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月见樱里脚步未停,声音轻得像雾。
她甚至没回头。
“很狡猾。”
“闻着腥味凑过来,却被猎人的气息吓破了胆,只敢看一眼就夹着尾巴溜了。”
“现在去追,只会扑个空。”
黑川背后的蝠翼瞬间绷紧,每一根漆黑的羽毛都折射出冷光。
那道视线,贪婪又黏腻,充满了估价的意味。
这种被当成猎物和材料的感觉,让她从骨子里感到一阵战栗和暴怒。
“主人……就这么放过它?”黑川的声音压抑着,带着几分不甘。
樱里终于停步,侧过脸。
粉色的发丝滑过她白皙的颈侧。
她唇角挑了挑。
“不然呢?”
“你替我哭一个,把它哭死?”
“我、我才不会!”黑川被噎得脸颊泛红,下意识挺了挺胸脯,虚张声势地反驳。
樱里懒得理她,目光穿过树影,投向更深邃的黑暗。
“而且,它的胃口很大呢。”
她的话音很轻,却让同伴们心头一沉。
紫绘攥紧了小拳头,头顶的独角似乎都因紧张而微微发亮,奶声奶气地重重哼了一声,像只为自己壮胆的幼兽。
布依则无声地,将樱里巫女服的一角攥得更紧,那柔软的布料是她对抗恐惧的凭依。
唯有雪絮依旧安静。
她周身流淌的清冷灵力,如同一片无形的雪域,悄无声息地将那道视线留下的污秽感涤荡干净。
樱里的预感,应验得很快。
刚走出密林,一股混杂着腐烂与死水的恶臭便迎面扑来。
那不是村落应有的炊烟和泥土芬芳。
是腐烂的的沉闷恶臭。
风停了。
前方的村落,如同一座巨大而沉默的坟茔,静静地卧在暮色中。
田埂旁的溪流,浑浊不堪,水面泛着油腻的光。
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地枯萎、发黑,茎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根部渗出脓液般的黏稠汁水,在龟裂的土地上留下肮脏的瘢痕。
死寂。
没有鸡鸣,没有犬吠,甚至连一声活人的咳嗽都听不见。
几个村民,僵直着站在一边。
他们的脸色蜡黄,皮下的血肉好像已经被泥土同化。
眼眶深陷,瞳孔涣散,没有焦距。
他们对樱里等人的到来毫无反应。
刚刚才平复下去的超凡感官,在这一刻被再度撕开。
樱里胸口的勾玉,开始微微发烫。
她“听”见了。
那不是耳朵能捕捉到的声音。
是土地在呻吟。
是植物在哀嚎。
这股气息,比之前封印下的怨毒更加阴险。
它无声地啃食着这里的一切。
“呕……”
黑川下意识捂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
身为以精气为食的妖怪,她对生命力的感知远超常人。
眼前的景象,对她而言,不啻于目睹一场最惨烈的饥荒,所有“食物”都在眼前腐烂、发臭。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
紫绘也白了小脸,再也装不出强势的模样,下意识地往樱里身边缩了缩。
布依更是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樱里的后背,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里……”雪絮清冷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凝重,“……正在被‘消化’。”
樱里没有说话。
她蓝色的眼瞳,倒映出这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她抬起手,没有去握刀。
而是轻轻覆上布依颤抖的后背,用掌心的温度安抚着她受惊的小小式神。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皮剥落,木质干枯发黑。
一个崭新的符文刻印在上面。
它并非樱里所知的任何一种符咒体系。
笔画扭曲,结构诡异,散发着一股亵渎生命的不祥气息。
那符文,像一只睁开的独眼。
樱里盯着那符文,感受到一股恶意。
“呜……好恶心……”
紫绘再也撑不住了,带着哭腔的声音都在发颤。
她把脸蛋深深埋进樱里柔软的巫女服里,两只小手死死揪着不放,仿佛那是隔绝外界恶臭的唯一屏障。
吱呀——
村子正中,最破败的那间屋子,木门被从内侧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歪扭的木杖,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寸寸挪了出来。
是个老婆婆。
她浑浊的视线茫然地扫过这片死地,当最终落在樱里那身红白相间的巫女服上时,整个枯槁的身体都为之一振。
那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挺,死灰般的瞳孔里爆出骇人的光亮,直勾勾地钉在樱里身上。
“巫女大人!”
“是山上传闻中的……那位巫女大人吗?!”
樱里置若罔闻。
她只是偏着头,望向村口那口死气沉沉的古井。
胸口的勾玉,正传来一阵愈发灼热的悸动。
巫女大人没有否认!这个念头让她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支撑身体的意志瞬间崩塌了。
咚!
一声闷响。
她竟将那副干瘦的身体,重重砸跪在龟裂的土地上,用额头奋力磕了下去,发出令人心惊的钝响。
“求您……救救我们……”
浑浊的眼泪混着泥土。
“水……井里的水有毒……”
“牲口……人都快死光了……”
“有看不见的虫子……在吸我们的魂……”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每个字都透着绝望。
樱里终于收回投向古井的注意力,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温度。
“雪絮。”
“去井边。”
雪絮的身影如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飘到井旁。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尖剔透,轻轻沾了一滴井水。
那滴水珠在她雪白的指尖上,呈现出一种油腻的浑浊,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黑气扭曲着升腾,随即消散。
雪絮的眉眼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她收回手,声音冷得刺骨。
“是毒咒。”
“绝望的情绪。”
她闭上眼睛有些烦闷。
“这不是屠杀。”
雪絮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是在圈养。”
圈养?
黑川浑身一震。
作为以精气为食的妖怪,她比谁都懂这两个字背后,那令人作呕的傲慢。
轰!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唰!”
不等樱里发话,她背后的蝠翼猛然张开,伴随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瞬间消失在村外的密林中。
只两三个呼吸的工夫便回到原地。
只是此刻,黑川脸上再无一丝散漫,一片铁青之下,是几乎要溢出的杀意。
她单膝跪地,声音因愤怒而紧绷。
“主人。”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还沾着新鲜泥土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一个风格狰狞的独眼乌鸦徽记。
“我在村外发现了至少十几人的脚印,很新,装备精良。”
“他们在看管牲口。”黑川的声音很低,抬起的眼眸里,属于飞缘魔的嗜血本性再也压抑不住。
黑川的手掌,径直摊开在樱里面前。
几块烂木头,朽坏得厉害。
像是从哪副扔了几百年的棺材板上硬撬下来的。
木片上,用血和什么脏东西,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黑色纹路。
无数扭曲的线条纠缠,盘旋,最后全都拧巴着汇向同一个点。
那东西明明没动,却有股子烂肉混着污泥的味儿,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村子外头的林子里,我找着了七个。”
黑川的声音又低又沉。
“全是用这种破烂玩意儿搭的坛子。”
“都他妈冲着村子。”
“上头画满了这种鬼画符。”
她把手猛地一攥。
啪。
木片在她手里碎成了渣。
“他们在用这个村子,用这里所有人的绝望、病痛、恐惧……”
“给那玩意儿……当祭品!”
祭品。
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紫绘的耳朵里。
她猛地抬头,看向村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
那个抱着枯草、目光涣散的小女孩,那张脸,忽然就和记忆里一个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鬼族幼童重叠了。
那个靠着墙、没了魂儿的男人,他佝偻的背影,分明就是某个鬼族战士倒下前的最后姿态。
那个磕头磕到昏死过去的老婆婆,她发出的无声抽泣,和族中长老们不甘的嘶吼,混在了一起。
一样。
都一样。
她的族人……曾经也是这样,被当成圈里的牲口。
最后变成别人盘子里的菜。
“——不可原谅!!”
一声凄厉的尖叫,完全不属于孩童的嗓音,从她喉咙里撕扯出来。
这动静里裹挟的怨恨,几乎要凝成血色的实体。
噼啪!
刺眼的紫色电弧在她那根小小的独角上炸开,狂乱地抽搐!
她脚下的地,干裂的土块,被这股力量掀得跳了起来!
连空气闻起来都带上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要把他们……全都撕碎!”
“樱里!”
紫绘咬紧了牙,腮帮子鼓起。
连那张尚带婴儿肥的脸颊都在微微抽动,紫色的眼眸里烧着一片不计后果的疯狂。
她紫色的独角上,电弧噼啪作响,狂乱地撕扯着空气,带起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渴望杀戮。
“让我去!”
她从牙缝里挤出字句,声音尖利得刺耳。
“把他们的眼珠子,一颗一颗,全他妈给抠出来!”
“再用脚,一个个地,踩成烂泥!”
樱里依旧沉默。
她甚至没分给紫绘一个眼神,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时。
一截柔软的布条,带着微凉的触感,从她袖口滑了出来。
布条很轻,却不容拒绝地缠上了她垂在身侧的手腕,带来一种细腻而坚韧的触感。
是布依。
她不需要言语,这无声的追随,便是最忠诚的誓言。
樱里终于有了动作。
涡之国。
她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让空气都凝滞了。
原来是那群疯子。
为了被封印的所谓“神之碎片”,不惜掀起血雨腥风。
如今,连这些由碎片力量无意识催生出的“残渣”,都要用这种亵渎生命的方式,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樱里缓缓抬起手。
她的指尖,带着不属于人类的冰冷,轻轻地,按在了紫绘那根滚烫发紫的独角上。
一股清冽的力量顺着她的指尖渡了过去。
即将失控的狂暴雷电,瞬间被这股力量吞噬、驯服,尽数纳入樱里的掌控之中。
紫绘浑身一僵,独角上的电光骤然熄灭。
樱里的动作很轻。
可她的声音,却冷得能刮下人一层皮。
“黑川。”
一声轻唤,听不出喜怒。
全场死寂。
“带路。”
命令下达,不容置喙。
樱里终于将视线从村庄挪开,投向了那片藏污纳垢的昏暗树林。
“我去把那些家伙……”
她的话尾拖长,带上了一点玩味的鼻音,那调子听在黑川耳中,却比任何命令都更让她兴奋。
“连窝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