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殿内的空气很沉。
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散了，那股檀香的余味也淡去，只剩下老旧木头和微尘的气息。
“……孩子们干活都特别卖力，我们打心底里佩服呢！”
村长那朴实又充满善意的声音，好像还挂在房梁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掉，砸在紫绘的心头。
“大家都很喜欢他们。”
她跪坐着，指尖已经没有了温度。
那些话语描绘的画面，她又怎么会不清楚。
鬼族的孩子们终于能围着热气腾腾的锅，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白米饭，那香气，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口舌生津。
那些曾经在夜里被饥饿与噩梦折磨得辗转反侧的族人，如今睡得安稳，嘴角甚至会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傻乎乎的笑意。
族人们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光彩。
那种她只在描绘先祖荣光的古老壁画上见过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这一切，都很好。
真的，太好了。
好到……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因为带来这一切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这个鬼族第三十七代的家主。
而是那个从始至终都端坐在主位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粉发巫女。
她曾将自己视作一柄复仇的利刃，是鬼族最后的尊严与刀锋，要带领族人在血与火中夺回一切。
可现实却用一种温和到残忍的方式告诉她，她那柄赌上了一切的“刀锋”，在此时此刻，远不如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白米饭来得实在。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反复地，在她的心口来回地割。
她没有被羞辱。
月见樱里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只是……被彻底地取代了。
被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她存在的全部价值。
无力感，混合着对那个女人的感激、仰慕，甚至是一丝她自己都抗拒承认的敬畏，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最后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哎呀呀……”
一道娇媚入骨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
是黑川。
她斜倚着朱红的柱子，纤长的手指卷着自己的发梢，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戏谑。
“看看我们鬼族大小姐的脸，都快能滴出水来了。”
黑川的话语像带钩的鞭子。
“怎么，是觉得自己的族人给人类干点活，就丢了你那高贵得不得了的脸面了？”
以往，这只小鬼早就该跳起来了。
然而，预想中激烈而幼稚的反驳并未出现。
紫绘的肩膀只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将头埋得更低了，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她无法反驳。
因为她悲哀地发觉，黑川说的，或许比她自己所以为的，更加接近某种不堪的真实。
那点可笑的、早已一文不值的所谓“尊严”，确实是她内心深处，最后挣扎固守的东西了。
“黑川。”
主位上，那道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
月见樱里的声音很轻，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把锋利的薙刀，精准地切断了黑川所有后续的话语。
黑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她瞥了一眼沉默得像座石雕，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紫绘。
又望向主位上面无表情，不知何时注意力已经落在了紫绘身上的月见樱里。
她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识趣地噤了声，耸耸肩，乖巧地退到一旁，抱着双臂，换上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一旁的樱井雫，那握着刀柄的手指，也悄然松开了。
整个拜殿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连空气都凝固了。
白弥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膝盖，一点一点，像只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动物，凑到了紫绘身边。
她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紫绘的衣袖。
“紫绘大人……”
白弥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暖的、想要安慰的颤抖。
“大家……大家其实都很开心的……”
但这句安慰，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
所有人都很开心。
族人们，白弥，甚至连黑川和樱井雫的脸上，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除了她。
只有她。
她这个一无是处的、被彻底抛弃的家主。
紫绘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的空气。
然后，她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冰冷坚硬的木质地板。
砰。
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不是出于被戳穿的羞耻，也不是因为无能的愤怒。
而是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完全的，无能的承认。
和对那个给予了她族人新生的人，最纯粹的……感谢。
以及，一份连她自己都羞于启齿的，想要靠近，想要被认可的……祈求。
砰的一声，响动不大，却让殿内的空气绷得更紧了。黑川脸上的戏谑僵了一瞬，樱井雫握刀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时间一点点流逝，跪伏在地的紫绘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额头贴着的木板传来的凉意，那股凉意顺着骨骼，一点点往身体里钻。
“地上凉。”
清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带任何情绪，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紫绘的身体僵了一下。
“起来。”
依旧是那道声音，简单，直接，不容拒绝。
她慢慢地，撑着发麻的双腿，重新挺直了背脊，却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
命令接踵而至。
紫绘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她缓缓抬起了头。
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紫绘抬起眼，才发现月见樱里已经站在了她跟前，正低头看着她，眼神无波无澜。
“你，”月见樱里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玩味，“是在向我祈求什么吗？”
“我……”紫绘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力量？地位？还是……认可？”月见樱里每说一个词，就向前踏近半步。
那股清冽的樱花香气再次笼罩下来，比上一次更加浓郁，更加具有侵略性。
紫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月见樱里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一只手伸了过来，冰凉的指尖轻轻碰触到她额头上因为刚才的磕碰而泛红的皮肤。
只是轻轻一碰，紫绘却像被烫到一样，肩膀极轻微地缩了一下，头顶的角都仿佛要烧起来。
“你的价值，不是靠跪在地上求来的。”月见樱里的指尖顺着她的额头，轻轻滑到她头顶那只小巧的独角上，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
“……”
“想证明自己，就去做。”
月见樱里收回手，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样子，转身朝外走去。
“明天开始，除了修行，神社所有的杂务，你都跟着白弥一起做。”
“是……是！”紫绘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还有，”月见樱里走到门口，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再让我看到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的话语，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是！主人！”
这一次，紫绘的回答，响亮而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