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那句带着腻人尾音的调侃,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紫绘绷紧的神经上。
“被主人盯着的感觉……是不是很舒服?”
舒服?
紫绘的脊背窜上一股奇异的麻意,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不是舒服。
那道从山顶神社落下的存在感,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一片纯粹的虚空。
它笼罩下来,她的一切便无所遁形。
肌肉每一次不听使唤的抽搐,妖气每一次不受控制的泄露,就连心底那些刚刚冒头的不甘和恼怒,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身体像是被拆解开,每一寸,每一分,都被摊开在无形的审视之下。
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赤裸感,让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躲进地缝里去。
但……
就在刚才,她学着樱井雫的样子,用一种自己从未想过的方式,将那块岩石抛出去之后。
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感,确实……变轻了。
就那么一瞬。
仿佛高悬于天的神明,对一份勉强合格的功课,随意地瞥了一眼。
那一点点几乎无法捕捉的认可。
却像一股热流,瞬间冲刷过她冰冷的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樱井雫那种近乎苛刻的精准,黑川那种看似随性却滴水不漏的控制……她们追求的,根本不是什么训练。
她们在献祭。
用自己的汗水,用自己的力气,用自己的全部心神,向山顶的那位存在,献上祭品。
为的,就是换取那片刻的垂青。
这个认知,比任何羞辱都更让她感到魂魄深处的震动。
她,鬼族家主紫绘,居然在羡慕她们能更完美地……取悦那个粉毛?
荒唐。
可笑。
……却又真实得让她无法反驳。
紫绘不再理会黑川在旁边摇着扇子,嘴里念叨着“哎呀呀,腰要再下去一点哦,不然主人会觉得你不够虔诚”之类的风凉话。
她也无视了樱井雫那堪称范本的、每一次动作都精准无误的身影。
紫绘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和眼前这片被浊气侵染的土地。
她那张总是带着傲气的小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这不是干活。
这是修行。
是她,紫绘,向山顶那位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一块新的岩石前。
没有立刻动手。
她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樱井雫的动作。
脚掌如何牢牢抓住地面。
腰腹如何在一瞬间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
那股劲力,不是蛮力,而是一条清晰的、从下到上的传导链。
“喝!”
她猛地睁开眼,娇喝出声。
双臂抱住岩石的刹那,她清晰地捕获到了那种感觉。
力量从脚底涌起,通过紧绷的腰腹,拧转的脊椎,毫无阻滞地冲到指尖!
曾经狂暴四溢的鬼族之力,此刻温顺得像被套上缰绳的野马,沿着她意志规划的路径奔腾。
没有多余的晃动,没有妖气的浪费。
砰。
岩石被稳稳地抛出,落在远处的石堆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扬起的尘土都比之前少了许多。
成了!
紫绘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琥珀色的瞳孔亮得惊人。
山顶那道存在感,似乎在她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秒。
不,半秒。
不,可能更短。
但她捕捉到了。
满足感与战栗感交织,她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发出羞耻的声音,琥珀色的眼底却水光浮动。
原来……这就是她们沉醉其中的感觉。
庭院里的气氛,因此变得奇异。
往日里那个高傲的鬼族家主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通红,汗水涟涟,却不知疲倦般重复着搬运石块的虔诚信徒。
沉默如冰的花妖武士,冷静地清理着土地。她手中的锄头不再是农具,每一次挥下,都带着剑道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开垦,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演武。她本身,就成了这片土地的规则。
妖艳的飞缘魔,则扭着纤腰,看似在偷懒。
但她摇扇带起的每一缕风,都精准地卷起一小片区域内最细小的杂草根须,不带走一粒多余的土,再轻飘飘地送到一旁的草堆里,堆积成整齐的一摞。她用这种方式,展示着自己对妖气令人发指的精妙控制。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山顶呈上答卷。
除了白弥。
她抱着那个早就空了的水盆,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像一棵被遗忘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小草。
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因为燥热而扭曲。
不远处,是紫绘大人充满力量的娇喝,是黑川女士时不时的轻笑,是樱井雫女士行动时带起的沉稳风声。
那些声音,明明那么近,传到白弥的耳朵里,却又那么遥远。
她是这片热闹庭院里唯一的静物,那些热火朝天的景象,在她眼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无声的画面。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小小的,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紫色身影。
那是紫绘大人。
是她发誓要用一生去追随、去侍奉的鬼族家主。
可现在,紫绘大人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她了。
那份专注,那份狂热,那种追逐着更高层次存在的眼神,是白弥从未见过的。
紫绘大人……找到了新的光。
而自己,被留在了原地。
她又看向另一边。
樱井雫女士,强大、可靠,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确。
黑川女士,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那游刃有余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强大到让人绝望的证明。
她们……都有自己的位置。
她们都在被那位大人注视着。
她们的努力,她们的汗水,她们的存在,都有意义。
那我呢?
白弥攥紧了怀里的水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我是什么?
一个只会端茶送水的累赘?
一个见证紫绘大人成长,却自身毫无价值的旁观者?
那道从山顶落下的存在感,偶尔会扫过她,却像扫过一块石头,一棵杂草,没有任何停留。
她是被无视的。
被彻底地,无视了。
这种认知,比任何斥责和惩罚都更让她痛苦。
不行……
不能这样下去!
白弥的胸口剧烈起伏,一个念头疯狂滋生。
我也要……我也要做点什么!
她不能再站在这里了。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杂草上。
那是黑川女士用扇子聚拢过来的。
白弥放下水盆,踉跄着冲了过去。
她胡乱地学着樱井雫的姿势蹲下,手忙脚乱地开始清理混在草根里的碎石。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润的泥土和草屑的混合物,又黏又痒,但她顾不上了。
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加入她们。
必须让山顶上的那位大人……看自己一眼。
就一眼。
她的视线在混乱的场地上飞快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块石头上。
那块石头被紫绘大人一脚踢开,嫌它太小碍事,也被樱井雫女士直接忽略,因为它毫无用处。
只有拳头那么大。
就是它了。
白弥像下了某种悲壮的决心,小跑到那块碎石前。
她学着紫绘的架势,双腿分开,沉下腰身,一个笨拙得可笑的马步。
属于鬼族那点可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力量,被她从骨髓深处拼命压榨出来,汇聚到手臂上。
手臂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呀——!”
她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叫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块小小的碎石从泥土里抱了起来。
好重。
像抱着一座山。
手臂筛糠一样地抖,双腿打着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死死咬着牙,一步,一步,用挪的,朝着那座由樱井雫和紫绘垒起来的石堆挪过去。
她要把自己搬的这块石头,也放上去。
那是她努力过的,唯一的证明。
终于,石堆就在眼前。
她踮起脚,拼命伸长了手臂,想将手中的碎石,放到那座“祭坛”的顶端。
就差一点。
再高一点……
然而,身高不够,力气也在此刻彻底耗尽。
手一滑。
啪嗒。
那块小小的碎石从她手中脱出,砸在垒得整整齐齐的石堆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然后,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最后掉在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可怜又可笑。
失败了。
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周围的劳作声,戛然而止。
那突如其来的寂静,比任何嘲笑都更让人窒息。
黑川摇扇子的动作停了。
樱井雫挥动锄头的韵律断了。
还有……紫绘大人,她回过了头,那神情里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最后,是山顶。
那道冰冷的,无处不在的存在感,像一块无形的冰,重重地压在她的头顶,让她浑身发冷。
轰!
白弥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变成一片滚烫的空白。
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粗重又压抑的喘息。
热辣的液体疯狂涌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忍住,不肯让它掉下来。
可整个世界,还是迅速化作一团扭曲模糊的水影。
我……果然是个废物。
一个连拳头大的石头都搬不动的,彻头彻尾的废物。
绝望像潮水般没顶,她闭上眼,放弃了挣扎。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却像游鱼般触碰了她的鼻尖。
一阵极淡的香气。
清甜的,毫无征兆的,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拂过了她的鼻尖。
这香气……
它不同于庭院里那些冰晶山樱妖冶霸道的冷香,而是一种更纯粹、更温暖的,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樱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