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因紫绘那场小风波而凝滞的空气，瞬间被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与食物的香气重新填满。
月见樱里执起筷子，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夹起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米饭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这世间最寻常的食物，在她口中也能品出至高的滋味。
她不动，其他人便不敢有大动作，主打一个陪伴。
黑川虽然依旧是一副慵懒娇媚的模样，但夹菜的动作却收敛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只夹取自己面前的菜肴。
樱井雫则完全是军人般的作风，坐姿笔挺，食不言寝不语，每一次下筷都精准无误。
白弥跪坐在紫绘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双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姐姐。她看到紫绘虽然还在赌气般地低头猛吃，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再是刚才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杯茶的热气还在手心，可心里却像有两只小鬼在打架，一会儿不服气，一会儿又有点说不清的暖意。
那道坐在主位上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不是审视，也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平静的观察。就像在看一件刚刚被修复好的工具，确认它是否还能正常使用。
这个认知让紫绘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可那碗热茶的温度，却透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让她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她偷偷掀起眼皮，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
月见樱里手边的茶杯，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乱糟糟地敲打起来。
是白弥准备的吗？
这个小叛徒，我拿你当妹妹，你拿我当……上分的工具人？
紫绘的视线转向白弥。
白弥正小口地喝着味增汤，注意到紫绘的目光，她愣了一下，然后小声地问：“姐姐，怎么了？菜不合胃口吗？”
“……没什么。”
紫绘闷闷地收回目光，低头用力扒饭。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与暗流涌动中进行着。
直到月见樱里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
四个字，再次让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主人，我去准备热水。”樱井雫立刻站起身，准备去收拾碗筷和准备浴汤。
“主人，我去铺床。”黑川也跟着起身，扭着腰肢，“今晚的月色不错，要不要奴家为您跳一支舞助兴？”
“主人，我……”紫绘也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修行她不行，家务她不会，争宠……她更拉不下脸。主打一个情绪价值为零。
“都不用。”
月见樱里淡淡地打断了她们。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从始至终都安静跪坐，准备等所有人都吃完再默默收拾的白弥身上。
“白弥。”
“是！”白弥身体一颤，立刻挺直了背脊，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茶。”
月见樱里只说了一个字。
“是！”白弥如蒙大赦，立刻手脚麻利地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收走了月见樱里手边的空茶杯，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了旁边的茶水间。
拜殿里，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黑川与樱井雫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眼中是看好戏的促狭，后者则是无奈。
而紫绘，她死死地盯着白弥离去的背影，拳头在桌子下面又攥紧了。
凭什么……又是她？
不就是泡茶吗？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就轮不到我！
很快，白弥就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茶壶里升腾着袅袅的热气，一股比之前更加清冽、更加甘醇的茶香弥漫开来。
她走到月见樱里面前，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势跪坐下来，动作轻柔而专注地为月见樱里斟满了一杯茶。
那茶汤色泽碧绿清透，宛如上好的翡翠。
月见樱里端起茶杯，并没有立刻喝，而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玉露？”她开口道。
“是。”白弥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我看主人今天似乎有些疲惫，玉露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而且……它的味道比较温和，不会伤胃。”
月见樱里没有说话，只是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紫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比白弥本人还要紧张。
她既希望月见樱里能夸奖白弥，因为那是她的妹妹；又隐秘地希望月见樱里能说出一点不足，好证明白弥也并非那么不可替代。
“水温，高了三度。”
月见樱里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淡。
白弥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上了颤音：“是……是我的错！我、我再去重泡！”
“不必了。”月见樱里淡淡道，“虽然水温略高，冲淡了第一泡的甘甜，但也恰好激发了茶叶深层的香气。”
她顿了顿，视线轻飘飘地落在白弥身上。
“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下次泡给我喝的时候，要用最好的状态。”
“轰”的一声。
白弥的脸颊瞬间红透，那份喜悦与激动几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溢出来。
下次……泡给她喝的时候……
主人是在期待着，自己下一次的侍奉！
白弥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主人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胜过她听过的所有好话。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不成器的呜咽声，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月见樱里的话语不偏不倚地扎在紫绘心尖上。
她懂茶。
鬼族行事粗犷，却也附庸风雅。玉露这东西，对水温的要求近乎苛刻，差一度，滋味便谬以千里。
白弥能把温差压在三度之内，这背后是下了苦功夫的。
更要命的是，白弥察觉到了月见樱里一闪即逝的疲态，并为此选了最合适的茶。
这份心思，这份体贴……紫绘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她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拳头练得更硬，怎么把刀磨得更快，把自己打造成最锋利的兵器，好让那个女人多看自己一眼。
现在看来，她好像错得一塌糊涂。
高端局，原来是这么玩的？
“刀会钝，盾会裂……”
月见樱里之前的话，这会儿在紫绘脑子里反复回响，嗡嗡作响。
她看着那个因为一句话就喜不自胜的妹妹，又望向主位上那个神情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粉发巫女。
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打，打不过。
玩心眼……好像也玩不过。
这局，她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好了，都去休息吧。”月见樱里终于起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扫了众人一眼，补了一句：“明天，修行加倍。”
“是，主人。”黑川和樱井雫的回答整齐划一，甚至还带了点兴奋。
“是……”紫绘下意识跟着应声，嗓子却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月见樱里迈开步子，从她身侧走过。
一股清冽的樱花香气擦过鼻尖，像有根羽毛，若有似无地撩拨了一下她的心弦。
紫绘整个人僵在原地，视线不受控制地追着那道背影。
月见樱里没有停步，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偏一下，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主打一个彻底无视。
她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忽然觉得这屋子也变得空了。
“姐姐。”
白弥收拾好茶具，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怯生生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我们也去休息吧？你的伤……泡个热水澡会好得快一些。”
紫绘没出声，像个被抽走魂魄的人偶，机械地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白弥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满脸都是担忧。
纸门前，紫绘的脚步突然停下。
她缓缓回身，一双紫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直勾勾地盯着白弥。
“白弥。”
“嗯？姐姐？”白弥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泡茶……”紫绘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审问，“谁教你的？”
白弥怔了一下，小脸唰地白了，随即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
“没、没人特意教……就是以前在家里，父亲爱喝茶，我便跟着学了些皮毛……”
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我只是看主人好像很喜欢喝茶，就想着，做一点我能做到的事情……”
“你能做到的事情……”
紫绘嘴里念叨着这句话，神情复杂地打量着白弥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打量着那双因为被赋予了使命而重新亮起光的眼睛。
嫉妒，不甘，还有一丝……她死也不想承认的羡慕。
搞半天，自己是来当保安的，人家直接来当生活助理了。
这赛道都不同，怎么卷？
“晚安。”
最终，千头万绪只汇成这两个字。紫绘猛地拉开纸门，头也不回地跨了进去。
“姐姐晚安。”
白弥在门外轻声应着，直到纸门“唰”地一声被用力合上，隔绝了内外。她才抱着托盘，脚步轻快地走向厨房。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紫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后颓然地坐在地上。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在她脚边拉出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去，是新添的伤口又裂开了，混着旧茧，显得有些狰狞。
这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力量，是她赌上鬼族尊严换来的“刀锋”。
到头来，还不如一杯热茶。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