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山谷边缘翻滚。
樱井雫带着残兵，正要踏入那片隔绝一切的白幕。
这是一场逃离。
不仅是逃离死亡，更是逃离那个粉发少女……能洞穿灵魂的视线。
“樱井雫。”
清冽的声音不大，却精准地穿透风声，钉入她的后心。
樱井雫的脊背瞬间僵硬。
那是被顶级掠食者锁定的本能战栗。
她停步，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咯咯作响。
身后的士兵们也停了下来，脸上是劫后余生与再度降临的恐惧交织出的复杂神情。
“副队长……”有人声音发颤。
樱井雫没有回头。
她转身，每一个动作都灌了铅般沉重。
她看到，那个名为月见樱里的巫女，正从篝火旁施施然站起，拍了拍巫女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双美丽的蓝宝石眼眸里，盛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这就走了？”
月见樱里的语气，像主人在询问一个不告而别的宠物，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
“任务完成，在下需即刻复命。”樱井雫的声音干涩。
“任务？”月见樱里歪了歪头，几缕粉发滑落，“哦，你是说，回去哭着报告‘我们甚至不配做她的敌人’，这也算完成任务？”
羞辱。
刻入骨髓的羞辱。
樱井雫的脸颊瞬间涨红，血气上涌，几乎要冲破理智。
“你！”
“我什么？”月见樱里向前走了两步，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我只是在帮你认清现实。”
“你们涡之国的武士，难道连仰望强者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樱井雫名为“武士道”的信仰。
“我们……”樱井雫咬着牙，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好了。”月见樱里抬手，制止了她苍白的辩解，“看在你还有点骨气的份上。”
“留下来，喝杯茶。”
什么？
樱井雫彻底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前一秒还在撕扯她的尊严，下一秒，却云淡风轻地邀她喝茶？
“不必了。”她立刻回绝，只想尽快逃离这个窒息之地，“军务在身。”
“我说的是命令，不是请求。”
月见樱里脸上的笑容淡去一分，声音也随之冷冽。
“还是说，樱井副队长觉得，我的茶，你不配喝？”
那股无形的威压再次降临，虽只有一缕，却如山岳压顶，让她喘不过气。
樱井雫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转头，对身后早已吓破胆的士兵摆了摆手。
“你们，立刻返回据点，将此地的一切，原原本本向大名汇报。”
“可是副队长！您……”一个老武士急切开口。
“这是命令。”樱井雫眼神锐利如刀，“执行。”
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在那股决绝的意志下，躬身行礼，转身没入翻涌的浓雾，不敢片刻停留。
山谷，再次恢复寂静。
只剩下篝火的噼啪声，以及那几个气息深不可测的妖怪。
樱井雫，成了孤身一人的囚徒。
月见樱里满意地点头对静立身侧的雪女柔声说道。
“雪絮，麻烦你，准备茶具。”
雪絮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地面厚厚的坚冰开始蠕动、塑形，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一张冰晶雕琢的小巧茶桌，以及两个晶莹剔透的蒲团，凭空升起。
冰桌上，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不知何时已摆放整齐，冒着袅袅热气。
这神乎其技的一幕，让樱井雫瞳孔猛缩。
这不是忍术。
这是对法则的绝对支配！
“坐。”月见樱里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对面的冰蒲团，自己则先行优雅地跪坐。
樱井雫迟疑片刻。
那冰蒲团上传来的并非刺骨寒意，而是一种隔绝了外界寒冷的温润感。
最终，她还是解下佩刀，郑重放在身侧，迈步上前，以标准的武士礼仪跪坐。
雪絮提起冰壶，为两人各斟一杯热茶。
翠绿的茶叶在澄澈的茶汤中舒展。
倒好茶后，雪絮便如幻影，悄然退到月见樱里身后，与黑川、布依等人一同，化作了沉默的背景。
但那一道道或玩味、或冰冷、或好奇的视线，却如无形的丝线，将樱井雫牢牢束缚在原地。
月见樱里端起茶杯，置于鼻尖轻嗅，随后浅啜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嗯……雨前龙井，芽头肥壮，汤色明亮。你们涡之国的大名，倒是会享受。”
樱井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是。”她的回答简短而僵硬，内心却翻起巨浪。
这种品级的贡茶，只有大名和少数重臣才有资格享用，她怎么一眼就认出？
“看来，你们那位大名，是真舍得下本钱。”月见樱里放下茶杯，杯底与冰桌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当王座需要用珍宝来铺路时，离它崩塌也就不远了。”
樱井雫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她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睑。
“说起来，”
“你和那个叫铁山健次的男人，是师兄妹？”
“……是。”
“看得出来，你很在意他。”月见樱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快被我的威压碾碎时，你的刀，可是出鞘了半寸呢。”
樱井雫握着茶杯的指节，又白了几分。
她终于抬头，那双湛蓝的眸子，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着月见樱里。
“月见阁下，有话不妨直说。”
“哦？这就沉不住气了？”月见樱里笑了，那笑容纯真无邪，“我还以为，你们武士的弯弯绕绕，至少值三杯茶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樱井雫一字一顿地问，竭力维持着镇定。
月见樱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身体微微前倾。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一股混杂着樱花与淡淡馨香的气息，萦绕在樱井雫的鼻尖。
“我想知道，”
樱井雫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别装傻了，雫。”月见樱里亲昵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那语调让樱井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觉得，一个会让麾下精锐，在情报完全不明的情况下，就前来送死的君主……”
“一个宁愿用贡品级的茶叶犒劳三军，却不肯多给你们配备一张防御符咒的大名……”
“一个……在你们出发前，说着‘为国尽忠，死得其所’，自己却安然坐在温暖殿堂里的所谓领袖……”
月见樱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滚烫的钢针，狠狠扎进樱井雫的神经。
“……真的，还值得你为之献上忠诚与生命吗？”
“住口！”樱井雫厉声喝道，仿佛想用声音来掩盖内心的动摇。“涡之国是我的祖国！大名是我们的领袖！为国尽忠是武士的荣耀！你这种妖怪，懂什么！”
“是吗？”月见樱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托着腮，露出了一个怜悯的表情。
“那为什么，在你师兄不顾一切要下令冲锋时，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的，不是同仇敌忾的忠诚，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轰！
樱井雫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握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我胡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失去了所有的底气。
“我胡说？”月见樱里忽然站起身，绕过冰桌，走到了樱井雫的身后。
她弯下腰，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樱井雫的耳廓上。
“那你告诉我，一个真正忠诚的武士，在同僚被敌人百般羞辱，尊严被踩在脚下时，会选择用‘顾全大局’这种可笑的借口来让自己保持沉默吗？”
“我那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保全部队？还是为了保全你自己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所谓‘忠义’？”
“不，你只是害怕了。”
“你害怕的，不是我。”月见樱里在她耳边轻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而是你早就看透了涡之国的腐朽，看透了你们大名的虚伪，你害怕承认这一切，害怕你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够了！”
樱井雫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带翻了身前的茶杯。
青瓷杯摔在冰面上，没有碎裂，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转过身，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赤红地瞪着月见樱里。
“你以为用这种卑劣的话术，就能动摇我的意志，挑拨我们君臣的关系吗？你太小看涡之国的武士了！”
“挑拨？”月见樱里优雅地后退一步，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我不需要挑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她重新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知道吗？在你之前，你们的大名，为了得到这片山谷里的‘源’之力，已经秘密派遣了两批人了。”
樱井雫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这件事，是绝密。
“第一批，是十五名暗部忍者，擅长潜行与刺探。他们连山谷的雾气都没能穿过，就人间蒸发了，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第二批，是号称‘涡之之盾’的重甲武士小队，队长叫……嗯，让我想想，好像是叫‘藤原浩’，一个以防御忍术见长的家伙。结果呢，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逃了回去，据说现在还疯疯癫癫的。”
“然后，就是你们第三批。”
月见樱里抬起眼，美丽的蓝眸里闪烁着冰冷的光。
“现在，你还觉得你们是所谓的‘精锐’吗？不，你们只是他用来试探我底线的，一批又一批的，可以随时被牺牲的棋子。”
“在他眼里，你们的命和路边的石子一样......”
“住口……住口！”樱井雫双手抱头，痛苦地低吼。
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疑虑、那些在深夜里偶尔会冒出的不安，此刻全被月见樱里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摊开在阳光下。
为什么任务的情报如此模糊？
为什么补给如此不合理？
为什么大名称他们为“国之利刃”，却让他们来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试探任务？
“如果你们真的是不可或缺的精锐，为什么会被我这个‘路过的巫女’，吓得连刀都握不稳？”月见樱里发出了最后一击。
樱井雫彻底沉默了。
她像一尊石雕，跪坐在那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那身引以为傲的甲胄，此刻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山谷的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月见樱里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就像刚才的疾风骤雨从未发生过。
“雫，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武士。”
“但你的剑，应该为值得的人而出鞘，你的忠诚，也应该献给能看懂这份忠诚价值的人。”
“你……”樱井雫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而空洞。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月见樱里站起身，再次走到她面前。
她没有再用言语压迫，只是伸出了自己白皙如玉的右手，停在樱井雫的眼前。
“为那些不把你当人看的家伙卖命，和成为我的所有物，选择一个吧。”
“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当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厌倦了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一个早已腐朽的空壳……”
“我这里，永远为你留着一个位置。”
樱井雫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那只手不大，指节纤长，皮肤细腻得看不见任何毛孔，仿佛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但就是这只手，可以轻易掀起冰封天地的风雪，可以弹指间碾碎武士的灵魂。
也在此刻，向她递出了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邀请。
心中五味杂陈。
屈辱、愤怒、迷茫、恐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悸动。
许久。
“我……我要走了。”她避开了月见樱里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道。
“去吧。”月见樱里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记住，下次来的时候，把我额外点名的清酒和四季茶点，亲自带来。”
“……好。”
樱井雫艰难地点了点头，捡起地上的佩刀，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便踉跄着转身，逃也似地冲入了浓雾之中。
当她最后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后。
黑川撑着油纸伞，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滑了出来，半跪在月见樱里身侧。
“主人大人，您真的相信，那只顽固的蓝毛小麻雀，会背叛她的鸟窝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嫉妒。
月见樱里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信不信，不重要。”
她轻抿一口。
“种子已经种下去了。”
“剩下的，无非是浇点水，施点肥，然后等着它……在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开出最艳丽的花来。”
火光在她的蓝眸深处跳动，映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