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内的死寂被一声轻笑打破了。
那笑声很轻,带着点慵懒的抱怨,来自月见樱里。
“早不来,晚不来。”
她轻声啧了一下。
“净挑这种时候。”
她对窗外的杀气置若罔闻,那不过是场恼人的雷雨,打扰了她欣赏新藏品的雅兴。
窗外杀气凛然,于她而言,却只算打扰雅兴的雷声罢了。
“真没眼力见。”
黑川那对漂亮的黑翅膀“唰”地一下僵直,绷得像两块铁板。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性感妩媚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那个……樱里大人,您看……要不咱们先战略性转移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用翅膀尖小心翼翼地指向道场后门,姿态卑微。
“主打一个‘从心’!我听说镇上那家‘甘味处’今天新出了一款草莓大福,奶油是限量的,咱们去晚了可就……”
话没说完,一个字飘了过来。
“跑?”
月见樱里把目光从角落里那个已经毫无价值的诱饵上挪开,投向了黑川。
黑川的谄笑僵在脸上,冷汗都快下来了。
月见樱里没有再理她,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前。
那里,一个少女正单膝跪地,向她献上一切。
“我的花园,才刚刚开出第一朵值得观赏的花。”
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为什么要跑?”
黑川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飘过去,落在樱井雫和她脚边那朵融合了冰蓝与绯红的妖异山樱上。
她捂住心口,感觉自己的妖生观正在被一种名为“秀恩爱”的无形力量反复碾压。
“我的眼睛……”她小声嘀咕。
躲在粗大立柱后面的布依,一张小脸已经红得能滴出血。
花儿……是需要“浇灌”的呀……
只有被毫无保留地“浇灌”着,才能绽放出最美丽的姿态……
一想到某些不可描述、湿漉漉的画面,布依的脑袋顶上几乎要冒出蒸汽,小小的身体因幸福而微微颤抖,发出了满足的“呜”声。
而在另一侧,被所有人遗忘的白弥,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片片碎裂。
她懂了。
这哪里是什么收留落魄妖鬼的良善巫女。
这分明是一头披着神明外衣的恶魔,一个以收集“绝版孤品”为乐的……究极收藏家。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再看看那个被月见樱里视若珍宝的樱井雫。
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被随手丢弃的、廉价的包装盒。
裙摆微动,月见樱里已来到樱井雫身前。
她垂首,目光落在樱井雫身上。
樱井雫感到一道视线落在头顶,那目光沉甸甸的,要将她的头骨看穿,洞悉她的灵魂。
樱井雫感到那道视线如有实质,穿透颅骨,在她灵魂上钉下一个滚烫的烙印。
这不是审视,更不是命令。
那是造物主对自己最杰出的作品,最纯粹的……欣赏。
“雫。”
月见樱里的声音响起,很轻,却清晰地落入樱井雫的灵魂深处。
“在。”
樱井雫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昂起头,右手紧握刀柄。
她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忠诚与昂扬战意。
胸口,那枚温热的勾玉与她的心跳同频共振。
那意志化作暖流传遍她的身体。
月见樱里唇边掠过一丝笑意。
“看来,你的第一次实战演练,要比预想中来得早一些了。”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它看上去,有些渴了。”
樱井雫的呼吸为之一滞。
她听懂了。
她明白了话语中潜藏的期许,那既是无上的荣光,也是血腥的邀约。
用敌人的鲜血,来浇灌这朵只为主人一人绽放的花。
一股灼热从胸口勾玉处炸开。
一股前所未有的饥渴感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吞噬了她的理智。
那不是别人的命令。
那是她自己的,最本能的渴望。
她脚边的冰晶山樱似有感应,花瓣边缘泛起一抹嗜血的红光。
是的。
它渴了。
我也……渴了。
樱井雫再一次深深地垂下头颅,将额头贴近冰凉的地面,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她内心奔涌的狂热与喜悦,尽数通过那微微颤抖的刀柄泄露出来。
“是,我的主人。”
“呵。”
心满意足后,月见樱里转过身,看向道场之外。
她这才将目光,施舍给庭院里那些喧嚣的蝼蚁。
“成色尚可的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残次品。”
“不过……”
她伸出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啊,想起来了。”
“是当初大名府下面,那口井里……侥幸逃掉的一只小老鼠啊。”
她的话音甚至还没能完全落下。
“妖孽——!就会藏头露尾!还不速速滚出来受死!”
一声暴喝,裹挟着沛然的降魔灵力,如同一道旱雷在神社上空轰然炸响。
整座道场的屋顶瓦片都在这股威压下不堪重负地嗡嗡作响,簌簌落下陈年的尘埃。
那股庄严、肃杀,却又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伪善气息,如决堤的潮水,蛮横无比地冲向神社的最深处。
神社外围的守护结界,几乎在接触的瞬间便发出尖锐的悲鸣,表面泛起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好吵。
”
月见樱里不悦地蹙了蹙那双好看的秀眉。
扰人清梦,可是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的罪过。
她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随意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捻,打了个响指。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声响。
这一声,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却好似创世神在兴致缺缺时随手修改了世界的底层规则。
威压触及神社的瞬间,便如青烟般溃散,了无痕迹。
外界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与气浪,也像是被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
声音消失了。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庭院之中,那名身披华贵金色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的高大和尚,正带着二十多名杀气腾腾的“净化会”成员,摆开一副标准的降妖除魔阵势。
然而此刻,他脸上那副“替天行道”的庄严面具,却像是被冻住的油彩,一寸寸地皲裂。
他眼中的世界,崩塌了。
那股力量去哪了?和尚无法理解,只感到一种源于更高存在的、不容置疑的否定。
那是……抹除。
一种更高维度的否定。
他苦修数十年,引以为傲的降魔之力,在他自己的感知之中,就那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是一种……神明对凡物的蔑视。
“……怎么……回事?”
和尚的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恐惧与茫然。
就在这时。
吱呀——
神社深处那扇古朴的木门,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拉开。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为走出的人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圣洁轮廓。
为首的,自然是那名粉发蓝瞳,美得不似凡尘俗物的巫女,月见樱里。
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慵懒笑意,蔚蓝的眼眸里,这群不速之客的身影显得滑稽又无聊。
“我说,”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起床气的少女音,清晰地落在庭院里每一个人的耳中,“在别人家门口大喊大叫,是乡下最新的流行风俗吗?”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就算是不请自来,至少也该有点基本的礼貌吧?万一吓到院子里我精心培育的花花草草怎么办?”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人影也一一显现。
来人的身影映入和尚眼中,他的瞳孔因惊骇而紧缩。
紧跟在巫女身后的,是一名手按刀柄,神情冷冽如霜的蓝发武者,樱井雫。
她的视线,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苍鹰,死死地钉在了和尚的身上。
那视线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食物的眼神。
再往后……
一个撑着破旧油纸伞,身段妖娆,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的黑发女人,正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一个抱着双臂,一脸稚气,头顶却生着狰狞独角的紫发少女,正气鼓鼓地瞪着这边,似乎在为被打扰而生气。
一个气质温婉如水,眉眼间带着一丝悲悯的白发女子,仿佛在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提前哀悼。
还有一个黑发黑眼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拽着紫发少女的衣角,只敢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用纯真的好奇目光偷偷张望。
这支队伍的构成……
妖气!
冲天的妖气!
和尚的视线在月见樱里那张绝美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立刻像被灼伤般猛地移开,死死地盯住了她身后的樱井雫和一众妖怪。
那股熟悉的、令他作呕的妖气,让他瞬间找回了“正义”的立场,强行压下了心中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妖氛冲天!秽气弥漫!”
他将手中的九环锡杖重重往青石板上一顿,发出“铛”的一声巨响,试图用这声音为自己壮胆,义正辞严地喝道:“小小巫女,竟敢与妖魔为伍,豢养此等污秽之物于神社净地,你可知罪?!”
“哦?”
月见樱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年度最好笑的笑话,有趣地歪了歪头。
她慢悠悠地说道。
“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外面的野狗,跑到院子里来指手画脚了?”
“你……!”和尚气得满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锡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从皮肤下挣脱出来,“你说谁是野狗!”
“谁应了,就说谁咯。
”月见樱里无辜地眨了眨眼,那纯良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在好奇地发问。
她身后的黑川听到“宠物”二字,非但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反而露出了被主人认证后,心满意足的陶醉表情,身体不着痕迹地又朝月见樱里贴近了半分,几乎要将自己挂在对方身上。
而紫绘则是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奶凶奶凶地反驳道:“谁是宠物呀!本家主可是高贵的鬼族第三十七代家主!”
只可惜,这番宣言被她那软糯的声线一中和,毫无威慑力可言,更像是在撒娇。
月见樱里完全无视了身后的骚动,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和尚那副即将气炸,却又不敢动手的滑稽表情。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
用一种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情人呢喃般的语调,对樱井雫轻声问道。
“雫。
”
樱井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你觉得,他刚刚说的‘污秽之物’……”
月见樱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与玩味,像是在讨论今晚的月色。
“……是在说你,还是在说黑川她们?”
这句轻飘飘的,却带着明显挑拨意味的问话,让刚刚还在为“宠物”认证而暗自得意的黑川,脸上的媚笑当场僵住。
就连气鼓鼓的紫绘也愣住了。
什么叫“是你,还是她们”?
这道致命的送命题,又来了!
刚入队就要开始残酷的队内地位争夺战了吗?!搞什么宫斗剧啊!
黑川和紫绘的视线瞬间变得无比幽怨,齐刷刷地投向了樱井雫。
然而,樱井雫却对身后那几乎要实体化的怨念与杀气,视若无睹。
她的心,她的魂,早已被主人那句话彻底点燃,引爆。
胸口,那枚温润的勾玉,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灼烧着她的肌肤,滚烫的能量伴随着主人的问话,化作奔腾的岩浆,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强敌?那又如何。
胆敢用污秽的词语,玷污神明的恩赐,已是死罪。
更不可饶恕的是……
胆敢将我……将独一无二的我,与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论!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是对我存在意义的,全然否定!
“主人。
”
樱井雫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一汪冰封的深潭,听不出一丝波澜。
刀柄上传来轻微的震颤,那股力量沿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点燃了她眼底深藏的火焰。
她再一次深深地垂下头颅,用最谦卑的姿态,掩盖住自己眼底最昂扬的战意。
“请允许我,用事实来回答您的问题。
”
樱井雫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活人的起伏,平直得像一条拉到极致的琴弦。
“在我看来,答案只有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块里凿出来的。
“斩立决。”
“回答正确。”
月见樱里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那只白皙的手,缓缓抬起。
指尖隔着一小段距离,停在了樱井雫的脸颊旁。
没有碰上。
甚至连发丝都未曾拂动。
明明没有触碰,樱井雫却感到一阵灼人的刺痛从脸颊传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战栗。
她猛地一颤,幅度大到身后的黑川和紫绘都看清了。
那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一种接近于痉挛的狂喜。
有什么东西,比言语更直接,比触碰更霸道,顺着主人指尖所向的虚空,蛮横地烙进了她的灵魂里。
【去。】
【我的刀。】
【用他们的血,证明你与她们不同。】
【用他们的惨叫,让我高兴。】
理智的弦,应声而断。
谁还需要那种无聊的东西?
“遵命,我的主人。”
樱井雫深深地低下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被极致压抑后的沙哑和扭曲。
再抬头的瞬间,她已经不在原地了。
不是快。
是“跳跃”。
像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执棋者从一格,直接挪到了另一格。
整个过程毫无道理可讲。
“区区一个……!”
离得最近的两名净化会打手是身经百战的老油条,暴喝声中,两把长刀已经交叉成网,封死了前后左右所有死角。
他们铸造的铁网,足以绞杀任何闯入的猎物。
但樱井雫,只是从那刀网的中心“路过”而已。
像是穿过了一道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锵——!
庭院里响起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不是刀刃出鞘的锐鸣,而是刀身归入鞘中的闷响。
樱井雫已经站在了两名打手的身后,右手还维持着收刀的姿势,好像她从一开始,就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咔哒。
刀镡与鞘口完全吻合,发出最后一声轻响。
“咔哒”的收刀声,成了打破死寂的唯一声响。
噗嗤!
两股血箭,精准无比地从那两名打手的脖颈处喷溅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对称的、妖异的弧线。
他们脸上的凶狠还凝固着,生命却已瞬间清空,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
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挤出喉咙。
刀光一闪而逝,快到让人误以为是月光的错觉,唯有飞溅的血花证明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背对尸体,收刀入鞘。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院子里剩下的十几名打手,被这近乎于行为艺术的秒杀,骇得连呼吸都忘了。
握刀的手抖得像是筛糠,几乎要拿捏不住自己的武器。
他们撞上的哪里是巫女的护卫?这分明是来自地狱的索命修罗!
再看向樱井雫的背影,之前的轻蔑和不屑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看待天灾般的惊惧。
为首的和尚更是浑身一僵,手中的九环锡杖“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他嘴巴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般的声音,脑子里一片混沌。
苦修多年的禅心,在这一刻,被那一声“咔哒”的轻响,震得粉碎。
刚刚……是什么?
剑术?不,那不能被称之为“术”!
那是一种“理”!一种不讲道理的“理”!是超越凡人理解范畴的,绝对的暴力!
他甚至连对方的刀是什么时候拔出来的都没看见!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你……你别过来!”和尚的声音抖得完全走了调,之前的义正辞严碎成了满地的笑话,只剩下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恐惧。
樱井雫缓缓转过身。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平静地扫过院中剩下的,那些瑟瑟发抖的“杂物”。
她的眼神,没有在看活人。
更像是在清点货架上的库存,确认还有多少垃圾需要清理。
在她脚边,两具尸体流出的温热血液,并未肆意蔓延,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汇聚到一处。
那里的青石板,发出一声轻微的碎裂声。
一朵由冰晶构成的山樱花,顶开碎石,悄然绽放。
花瓣的边缘凝结着一层剔透的薄冰,在月光下闪烁着凄清的寒光。
鲜红的血液被花根贪婪地汲取,让花瓣上绯红的脉络变得愈发妖冶,甚至像活物的心脏一样,微微搏动。
它似乎……很“饿”。
门廊下,月见樱里单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场由她亲手谱写的杀戮序曲。
“嗯,新刀开刃,声音还挺脆的。”
她轻声自语,蔚蓝的眼瞳里,清晰地倒映着那朵饮血的冰樱,以及持刀而立的蓝发身影。
“真没想到,随手一捡,居然又捡到了一件完美的藏品。”
“完美之物的人生,大概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