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拂过黄铜的表框,古铜色照片上的二人仿佛仍活在昨日。
一个如太阳般娇艳的少女和一个总是含笑注视着她的慈爱朴实的神父。
“我想你了,约书亚...戴雅。还要多久,我才能回到故乡...还要多久,才能寻回那段令我魂牵梦萦的时光...”
金黄的表链在她的手中自然垂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夜色如墨。
她将掌心的怀表轻轻贴在胸前,合眼低语:
“我奉主之名,祈幸福为产业,许喜乐作冠冕。
凡我足迹所至,愿圣光绽放,干旱之地涌出甘泉;
凡我口舌所出,愿圣神化歌,忧患之人得享安歇。
待我归乡...待我归乡...代我...归乡。”
矗立在混凝土立柱后,银发的魔女静静祈祷着。微颤的睫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感受到身侧渐进的脚步声,迪卡萝娅只是匆忙的瞥了一眼,便将怀表收回胸前的口袋中。
这一切则被叼着烟头走来的提林卡不动声色的看在眼中。
那只怀表,提林卡见过——在弥什罗郡,在约书亚的教堂,那个女孩,和一个安瑟苏男人的手中。
他伫立在月光下凝视着阴影,也凝视着立足于阴影中那道银白的身影,和她低垂眼睫时那一抹柔软的微光。
良久,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这世上的巧合,从不会太少,也不会太多。”
抬眼时,他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些来自过去的追忆罢了。”迪卡萝娅似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
提林卡沉默片刻。
“你没问题?”
“无妨。”
“那就按照计划行事?”
“提林卡,你和拉迪姆两个人,没问题?”
“相信我,美丽的小姐,反倒是您一个美艳可人的弱女子,却做着保护我们这些男人的职责,您才是那个把‘强硬’藏在温柔里的角色。”
迪卡萝娅被他这突然转得正经的官腔,被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弄得微微一怔。
审判官见状轻笑,取下唇间未点燃的烟卷,向她颔首:
“放心我会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会做出让你为难的事,而且,这某种意义上是我的私人恩怨。”他放下嘴头那根未点燃的烟卷,向着迪卡萝娅微微点头。
“而且正如你出发前向我倾诉的那样——你相信我,而我,也同样相信你。”
迪卡萝娅唇间逸出一缕微弱的白雾。她低垂着眼睛,瓷白的脸颊罕见的泛起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冬日的寒冷还是面前这个不太正经的审判官的言语触动了她的内心。
“咳嗯——”
拉迪姆夹着他那个破旧的皮质公文包,顶着有些潦草的乱发,默声出现在二人的身后。
“感觉如何?”提林卡回头笑问。
“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他搓了搓手,“毕竟我碌碌无为大半生,还从没做过这种……或许能对社会有点贡献的事。”
“那今晚就让我看看,你的炼金术能把戏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如果顺利,也许我能以高级审判官的名义,为你向皇家科学院写一封推荐信。”
拉迪姆面露惊喜之色。
提林卡不再多言,转身望向月光下那扇锈迹斑驳的厂房大门。
门上的锁链已被人提前解开——不知是不是专为迎接他们的到来。
“那就进去吧。”
在月华的见证下三人踏入了下城区那座沉睡的炼钢厂中。
嘎啦——嘎啦——
皮靴碾过破碎的玻璃,在空旷中击打出刺耳的回响。
暗淡而幽蓝的月光从残缺的天窗、从石棉水泥板的破洞中射入,在地面上投射下残缺的光斑。
钢铁的锁链垂悬如死藤,缠绕着熄灭的炉膛。
锈蚀的钢梁纵横交错,如同巨兽的骨架,支撑起一片荒凉。
沉默的机械在阴影中匍匐,仿佛在等待一簇永远不会重燃的火焰。
这里早已被人弃置许久。
若回溯过往,这座钢厂也曾有过钢铁咆哮的岁月。只是后来,维瑟加德变了——
这座肩负双重使命的城市:作为王都,它需要整洁的街容与清甜的空气来吸引远方的资本;作为圣城,它更需要一片明净的天空来见证信仰的纯粹。
城市的疆域不会扩张,而人的欲望永无边界。
于是在城市议会中,圣职者、人类资本家与高举环保旗帜的精灵议员罕见地联手,推动了对高污染产业的彻底清算。那些曾经象征着城市荣耀的烟囱,一夜之间沦为不受欢迎的标记。
年轻的工厂主接手父业不到两年,便收到了措辞冰冷的停业令。眼见回天无力,他连夜带着忠于自己的工人和所有能动用的资金,毅然南迁——那里不仅有廉价的劳动力,更有因北方战事而源源不断的军需订单。
从此,这座盘踞在城市中心的“钢铁巨兽”,便渐渐合上了眼睛。黄金般滚烫的铁水早已冻结成冰冷的硬块,连曾经能在冬日使人热的暴汗的煤炭,也不再燃起半分暖意。
“呼——晚上这里竟然冷得刺骨,难道真像传言说的,那些邪教徒囤了50吨液态氮?”拉迪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声音压得很低。
“嘘——”提林卡竖指嘘声。
他朝着迪卡萝娅比划了个“分头探查”的手势。迪卡萝娅会意,脚步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地从一侧的铁楼梯向上走去,银发很快融入了上层的阴影里。
绕过不知多少积满灰尘的铁轨,跨过几处断裂的钢板,提林卡和拉迪姆渐渐靠近工厂的中心。
那曾是一片繁忙的仓库区,轧钢钢板刚从吊机上卸下,堆积如山,如今却只一排排剩下半截5米高的工字钢承重柱,呈现矩阵排布在这一个操场大小的混凝土地面上。
像一片沉默的墓碑。
高达冰冷而肃穆的高炉与厂房挡住了来自主城区的灯火,抬头甚至能透过斑驳的云层看到星星。
拉迪姆低下脑袋,环视着周围。
这里是如此寂静,仿佛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
走在拉迪姆前方的提林卡突然停住。
前方,月光下。
一颗树苗静静在冰冷的大地上挺立,与周遭的冰冷格格不入。
嫩绿的新叶在风中微颤,昭示着春日的到来,那抹鲜活的绿意,如襁褓中的婴儿,在凛冽的空气里怯怯探出手来。
在这一刻他摒住了呼吸。
萧瑟,却倔强。
而提林卡注意的则是树下的那个人影。
那人身形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草,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卷走,后背靠着一把破旧的木椅,裹着毯子,半边身子沐浴在月光里,半边陷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他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兜帽下的容颜。
提林卡心头一沉,他有一种预感,或许就在这,那些来自过去的烂账与哀怨将得到彻底的清算。
他领着拉迪姆,借着厂房的阴影悄步前行,目光始终钉在空地中央那个孤坐的身影上。
嘎吱——
脚下碾碎渣土,他忽地站定,将视线投向那中央,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唉——”
“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卡斯丹。”空地中央的人影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如同金属摩擦。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袍’,我想我们会面应当不至于如此拘谨。”
“现在就不要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了吧,咒血的主教——埃德蒙。”提林卡苦笑一声,对他做出了迟来数年的回应。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哇,卡斯丹,你果然还是曾经的那个臭小子。”他缓缓抬手,撩开了头上那顶厚重的血红兜帽——那张贴在阴影里的脸,终于暴露在月光下:蜡黄的皮肤紧绷在突出的颧骨上,眼下的乌青像积了终年不散的阴云,嘴角却扯着一抹如同过去的笑。
“我早该在看到你手上缠绕的绷带就意识到的......真是可怜又可悲的一场闹剧。”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近况与我所从事的,光荣而伟大的事业是什么吗?”那就向前迈开你的步伐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埃德蒙缓缓站起身,粗糙的毛毯从他的身上滑落,他抬起手——那只手干瘦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还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朝着提林卡伸过去。
——就像是一个邀约。
......
“提林卡!”
制高点上,迪卡萝娅眼见提林卡向前踏出那一步,禁不住失声喊出他的名字。
她刚要纵深跃下吊台——
砰!
身前的钢铁围栏竟猛地扭曲变形,螺栓崩飞,如苏醒的巨蟒般缠绕而上,死死缚住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
“现在还不是时候哦——”一道慵懒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从上方落下。
她猛地抬头。
月光下,另一抹银发冷焰般舞动——却比她的更加冷冽,如金属淬炼的丝线。
那双猩红的眼眸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俯视着她。
“晚上好,我的同胞,我的姊妹。”
“你是……魔女!”
这是迪卡萝娅——或者说伽罗尔第三次遇见魔女。不同于家破人亡时的无力回天,也不同于陪伴戴雅时如阳光般的温柔,眼前这位如同梦魇的受诅之人,从第一眼见到她时便是毋庸置疑的、彻底的敌人。那份憎恶如烙铁般灼烫,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令她心神俱震。
现实,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清晰。
黑焰自她周身升腾爆燃,瞬息便将束缚的钢铁扭曲、熔化、碾作碎屑。
“您不该如此粗鲁的。”钢魔女微微蹙眉。
她轻轻抬手。
砰!乓!
钢铁在哀鸣与震颤中屈从。钢铁结构发出哀鸣,楼板被整片掀起,承重柱如儿童积木般被拆解、悬浮,环绕她周身,筑成一道冰冷而危险的星环。
“这都是为了您的未来所必要的牺牲与悲痛......还请您,静静接受。”
然而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已无法传入迪卡萝娅耳中。钢铁在空中流转飞舞,而认出对方权柄本源的那一瞬,迪卡萝娅心中早已被滔天的怒焰彻底吞噬。
她天青色的眼瞳骤然睁大,齿间咬出凛冽的声响,双拳紧握,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珠。
“一样的气息……这令人作呕的金属!”她低吼着。
“是你!”魔瞳在夜色中点燃一道冰蓝的曳光。
“哦?”钢魔女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是你害了戴雅!是你夺走了她的一切!”
“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把你拽进地狱!!!”她的声音化作撕裂夜幕的咆哮。
咚!!!
迪卡萝娅一脚踏碎脚下的钢板,身影如离弦之利箭,朝着悬浮空中的钢魔女疾冲而去。
“不要这么激动我亲爱的‘姐姐’,我美丽的‘祖母’,端庄慈爱的您,本不该露出这般令人心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