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踩在回廊上，叩，叩。
山间的夜风吹散了方才还残存的燥热，空气冷得像铁。
“樱里大人。”
黑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樱里停下步子，没回头。
“……我听到了些东西。”
黑川站在她身后几步远，一个带着敬畏的距离。
“他们……在找一个活的‘钥匙’。”
她的声音发抖，不是因为冷。
“他们管那个叫……”
黑川深吸一口气。
“‘纯粹之源’。”
樱里还是没动，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
“我还看到了他们的徽记……”黑川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漩涡……中心有只……慢慢睁开的眼睛。”
嗡——
漩涡。
涡之国。
图腾，现在里面多了一只眼睛。
一只窥伺着一切的眼睛。
“纯粹之源……”
樱里终于转过身来。
“钥匙……”
雪絮站在白雪中的庭院，周身的灵力干净得不像话。
胸口这枚勾玉，此刻正微微发烫。
她收留的，庇护的，原来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些明码标价的素材。
是用来打开某个地狱之门的……钥匙。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头顶。
她不是在救她们。
她是把所有“钥匙”都聚到了一起，亲手给敌人盖了个藏宝阁。
夜风吹得她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
一缕极淡的樱色杀气从她身上渗出，脚下的木地板竟凝上了一层薄霜。
黑川骇然后退，眼前的巫女变了。
不再是那个会捉弄人的懒散少女，而是一把即将饮血的刀。
樱里抬起头，望向涡之国所在的方向，轻轻呵出一口气。
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比这山里的夜风还要冷。
“原来如此。”
“搁这儿摇人呢。”
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响。
不是踩踏的声音，是冰霜凝结、碎裂的声音。
樱里身上那股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杀意还在蔓延，樱色的气流在她脚边盘旋，所过之处，月光下的回廊都染上了一层白霜。
杀气弥漫的庭院里，忽然飘来一股甜腻的香气，像是在雪地里凭空开出了一朵妖冶的花。
那味道腻得发慌，带着一种熟透了的果实般的诱惑，硬生生挤散了凛冽的寒气。
黑川的身影从廊柱的阴影里滑了出来，几乎贴在了樱里的背后，声音黏黏糊糊的，像是刚从蜜罐里捞出来。
“我亲爱的主人……”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方才汇报时的干涩与恐惧荡然无存。
“提供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我是不是……可以讨要一点小小的奖励？”
樱里眉心一拧，那股冻结万物的气场微微一滞。
她刚要开口。
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柔软一触即分。
准备呵斥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樱里缓缓侧过头。
……
神社深处，一间静室。
盘膝而坐的雪絮，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院中的寒意并未消失，只是被那股甜香粗暴地搅乱，染上了暧昧不明的杂色。
她睁开眼，望向庭院的方向，没有出声。
隔壁。
紫绘睡得四仰八叉，小小的鬼角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咂了咂嘴，一把抱住旁边的枕头。
“樱里……”
奶声奶气的梦话含混不清。
“我的……”
而她身侧，蜷缩成一团的布依忽然动了动。
被褥下，一根极细的黑色布条悄然探出，像警惕的蛇信，在空中无声地摇曳。
当那股从庭院飘来的、不属于樱里、却又纠缠着樱里气息的甜香传来时，布条猛地一僵，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再不敢冒头。
……
回廊上。
黑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她看着樱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又有一种得逞后的、病态的兴奋。
她赌赢了。
樱里没有当场把她撕碎。
“你的胆子，”樱里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比刚才的杀气更让人发毛，“是长在翅膀上的？”
樱里还僵在原地，脸颊上那点温软的触感已经抽离。
黑川脚尖一点，蝠翼带着她无声地倒飞而起，几个呼吸间便落在了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樱里。
“晚安，我最、最、最亲爱的主人。”
尾音轻颤着散在风里，她的身影几个起落，便隐入重重屋影，再也看不见了。
只有那股子甜腻的香气，还固执地在樱里鼻尖萦绕。
庭院重归死寂。
先前那股要将万物冻结的杀气，被这一下撞得七零八落，再也聚不起来。
她缓缓抬起手，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理清的迟疑，轻轻碰了碰方才被偷袭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是自己皮肤的凉意。
可那片皮肤之下，却有什么东西在执拗地发着烫。
“……不知死活的家伙。”
她启唇，吐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厉害，与其说是斥责，倒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声叹息。
夜色遮掩下，樱里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向上牵起。
那不是个笑。
更像是在说——
“长本事了啊。”
“挺好。”
天还没亮，廊下已经站了个人。
木地板冻得人骨头缝里都钻着凉气，樱里却赤着脚，身上只一套方便行动的夜行衣，紧绷的布料勾勒出劲瘦的线条。
那头惹眼的粉发用一根黑布带随意绑着，垂在脑后。
“主人，这么早？”
一个黏糊糊的声音贴了过来，黑川又是不知从哪个影子里冒出来的。
衣衫不整地敞着，大片肌肤暴露在寒气里。
她那张脸上的神情倒是收敛了不少，换上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恭顺，只是那股子甜腻的香气还若有若无地飘着。
她紧紧盯着樱里的背影，像是要烙出个洞来。
“线索不等人。”樱里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昨晚，还行。”
这句没头没尾的肯定，让黑川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往前凑，那股甜香也跟着浓郁起来。
樱里终于动了。
那股香气瞬间就散了，黑川僵在原地。
前倾的姿态变得有些可笑，随即又飞快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讨好笑容。
樱里已经懒得再看她，朝着静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雪絮。”
话音刚落，静室的木门便悄无声息地滑开。
雪絮捧着那枚“源晶”走了出来。
她手里的晶石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它……”雪絮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雪花，“在催了。”
雾隐之谷的空气变了味儿。
不再是清晨的薄雾，而是又厚又黏的一团，糊在脸上，透着一股子阴谋得逞后的腐烂味。
黑川收起了所有媚态，蝠翼在半空不安地扇动着，紧贴在樱里身侧。
“主人，这鬼地方……真他妈恶心。”她压低了声音，没了那股腻味，只剩妖怪的凝重，“跟有无数条鼻涕虫在身上爬一样，甩都甩不掉。”
樱里“嗯”了一声。
雪絮捧着源晶走在最前头。
柔和的光晕扩散开，把那些粘稠的污秽逼退。
源晶的光越来越亮，闪烁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为一个方向提供了清晰的指引。
“那边。”
樱里顺着光芒最盛之处望去，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扭曲树影，最终落在了一片陡峭的岩壁上。
她右手握住刀柄，太刀出鞘，雪亮的刀尖在潮湿的地面上利落一划。
一块覆满青苔的岩石被精准地挑飞出去。
岩石底下，一个新刻的徽记暴露了出来。
“啧。”黑川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帮家伙还真是不嫌累。”
樱里蹲下身，用刀尖轻轻碰了碰那构成图案的墨迹。
“这玩意儿，”她站起身，看向雪絮，“还没干透呢。”
“不对。”
樱里突然停步。
“不是监视，”她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在里面……加固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太刀刀尖已猛然下压。
那诡异的徽记，连同那丝邪异的灵力，被瞬间碾为齑粉。
一行人不再耽搁，步伐陡然加快。
越往深处，空气就越是黏稠，仿佛无数无形的触手，挂满了她们的后背。周围的树木扭曲得不成样子，在浓雾中张牙舞爪。
源晶的光芒彻底变了。
柔和的乳白早已消失，取而代代之的是一根刺眼的明亮光柱，边缘因为能量过于集中，而泛起了不祥的赤红。
最终，她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处被巨大树根与岩石封死的洞穴前。
一株早已枯死的古树，虬结的根须如石化的巨蟒，从地底翻涌而出，将一个漆黑的洞口死死扼住，几近吞噬。那些镌刻在岩壁与树根上的古老符文，笔画深邃，弥漫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洪荒气息。
空气，在这里彻底凝固。
“就是这里……”
雪絮的声音绷得很紧。
樱里上前，踏出了那决定性的一步。
灼痛！
一道前所未有的剧痛，自她胸口轰然炸开！
那枚贴身而藏的勾玉，此刻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她的心口！
“唔……”
樱里喉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剧烈地一颤。
“主人！”
黑川大惊失色，蝠翼一振，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
但她晚了一步。
不等黑川靠近，一道浓烈到极致的樱色光华，便已冲破巫女服的束缚，化作愤怒的光柱，咆哮着轰向洞口！
嗡——！
雪絮手中的源晶仿佛受到感召，亦发出一声清越长鸣，纯白的光柱冲天而起，与那樱色光芒悍然交汇！
两道光芒的目标，直指被古树盘踞的洞口。
古老的符文被瞬间点亮。
“不！”
樱里瞳孔骤缩。
她的脑海，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无数混乱的画面、破碎的呓语、疯狂的意志，如决堤的洪流，顺着勾玉与封印的连接，野蛮地冲撞进来！
她的视线开始天旋地转。
意识被强行拖拽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混乱之中……
一双俯瞰着万物的，巨大而冰冷的……金色眼瞳。
“……找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