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期限，在樱井雫的感觉里，短得像一次呼吸。
夕阳正沉入山脊，最后一缕光斜斜地打在石阶上。
“很准时。”
那个声音从石阶的尽头传来，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从容。
月见樱里正坐在神社门前，身上不是那件庄重的巫女服，只是一套寻常的樱花纹和服，粉色的长发披着，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她赤着脚，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踩着冰凉的石板，手里正慢条斯理地扯着一朵山樱的花瓣。
一片，又一片。
樱井雫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山间的晚风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晚风吹动樱井雫的发丝，她终于开口，话语像磨砺过的石头：“先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月见樱里扯下最后一片花瓣，随手将光秃秃的花蕊扔到一边。
她抬起脸，那张漂亮的脸孔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的目的很简单。”
她站起身，踱到樱井雫面前。
“让你那位大名，还有他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全部从我的地盘上滚出去。”
这个答案让樱井雫的呼吸一窒。
“就为了这个？”
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
“你挑起战争，布下这么大的局，就为了清理一块地盘？”
“不然呢？”
月见樱里喉咙里溢出轻微的笑声。
“你不会真以为，我看上了涡之国那几块穷乡僻壤吧？”
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还是说，你觉得你家大名的供奉，能养得起我？”
樱井雫说不出话来。
“那些……背后的人，对你很重要？”樱井雫换了个问题，每一个字都问得艰难。
“很重要。”
月见樱里的声音沉了下去，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关乎我和家人的生死。”
她侧过头，看向暮色笼罩下的神社殿宇。
“你当真以为我们这些妖怪，是自愿蜷缩在这种地方？”
“外面的世界，可从来不是什么乐园。”
樱井雫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
主殿的廊柱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是布依。
那孩子正用一种混杂着害怕与好奇的眼神偷看她们，一被发现，立刻又缩了回去。
“她们都是被人类追杀……”
月见樱里重新坐回去，双手托着下巴，天真地歪了歪头。
“追杀？”
她轻笑一声，“用词准确点，是被盯上了。”
“这个世界对我们这种存在可不怎么友好，尤其是对那些……有利用价值的。”
樱井雫的脑子里闪过黑川身上那股危险又诱人的气息。
“所以你收留了她们？”
“收留？”
月见樱里嗤笑一声，像听见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樱井雫，你对我有什么奇怪的误解？我长了一张开善堂的脸吗？”
“那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她们的力量。”
月见樱里站起来，一步步朝她走近，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就像现在，我给你一个被我需要的机会。”
樱井雫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至少，她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
至少，这比大名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来得真实。
她闭上眼，再睁开，胸中的浊气吐出。
“我答应你。”
“但我有条件。”
“说。”月见樱里言简意赅。
“那份文书，不能公开。”
樱井雫的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我可以替你做事，潜伏在大名府，查清一切。”
“但求你，别毁掉‘樱井雫’这个名字。”
月见樱里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
“虚名而已，你就这么在乎？”
“这不是虚名！”
樱井雫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前倾。
“如果我成了叛国者，那些信赖我的士兵要怎么办？那些视我为希望的国民要怎么办？”
“他们会找到新的英雄，然后很快忘了你。”
月见樱里说得轻描淡写。
“人心善忘。”
“旧的神像塌了，自然会有新的被竖起来，继续供人膜拜。”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樱井雫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他们对我的信任——”
“是吗？”
月见樱里偏了偏头，打断她。
“那我问你。”
“如果没有你身上这套制服，没有赤备队副队长的光环。”
“你嘴里那些‘信任’你的人，还剩下几个？”
樱井雫感觉自己被剥光了铠甲，赤裸地站在她面前，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干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答案呢？她自己也没有。
“你看，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月见樱里伸手，在她绷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动作像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野猫。
“别再抱着那些别人随时能收走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命。”
“那样……很可怜的。”
“但是……”
月见樱里收回手，打断了她的话头。
“你签了字，画了押，这就是你现在的价值。”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而这份价值，归我所有。”
樱井雫的喉咙动了动，那份轻描淡写，比任何威胁都让她发冷。
月见樱里站起身来，裙摆拂过石阶上的微尘，她低头看着还坐着的樱井雫。
“所以，想好怎么选了吗？”
“是当我的‘眼睛’，回去把你效忠的那个世界，撕开一道口子给我看看。”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玩味。
“还是……当个没用的脏棋子，让你那位英明神武的大名亲手处理掉？”
“选吧。”
暮色吞噬了最后的光，神社的轮廓隐没在暗处。
樱井雫垂着头，看着自己膝上那双紧握到发白的手。
许久，久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彻底沉入黑暗，她才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
“很好。”
月见樱里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聪明人好办事，那我们来聊聊正事。”
她挨着樱井雫坐了下来，膝盖几乎就要碰到对方，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过来。
樱井雫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你在大名府，现在说话还管用吗？”月见樱里问。
“任务失败，被冷落是肯定的，但赤备队副队长的职权还在。”樱井雫压下心头的纷乱，如实回答，“大部分地方，我都能进去。”
“够了。”
月见樱里点了点头，像个正在盘算生意的商人。
“从明天起，帮我查三件事。”
她伸出手指，慢悠悠地比划着。
“第一，最近一个月，有谁鬼鬼祟祟地出入过大名府，尤其是那些生面孔。”
“第二，你们军队里那些新搞来的玩意儿，哪儿来的，又是怎么运进来的。”
“第三嘛……”
她的声音忽然压低，整个人凑到樱井雫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人耳朵发痒。
“你家大名，最近一个月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不该见的人。”
樱井雫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这……太难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凡走错一步……”
“你不会走错的。”
月见樱里的语气笃定得让人无从反驳。
“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
“什么意思？”
月见樱里没说话，只是朝主殿的阴影里拍了拍手。
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和服的小女孩，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着，她低着头，怯生生地挪到月见樱里身边。
“布依，过来。”
月见樱里招了招手，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小女孩立刻小步跑到她身后，两只小手紧紧揪住她的袖子，只敢从她背后探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害怕地偷瞄着樱井雫。
“她……”樱井雫看着这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叫布依。”
月见樱里揉了揉布依的脑袋，动作亲昵。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搭档。”
“搭档？！”樱井雫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你让她……让一个孩子去做这种事？”
“孩子？”
月见樱里噗嗤一声笑了，捏了捏布依软乎乎的脸蛋。
“布依，来，告诉这位姐姐，你几岁啦？”
布依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整张脸都埋进了樱里的和服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七……七十三岁了。”
轰——！
樱井雫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差点一屁股从台阶上滑下去。
“妖怪的年纪，可不能用你们人类的算法。”
月见樱里笑吟吟地解释，又轻轻推了推害羞得快要冒烟的布依。
“来，给咱们的新同事，露一手。”
布依红着脸点头，抬起小小的手，在身前飞快地结了个手印。
下一秒，樱井雫脚下的影子像是活了过来，剧烈地蠕动着。
紧接着，好几条漆黑的布带悄无声息地从影子里钻出。
它们像蛇一样在空气中游弋，却听不见半点风声。
其中一条布带瞬间缠上了樱井雫腰间的刀柄，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背脊一麻。
另外几条则在她脖颈和脸颊边徘徊，若即若离。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极致的威胁。
“布依的本体能钻进任何有影子的地方，谁也发现不了。”
月见樱里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几分炫耀。
“她能帮你探路，传信，甚至……”
她的声音更低了。
“在你被人堵住的时候，帮你把麻烦‘清理’掉。”
樱井雫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些诡异的黑色布条。
怎么这么强了...
“怎么样？”
月见樱里伸出手，用指背轻轻划过樱井雫发烫的脸颊。
“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轻柔的触碰让樱井雫心头一跳。
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没……没有了。”
“那就好。”
月见樱里收回手，满意地笑了。
“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月见樱里彻底无视了樱井雫，她低下头，声线都软了下来，对着身边的孩子说话。
“布依，愿意帮这位姐姐一个忙吗？”
这语气像是在征求意见。
布依从月见樱里的和服后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脸色发白的樱井雫，然后重重地点头。
“只要是樱里大人的愿望，布依什么都愿意做。”
“真乖。”
月见樱里摸了摸布依的头，这才重新把话头抛给樱井雫。
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没什么暖意。
“听清了？她从明天起，就是你失散的亲妹妹。”
月见樱里捏了捏布依软乎乎的脸蛋。
“路上饿了哭了，你负责哄。”
这哪里是搭档。
樱井雫的喉咙发干。
这分明是伪装成糖果的毒药，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而操纵着这致命毒药的，就是眼前这个巫女。
这个念头让樱井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明晚行动。”
月见樱里站起身，夜风撩起她的衣摆。
“你的任务是情报，不是打架。”
“碰上硬茬就跑，带上布依，听懂了？”
每一句都是命令，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不想给你们任何一个收尸。”
这句话，显然更多是说给布依的。
“……我明白。”
樱井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还有。”
话音未落，月见樱里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她已经贴在了樱井雫的面前，鼻尖几乎碰上。
浓郁的樱花香气扑面而来，冰冷，锋利，刮得樱井雫的皮肤刺痛，全身的肌肉都僵死了。
“要是你敢耍花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或者，让布依掉了一根头发……”
月见樱里没再说下去。
可樱井雫的后心猛地一凉，冷汗已经悄悄地湿透了里衣。
她从那片平静里，辨认出了比任何杀气都可怕的东西。
那是……纯粹的虚无，能吞掉一切。
“我……绝不会。”
她吐出几个字，声音里的颤抖自己都无法控制。
“最好是这样。”
压迫感退得一干二净。
月见樱里退后一步，又挂上了那副温婉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个贴身威胁的人根本不存在。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白皙纤长。
“那么，重新认识一下。”
“合作愉快，搭档。”
那只手就停在樱井雫面前。
樱井雫的身体还僵着，迟迟没有动作。
最后，她还是抬起了自己那只微微发颤的手，握了上去。
触感温润，柔软。
月见樱里没有立刻松开，反而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她的声音轻快，还带着一点笑意。
“跟紧点，可别走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