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雫握住木梳，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紧张。
对象是三百岁的鬼族小女孩紫绘。
“别扭了！今天没草莓大福！”
紫绘僵住，随即扭得更欢。
“疼！你想把我角盘出包浆吗！”
“谁让你跟黑川打架。”樱井雫耐着性子解着缠在鬼角上的紫发。
“她故意绊我！”紫绘气鼓鼓告状。
廊下的黑川懒洋洋掏耳朵。
“碰瓷？小不点，你好歹是鬼族家主，走路都能摔，建议退位让贤。”
“你这个勾引男人的妖婆！”
“笑死，老娘至今清纯得一批。”黑川坐直身子，和服敞开大片雪白，“倒是你，除了哭还会干嘛？”
紫绘浑身发抖，独角泛起危险微光。
“行了。”
月见樱里端着水果盘走来，淡淡瞥了黑川一眼。
后者立刻收起爪牙，心虚拉拉衣襟。
“我来。”
月见樱里从樱井雫手中接过木梳，指尖轻擦过她的指腹。
樱井雫猛地缩手，退开半步，耳根浮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月见樱里手指灵巧，死结三两下被温柔解开。
紫绘瞬间安静，像只被驯服的小猫，喉咙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樱井雫失神看着这一幕。
昨夜谈笑净化污秽的冰冷巫女，和眼前温柔梳头、会用梳子敲黑川脑壳的女人……
是同一个人？
“在想什么？”
月见樱里不知何时弄好了紫绘的头发，歪头看她。
“没什么。”樱井雫错开视线，脑子嗡嗡作响。
“是吗？”
月见樱里放下梳子，迈步向她走来。
距离骤然拉近，樱花香气完全笼罩她。
樱井雫呼吸一窒，心跳乱了节奏。
“在想我为什么对这些小鬼头有耐心？”
月见樱里倾身，吐气如兰。
“因为她们是'我的人'。”
声音很轻，却精准搔在樱井雫心尖。
“自己的东西，要好好爱护。”
月见樱里笑了，眼底的冰冷消融了些许，透出几分看透一切的狡黠。
“你不也是吗？”
她的手指轻抚过樱井雫脸颊，声音低沉亲昵。
“我的刀。”
轰——！
樱井雫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热气从脖颈一直烧到脸颊，她仓皇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
“噫——！”
黑川发出夸张的声音，揶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
“樱里大人最近对新来的武士小姐格外上心呢，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我的刀'这种专属爱称。”
她做作地捂胸口，对雪絮挤眉弄眼。
“我们老人儿心都碎了，对吧雪絮？”
雪絮摇头，清冷脸上泛起浅红。
“闭嘴。”
月见樱里淡淡吐出两字，手腕上的黑色布条不悦蠕动，微微收紧。
黑川表情僵住，悻悻咬了口西瓜。
雪絮轻步上前。
“樱里大人，鬼族派人来报，您交代的训练场地已经平整出来了。”
“哦？”
月见樱里重新将目光落在樱井雫依旧泛红的侧脸上，嘴角笑意更深。
她伸手，极其自然地牵起樱井雫的手。
“走吧。”
樱井雫手掌传来酥麻。
这女人的手好软，好温暖。
“我的刀。”
月见樱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占有欲的宠溺。
“去看看你的新工作。”
……
神社后山的开阔地上，樱井雫看到了所谓的“军队”。
太阳穴突突直跳。
三千鬼族，大多是老弱妇孺。
武器五花八门，充满生活气息。
白发老鬼族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巨大白萝卜。
年轻鬼族妇人一手抱婴孩，一手提铁锅。
还有拿锄头、木棍、鱼叉、晾衣杆的……
这是要她训练的军队？
分明是一群即将赶集的村民！
“怎么样？”
月见樱里站在她身边，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语气带着愉悦。
“是不是觉得很有挑战性？”
樱井雫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鬼族老人颤颤巍巍走上前来。
“樱井大人！”
老人扑通跪下，声音哽咽。
“求您救救我们！那些人又来了，要抓走我们的孩子！”
樱井雫一愣。
“什么人？”
“自称'净化会'的家伙们！”
老人哭诉着，“他们说我们鬼族是污秽的存在，要净化掉所有的孩子！”
“昨天已经抓走了十几个！”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黑压压的人影从山林中涌出。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手持镶嵌着符咒的长剑。
身后跟着数百名同样白袍的武士。
“找到了！”
白袍男子遥遥指向鬼族聚集地。
“污秽的鬼族，今日便是你们的末日！”
看到那熟悉的白袍，樱井雫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些人的装备精良，气息凌厉，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而眼前这三千鬼族……
她忽然明白了月见樱里的用意。
不是训练他们成为军队。
而是训练他们活下去。
“樱里……”
她看向月见樱里，发现对方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该你表演了。”
“怎么办？”
月见樱里的声音轻描淡写。
“我的刀。”
樱井雫向前一步。
她的声音切开嘈杂。
“所有人，以我为中心，列阵！”
回应她的，是三千道茫然、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
扛着巨大白萝卜的老鬼打了个哈欠。
抱着孩子的鬼族妇人好奇地打量她，仿佛在看什么新奇的戏码。
无人动弹。
樱井雫的眉心拧紧。
“听不懂吗？站成队列！”
一个年轻的鬼族刺头扛着锄头，怪笑着吹了声口哨。
“人类的小姑娘，口气倒不小。”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樱井雫的耐心在蒸发。
她身影一晃，瞬间出现在那鬼族面前。
刀不出鞘，刀柄闪电般击向对方的肩膀。
这是武士间最直接的规矩教导。
然而，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铛！”
那个抱着孩子的鬼族妇人，不知何时横移一步，竟用手中的铁锅精准地架住了她的攻击。
妇人脸上带着淳朴的困惑，对她摇了摇头。
“不可以欺负我们家阿壮哦。”
“哇——！”
周围的鬼族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
樱井雫的脸颊瞬间涨红。
她身为武士的尊严，被一口铁锅打得粉碎。
她的规则，她的技艺，在这里一文不值。
羞辱感烧得她头脑发昏。也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空而至。
咻——！
一支黑色的、淬着毒液的弩箭，从远处的山林中射出。
目标，正是那个用铁锅护住同伴的鬼族妇人，以及她怀里的婴孩！
来不及思考。
樱井雫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
锵！
太刀出鞘，一道蓝色的刀光精准地斩断了毒箭！
断成两截的箭矢落在地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黑烟。
山林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鬼族脸上的散漫瞬间褪去，化为惊恐。
是他们。
是“净化会”的杂碎！
恐慌如同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敌袭！”
“他们又来了！”
“快跑啊！”
刚刚还是一盘散沙的鬼族，此刻彻底化为受惊的羊群，乱作一团。
樱井雫握着刀，心脏狂跳。
是她的错。
是她没能第一时间整合这支队伍，才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
就在这时，整个世界安静了。
不是形容。
周遭忽然陷入绝对的死寂，连鬼族们惊恐的喘息都听不见了。
风声，虫鸣，鬼族的尖叫，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月见樱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场地的边缘。
她甚至没有看混乱的鬼族。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山林的方向，抬起了右手。
手腕上的黑色布条无声地蠕动，如毒蛇般射入林中深处。
几声短促而压抑的惨叫过后，一切重归于寂。
恐惧。
比面对“净化会”时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鬼族的灵魂。
他们看向月见樱里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敬畏与崇拜。
那是看着神明的眼神。
月见樱里缓缓转身，穿过死寂的人群，径直走向僵在原地的樱井雫。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她只是走到了樱井雫的身后。
然后，伸出双手，从背后覆上了樱井雫握着刀柄的手。
冰凉的、柔软的触感，透过皮肤，仿佛要渗进骨髓。
樱井雫的身体一僵。
月见樱里贴得很近，近到她能闻到对方发梢传来的樱花冷香，能感受到那平稳得不像话的心跳。
月见樱里握着她的手，抬起了那把刚刚斩断毒箭的太刀。
刀尖，缓缓划过一个弧度，指向前方噤若寒蝉的三千鬼族。
“从现在起。”
月见樱里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把刀的刀尖，是我的视线。”
“它的刀锋所向，是我的意志。”
她微微侧过头，温热的鼻息喷在樱井雫的耳廓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恶魔的私语。
“违抗我的意志，是什么下场……”
“我想，你们刚刚已经看到了。”
这番话，是对着三千鬼族说的。
但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樱井雫的心上。
羞辱、不甘、战栗，还有一丝无法抗拒的沉溺。
月见樱里松开了手。
她退后一步，将整个舞台，连同这三千条被恐惧攥住的性命，全都交给了樱井雫。
樱井雫看着自己的手。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女人的温度和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一切。
她重新面向那些眼神已经彻底改变的鬼族。
这一次，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三列纵队。”
“列阵！”
唰——！
没有迟疑，没有混乱。
三千鬼族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效率，迅速地排列成型。
动作笨拙，队列歪斜，却充满了源自恐惧的绝对服从。
樱井雫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握住的，是借来的威权。这份沉甸甸的服从，并非源于对她的信赖，而是对月见樱里那份力量的恐惧。
女武士转头看向月见樱里。
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蓝色的眼眸里，是一种看透一切的、带着玩味的狡黠。
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被自己亲手开刃的、完美的兵器。
樱井雫缓缓转回头，重新面对她的“军队”。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樱井雫握刀的手在发抖。
不是害怕。
是愤怒。
她看着眼前三千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们对月见樱里那种近乎崇拜的敬畏。
这些本该是她带领的战士，现在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威压而俯首帖耳。
“很好。”
她的声音冷得像刀锋。
“现在所有人，从最基本的站姿开始！”
回应她的是震天的齐声应答。
但樱井雫知道，这份服从不属于她。
训练持续了整整一天。
鬼族们笨拙地挥舞着武器，动作生硬得像木偶。
他们不再是游魂般的空洞，视线开始有了焦点，直直地钉在她身上。
有了为之战斗的理由。
樱井雫不得不承认，月见樱里的方法奏效了。
傍晚，筋疲力尽的她踏进神社大门。
厨房里传来黑川的惊呼声。
“哎呀！被发现了！”
樱井雫下意识地喝道：“站住！”
黑川抱着个酒瓶子冲了出来，脸上写满了心虚。
“雫教官回来啦～今天辛苦了！”
“你偷了什么？”
“没偷没偷！就是……厨房大婶送我的馒头！”
黑川边说边往后退，但怀里的酒瓶暴露了一切。
“黑川。”
月见樱里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冷得能结冰。
“你是不是又动我给雫准备的清酒了？”
黑川脸色瞬间煞白。
撒腿就跑！
“站住！”
月见樱里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个空了一半的酒瓶。
庭院里一阵鸡飞狗跳，黑川的尖叫和月见樱里清脆的呵斥声混在一起，连旁观的雪絮都忍俊不禁。
布依和紫绘兴奋地拍手叫好。
樱井雫站在原地，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幕。
心中的郁气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
她忍不住，笑了。
是那种完全放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月见樱里在追逐中瞥见了她的表情。
愣住了。
“黑川，今天先放过你。”
她停下脚步，宣布临时停战。
黑川如蒙大赦，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月见樱里走到樱井雫面前，将剩下的半瓶酒递给她。
“你的庆功酒。”
她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被那家伙偷喝了一半。”
“我不怎么……”
“拿着。”
月见樱里不容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庆祝我的雫教官，第一天上任大获成功。”
她靠在廊柱上，侧头看着樱井雫。
晚风吹起她的粉色发丝，几缕调皮地拂过樱井雫的脸颊。
“雫。”
她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樱井雫”，不是“我的刀”。
就是简单的“雫”。
“嗯？”
樱井雫握着酒瓶，心跳漏了一拍。
“你笑起来，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月见樱里的声音很轻。
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樱井雫只觉得那片蓝色里有一种吸力，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伐轻快得像个孩子。
只留下樱井雫一个人站在原地。
脸颊的温度比手里的酒瓶还要烫。
清酒的冷冽触感和脸颊的燥热形成对比，让她有些狼狈地撇开了视线，唇边却泄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今天这一天，比她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但她心里清楚，这种有趣背后隐藏着什么。
月见樱里不只是在培养她的威信。
她在一步步地，将她变成专属于自己的武器。
而最可怕的是——
樱井雫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