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
当第一缕微曦穿透窗纸,樱井雫睁开了眼。
一夜未合眼,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冰凉的地板让她四肢有些僵硬,但更让她在意的是,房间里那份过于安静的空寂。
身侧的榻榻米上早已空无一人,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
空气里还残留着月见樱里的樱香,那缕冷香钻入鼻腔,让她本就混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昨夜,她本该是警惕的护卫,却在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中,彻底乱了心神。那张卸下所有伪装的安详睡颜,比任何锋利的刀刃都更具杀伤力,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樱井雫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体,动作间,视线不自觉地掠过那张空荡荡的榻榻米。
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很轻,却沉甸甸地坠着。
她推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滚烫的思绪稍稍冷却。
庭院里,雪絮正端着一盆清水走过,见到她,温柔地躬身行礼。
“樱井大人,您醒了。”
“樱里大人她……”
“樱里大人在偏殿。”雪絮的笑容温婉如水,“说是有新的族人到了,让您过去一趟。”
新的族人?
樱井雫压下心头的杂念,点点头,快步走向偏殿。
还未走近,一阵气急败坏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中气十足。
“不许哭了!你再哭,我就把你丢到后山去喂狼!”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啜泣声。
“对、对不起……家主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呜……”
樱井雫踏入偏殿,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紫绘正叉着腰,小小的脸蛋鼓成一个包子,拼命想摆出凶狠的家主派头,但微微泛红的眼圈却暴露了她的手足无措。
在她面前,一个比布依还要瘦小枯干的鬼族少女跪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少女有一头营养不良的浅灰色短发,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头顶那对小小的鬼角,与其说是威慑,不如说更添了几分羸弱。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布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砸在陈旧的地板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月见樱里,正斜倚在主位上。
她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家主训话”的闹剧,那双海蓝色的眸子里噙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戏剧。
见到樱井雫进来,月见樱里朝她勾了勾手指。
“来,我的雫教官。”
她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让樱井雫的脸颊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
“给你介绍一下,”月见樱里指了指那个还在哭泣的少女,“这位是白弥,紫绘的……远房表妹。昨天夜里,自己一个人从山那边逃过来的。”
“白弥,这位是樱井雫,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总教官,负责保护大家的安全,也负责……训练不听话的小鬼。”
最后那句话,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了紫绘。
名叫白弥的少女听到“总教官”三个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
“对、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请不要赶我走!我、我什么都能做的!洗衣服,做饭,我……”
“行了行了!”紫绘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跺了跺脚,试图挽回自己身为家主的威严,“谁说要赶你走了!本家主命令你,不许再哭了!听不懂吗!”
结果她这一嗓子,非但没能止住哭声,反而像按下了什么开关。
白弥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可怜极了。
“哇——!”
这一下,紫绘也终于绷不住了。
她被这无休无止的哭声彻底击败,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下一秒,她扭头“嗷”地一声扑进了月见樱里怀里,把脸埋在她胸前。
“樱里!她欺负我!她一直哭,她根本不听我的话!”
见樱里也没料到紫绘会来这招,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哭笑不得地把怀里的小家主搂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好了好了,我们的鬼族家主怎么也跟着哭了,让你的族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她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小家伙,一边将目光投向依旧在发抖的白弥,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白弥,是吗?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不带任何压迫,却让人无法抗拒。
白弥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很抗拒这个命令,但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灰色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玻璃珠,里面盛满了惊恐、不安,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她像一只被猎犬追逐了三天三夜,终于无路可逃的幼鹿。
“你不用害怕。”月见樱里说,“这里是月见神社,只要进了这个门,就没人能伤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山那边跑过来?是遇到净化会的人了?”
“净化会”三个字,像一道惊雷,让白弥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身体抖如筛糠,牙齿都在打颤。
“是……是的……”她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拼凑出断断续续的句子,“他们……他们冲进了村子……像疯了一样……说、说我们是污秽,是必须被清除的垃圾……要把所有……所有孩子都抓走……”
“我……我躲在储水的石缸里,才、才逃出来的……爹娘为了保护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听到这里,刚刚还气鼓鼓的紫绘也忘了生气。她从月见樱里怀里抬起头,小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紧紧握着小拳头,头顶的独角上泛起危险的微光。
樱井雫的眉心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知道净化会残忍,却没想到,他们竟已将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妇孺。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来这里的?”
月见樱里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指尖轻轻划过紫绘的脸颊,拭去她的泪痕。
“是……是村里的长老告诉我的。”白弥抽泣着回答,“他说……涡之国已经没有鬼族的容身之所了……只有月见神社的樱里大人……只有您,才能庇护我们……”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
经过上次村口那场“净化”,月见樱里的名声想必已经在附近的幸存者中传开了。
月见樱里并未言语,只是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落在白弥身上时,眼底的暖意淡去几分,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审视。
“好了,别哭了。”
她站起身,将怀里的紫绘交给雪絮,缓步走到白弥面前。
她蹲下身,与那双惊恐的灰色眼睛平视,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污渍。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雪絮,带她去安顿一下,找些干净的衣服,再弄点热乎的食物。”
“是,樱里大人。”
雪絮应声上前,她身上那股清冷而纯净的气息似乎让白弥感到安心,哭声渐渐小了,顺从地被她扶了起来,一步一挪地跟着走了出去。
偏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哼,胆小鬼,爱哭包。”紫绘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小声嘟囔着,但语气里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好了,家主大人。”月见樱里走过去,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以后她就是你的族人了,你要拿出家主的样子,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我才不要!”紫绘嘴上强硬,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打发走还在闹别扭的紫绘,月见樱里这才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樱井雫。
她踱步到她身边,靠在柱子上,姿态闲适。
“我的雫教官,”她歪着头,目光里带着几分玩味,“刚才那出戏,好看吗?”
樱井雫没有回答她的调侃,而是沉声说道:“她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嗯,恐惧是真的。”月见樱里赞同地点点头,蓝色的眸子望向庭院深处,“被逼到绝境的恐惧,家破人亡的悲伤,都是真的。”
她话锋一转。
“但有时候,越是真实的感情,越能成为最好的伪装。”
她的手指在廊柱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一个能从净化会的围剿中独自逃出来,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穿行一夜,还能精准地找到这个偏僻神社的孩子……”
她转过头,海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樱井雫。
“胆子,是不是太小了点?”
樱井雫心中猛地一动。
确实。
白弥表现出的那种极致的、近乎崩溃的胆怯,和一个心智、体力、运气缺一不可的成功逃亡者的身份,存在着巨大的割裂感。
“你的意思是……她有问题?”
“谁知道呢。”月见樱里耸了耸肩,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错觉。
“也许,她只是个被神明眷顾的、运气爆棚的小可怜呢?”
她笑了笑,站直身体,朝樱井雫走近一步。
“走吧,我的总教官大人,你的士兵们可都等着你呢。”
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拂去樱井雫肩上的一片落叶,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脖颈。
那微凉的触感,让樱井雫的身体瞬间一僵。
“今天可不许再把我们尊贵的鬼族家主给吓哭了。”月见樱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紫绘离开的方向,声音里满是揶揄。
樱井雫看着月见樱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月见樱里留下白弥,不仅仅是出于庇护弱者的善心。
她或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选择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只是想看看,这颗主动送上门来的棋子,究竟想做什么,背后又站着谁。
这个神社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樱井雫明白了,月见樱里是在张网。她以善意为饵,以神社为笼,只是平静地等待着,看看究竟会捕获怎样的猎物。
自己,或许也是她棋盘上,最特殊,也最重要的一颗。
而她,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