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樱里那句“仅此而已”，轻飘飘地散在晚风里，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黑川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声合拢，扇骨的尖端慢悠悠地点过自己丰润的红唇。她扭着腰肢，凑到一旁的樱井雫耳边，吐息几乎要拂乱对方鬓角的碎发。“哎呀呀，雫酱，听见主人的金玉良言了吗？”声音腻得像是要滴出蜜来，“咱们这些不听话的‘工具’，往后可得乖乖的，才有糖吃哦。”她拖长了尾音，眼角瞥向不远处还跪在地上的那个紫色身影，满是看好戏的促狭。
樱井雫站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刀，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主人的话语，便是路标。”声音清冽，不带半分杂质。
跪在地上的紫绘，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几个惨白的月牙印。
工具……敲打……糖……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只会哭的胆小鬼，就因为会烧水递毛巾，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家”？而她，堂堂鬼族家主，赌上全部尊严换来的，只是一句“敲打”？
那份鬼族家主的骄傲，此刻像被丢进火里，一种陌生的燥热感从心口蔓延开，烧得她骨头缝里都又麻又痒。
她想要那份认可，想要那个女人只看着自己，想要那份……独一份的“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紫绘的脸颊“轰”地一下就红了。
可耻！我可是鬼族家主！怎么能像只讨食的小狗！
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刺痛来驱散这份让她无地自容的渴望。
“好了，今天的修行到此为止。”
她转过身，向着鸟居走去。那道身影在朱红的木柱与落日光辉的交织中，变得虚幻，像是随时会消失。
“是，主人。”黑川与樱井雫立刻跟上。
紫绘撑着地面，也想利落地站起来。可耗尽鬼力的身体却发出抗议，肌肉的酸痛像无数根针在扎。她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回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唔……”她不服气地闷哼一声，再次用力。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姐姐，我扶你。”
是白弥。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定。
紫绘扭头，正对上白弥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怯懦已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紫绘陌生的、沉甸甸的专注。
“不好意思，我不用你扶！”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紫绘猛地甩开白弥的手，靠着一股蛮横的劲头，硬生生站了起来。双腿抖得像风里的落叶，她却固执地挺直了腰，跟在队伍最后。
白弥也不恼，默默地退后半步，跟在紫绘身后。那距离刚好，既不会让她感到被冒犯，又能在她倒下的瞬间立刻扶住。
一行人穿过鸟居，走在参道上。石灯笼被点亮，光影斑驳。
走在最前的月见樱里，脚步一顿。
整个队伍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紫绘粗重的喘息。
“黑川。”
月见樱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清清淡淡。
“是，主人有何吩咐？”
黑川应得很快，语调里是惯有的慵懒，扇子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个圈。
“吩咐厨房，今晚加一道甜口的油豆腐。”
“哎？”
黑川的动作停了，她那双勾人的眼睛先是眨了眨，随即弯成两道促狭的月牙。
她“啪”地合拢扇子，用扇骨抵着下唇，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又腻又痒。
“遵命。
”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像是在品尝什么有趣的词汇。
“不知……是给哪只辛苦了一整天，累得快要趴下的小可爱，准备的特别奖励呢？”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像长了脚，顺着晚风，慢悠悠地飘到队伍最后面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耳朵里。
那句话钻进耳朵里，紫绘的心跳漏了一拍，连摇晃的双腿都仿佛僵住了。
涟漪还未散开，走在最前方的月见樱里，却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整个队伍瞬间静止。
石灯笼里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
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林间虫豸的低鸣，还有……紫绘自己那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转过身。
没有说一句话。
那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眸，越过了巧笑倩兮的黑川，越过了身形笔挺的樱井雫，甚至越过了亦步亦趋的白弥。
直直地，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落在了那个浑身发抖，却依旧用最后一点力气维持着可悲尊严的鬼族家主身上。
然后，她动了。
一步，一步。
踩着参道上细碎的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不急不缓，每一下，都像是踩在紫绘的心跳上。
一股清冽的樱花香气随着她的靠近，霸道地钻入鼻腔，冲刷着鬼力耗尽后的疲惫与酸痛，让紫绘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抬起头。
那双眼眸已经近在咫尺。
石灯笼的光在其中摇曳，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她的灵魂整个吸进去。
完了。
要被处分了。
因为刚才的顶撞？还是因为这狼狈的姿态？
紫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双腿的肌肉拧成一团，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像一只等待审判的幼兽。
月见樱里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在昏黄的灯光下，指节分明。
紫绘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碰触却没有落下。
那只手只是带起一阵微风，用两根纤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将她额前被汗水濡湿黏在一起的一缕紫发，拨到了耳后。
一个轻柔到近乎幻觉的动作。
头发离开额头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微凉的痒意。
“头发，乱了。”
月见樱里的声音很轻，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紫绘的眼睛豁然睁大，里面映出樱里平静的脸，和她自己不敢相信的惊愕。
“还有。”
月见樱里停顿了一下。
这短暂的沉默，让紫绘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油豆腐，是给你准备的。”
说完，她便转过身，再也没有看紫绘一眼，径直朝着前方灯火通明的拜殿走去。
“走了。”
清冷的声音飘来，整个队伍再次启动。
黑川用扇子掩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强忍着快要溢出的笑意，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樱井雫则无奈地瞥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紫绘，轻轻叹了口气，也快步跟上。
白弥停顿了一下，担忧地唤了一声“姐姐……”，见紫绘没有反应，最终还是选择了跟上大部队，只是那担忧的目光，频频向后投来。
参道上，很快只剩下紫绘一个人。
力气和魂魄都像是被那根手指带走了，只留下一具空壳杵在原地。
腿肚子还在打颤，但不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某种无法言喻的战栗。
先前那股被烈火焚烧般的燥热感，被一股更加汹涌的暖流所取代。
从那被触碰过的发梢开始，从那片被微风拂过的耳廓开始，一路蔓延，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滚烫。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比耳朵还要烫。
油豆腐……是给我的？
不是顺便做的，也不是给所有人的奖励，更不是给那个只会哭的胆小鬼的……是，单独给我的？
“咕……”
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抗议。
那道刚刚还坚不可摧，属于鬼族家主的骄傲防线，在这一声轻响中，彻底崩塌。
“……可恶。”
紫绘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低骂。
她用力跺了跺脚，仿佛想把那份让她无地自-容的悸动给跺掉。
然后，她几乎是跑着，朝着那片温暖的灯火追了上去。
双腿依旧酸软无力，让她跑起来的姿势有些踉跄，像极了一只生怕被主人丢下的小狗。
……
当紫绘喘着粗气冲进拜殿时，里面已经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温暖的灯光驱散了夜晚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樱井雫正在摆放碗筷，动作一丝不苟。
白弥则乖巧地跪坐在一旁，帮忙递着盘子。
而黑川，正斜倚在廊柱上，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漆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碟。
碟子里，几块金黄色的油豆腐被码得整整齐齐，浸在亮晶晶的甜口酱汁里，还撒了些许白芝麻，正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哎呀，我们今天的大功臣回来了？”
黑川看见她，笑得更欢了，她端着漆盘，扭着腰肢，款款走到紫绘面前。
“喏，主人亲口吩咐的，专属于你的‘糖’哦。”
她将漆盘往前一递，那甜腻的香气更加霸道地冲进紫绘的鼻腔。
紫绘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这次更响。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得能滴出血来。
周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连正在壁龛里擦拭太刀的月见樱里，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没有回头。
“谁、谁要这种东西！”
紫绘梗着脖子，嘴硬地喊了一句。
她听见自己嘴硬的声音，下一秒，手已经夺过漆盘护在怀里。
她转身，背对着所有人，气呼呼地走到一个角落里跪坐下来。
“哼。”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证明自己一点都不稀罕。
然后，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油豆腐，飞快地塞进嘴里。
甜美的酱汁瞬间在味蕾上炸开，豆腐的软韧口感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疲惫的身体。
那股暖流从胃里升起，一直暖到心里去。
好吃……
太好吃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一同咽下去。
樱井雫无奈地笑了笑，声音也放柔了些：“没人跟你抢。”
她端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紫绘身边。
“喝口水，别噎着了。”
紫绘的动作一顿，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唔。”
黑川凑了过来，蹲在她身边，用扇子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通红的耳朵。
“味道如何呀，鬼族的家主大人？主人的‘敲打’和‘糖’，更喜欢哪一个？”
“要你管！”
紫绘猛地回头，嘴里还包着食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她恶狠狠地瞪着黑川。
“好吃你就多吃点，下次修行表现好，说不定还有哦。”
黑川笑嘻嘻地用扇子戳了戳她的脸颊。
“滚开！”
紫绘炸毛了，挥手想打开那把烦人的扇子。
“好了，黑川，别逗她了。”
月见樱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已经擦拭完了太刀，将其收回刀鞘。
她走到饭桌主位坐下，淡淡地开口。
“吃饭。”
“是，主人。”
黑川吐了吐舌头，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紫绘飞快地解决掉最后一块油豆腐，连酱汁都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才抱着空盘子，磨磨蹭蹭地坐到了饭桌的最末端。
她全程低着头，不敢去看主位上那个人的表情。
只是，当她拿起饭碗时，无意中瞥见，月见樱里的手边，也放着一杯和她身旁一模一样的热茶。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那人平静的侧脸。
“我开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