这才退后一步,悻悻放下手。
“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怕你被人误会成人格分裂臆想症患者吗?”
“他倒是很放心你。”
迪卡萝娅望向提林卡离去的方向,声音轻得像晚风,话里却藏着几分意有所指。
她还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那片赝造的星空下,他与"她"到底交流了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只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消散在日渐昏黄的霞光里。
“唔,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对自己身为魔女的一面一无所知来着?”桑蒂娜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悄悄一斜。
嗯,她很识趣的岔开了话题,就像以往刻意避开那些迪卡萝娅不该知道的事一样。
迪卡萝娅有些语塞,但她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那种方面?”
“各种...比如对魔女这个概念本身的理解,或者关于你能做却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情?”
“......”迪卡萝娅眨了眨眼。
“如果你是说,所有的魔女都有双重人格的话在此之前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能...”桑蒂娜的话猛地顿住,神色染上几分无可奈何:“我们是一个——”
“不,我是在认真的跟你讨论这件事,”迪卡萝娅及时打断她,语气平静而坦诚:“并非阴阳讽刺,也不是抱怨,只是单纯的,向你陈述我所想的事情,只是一时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嗯...”桑蒂娜沉吟着,没再反驳。
“你似乎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她主动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魔女为什么会是魔女?”
她抬起眼睛,问了一个不太像问题的问题,看着桑蒂娜略显惊异的神色她又继续说道:“或者说,我是不是背负了什么罪孽,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还有……我该做些什么?”
桑蒂娜在片刻的怔愣后,嘴角缓缓扬起一抹近乎慈爱的微笑。
此时,二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开阔的大街上。
“大多数的人...或者说姑娘,都是被情绪所裹挟吞噬,最终被那不知名讳的力量缠上,当然这只是条件之一,一个魔女的诞生,是对自然与秩序的悖逆,过程绝不会如此简单。”
“你是说,成为魔女的在之前都是...人类?是邪祟的力量将她们转化成魔女了?”
“至少大多数,是的,”桑蒂娜摇摇头,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而且还有一点,那些力量无分正义亦或者邪祟,真正裹挟她们的,是她们自己那燃烧到极致的情绪,而非外力。”
“比极端还要极端的极端,甚至称得上纯粹,这便是魔女。”
“那么我算什么?”迪卡萝娅的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
“复仇的执念?难平的愤怒?或是彻骨的悲伤?我想,只有当时的你自己才知道答案。”
“听起来,因仇恨成魔女的,好像不太多见?”
“并不,”另一个自己直接否认,“在我看来因为仇恨成为魔女的女性大约有三成左右...”
迪卡萝娅半张着嘴,像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犹豫片刻才继续开口:
“可教廷图书馆在《魔女图鉴》中记载,这个比例仅在13%上下。”
“精确而非准确。”桑蒂娜淡淡道。
“世上有三种谎言:谎言、该死的谎言,以及统计学。”桑蒂娜掰着手指说道。
“就像所有统计学上的样本偏差一样。”
“你若去和平时代的军营统计残障人士占比,只会得出‘世间无残疾人’的荒唐结论,毕竟能入伍的本就是体魄健全者,这个结果从始至终取决于你选了怎样的调查群体。”
“换个地方再做相同调查:去医修会的外科住院部问,得出的结论怕是要反过来——全天下竟找不出几个健全人。”
“如此一来,人们便能轻易向公众展示自己想让他们看到的结果。这就是不完整,且极具误导性的调查,调查了吗?调查了,真实吗?未必。”
“这是否有些过于极端了?”
桑蒂娜闻言,低低笑了声:“不极端怎么会是魔女啊,呵呵。”
“......”
“说到底,还是教廷抓住的活魔女太少了。”桑蒂娜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点遗憾,“能活着被拖进审讯室的,至少说明她们和人类还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真正被仇恨吞噬的,哪会给教廷留活抓的机会?”
迪卡萝娅没接话,只是望着街边来往的人影出神,天青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些都被桑蒂娜看在眼里。
“你现在是想要回去吗?”桑蒂娜话锋一转。
“是的。”
“需不需要我交给你一个玩弄空间的小把戏?”
迪卡萝娅猛地回头,余光扫过周围投来的零星目光,又迅速收回视线,快步往人少处走了两步,才压低声音道:“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桑蒂娜摊手。
“而且就算我说了,”她话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在提林卡的面前你也不敢使用,不是吗?”她的话中带着几分笑意。
“好像确实...”迪卡萝娅哑然,随即又追问,“我该怎么做?”
“首先找到一个地方,按我说的做......”桑蒂娜飘到迪卡萝娅身前,神秘地勾了勾手指。
看着迪卡萝娅有些犹豫的神情,她轻笑一声,语气笃定地安抚道:“放心王都这片地方我比我家还熟。”
“你还有过家?”她如此问道。
.......
半个小时后,在庞大的人类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浮光微微亮起。
.......
咔哒-咔哒。
“哦?”
端起的茶杯中,涟漪层层荡开。
迟暮的眼神蓦然一凝。
微抿的嘴唇轻轻蠕动。
她缓缓抬起头。
这一刻,雷富吉奥灰色的眼眸与老圣女的目光倏然相接。
后者回以一个了然的笑。
“陛下,您也感受到了?”
“只是一直以来躲躲藏藏的羊羔露出了一点小尾巴。”
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坏
一切尚在可控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