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将无名神社的一切都浸在墨里。
怀中的热源平稳地呼吸着,一呼一吸,都带着股被褥晒过头之后混着奶味的香气。
是紫绘。
这位三百岁的鬼族家主,此刻像只猫一样蜷在樱里的臂弯里,睡得毫无防备。
与她娇小身形不符的重量,踏踏实实地倚靠着自己,这分量透过薄薄的寝衣,将温度源源不绝地渡过来,几乎要将樱里身体里的那份凉意都捂热。
樱里侧躺着,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空悬在紫绘的背上。
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白天那副叉着腰,奶声奶气宣告自己“鬼族第三十七代家主”身份的模样还清晰得很。
一到晚上,没了电,就下意识往热的地方钻。
她的指尖终于落下,无声无息地向上,轻轻碰上了紫绘额前那根小巧的独角。
质感温润,还带着极细微的能量起伏。
鬼族的骄傲与力量之源。
樱里用指腹在独角根部,在那片皮肤上,不轻不重地磨了磨。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被弄痒了,不安分地扭了扭,嘴里挤出模糊的呓语。
“嗯……别闹……”
又软又糯,没了白天硬撑的半分威严。
樱里没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将气息凑到紫绘小巧的耳廓旁,用几不可闻的气声吹拂。
“紫绘大人,梦见什么了?”
“一统妖界,万妖臣服?”
“唔……”
紫绘的眉头皱了起来,小嘴不满地撅着,梦里也不忘维护尊严。
“本……本家主……才、才没……”
“哦?那是什么?”
樱里的指尖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滑下,在那片还带着婴儿肥的软肉上,用指甲盖刮了刮。
“在想……樱里……大笨蛋……”
断断续续的梦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耳膜上。
月见樱里脸上的神情停滞了一瞬。
随即,胸腔里发出一阵低低的震动,惹得紫绘更加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那小家伙干脆不讲道理地转过身,一头撞进她怀里,用后脑勺对着她,摆明了不想再理睬。
鸵鸟。
用这种幼稚的方式隔绝骚扰。
温热的呼吸隔着寝衣传来,那股湿润的、带着奶香的气息,让樱里身体微微绷紧。
这个小鬼……
她摇摇头,终于放弃了捉弄,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圈在怀里。
鼻尖是紫绘身上独特的香气,樱里却没立刻睡去。
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朦胧的木纹。
正当睡意袭来,樱里的耳朵却捕捉到一丝异响。不是风声,是木地板被踩踏时,才有的细微声音。
是木质地板被踩踏时,发出的、被刻意压抑的“咿呀”声。
来自门外。
樱里没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
结界完好,不是敌人。
那就是自己人。
紫绘在怀里。
黑川睡着了打呼噜。
樱井雫的脚步声更沉,带着武者的章法。
那么,这个时间点,还如此鬼祟,脚步声里又透着一股压抑的……
答案只有一个。
樱里轻轻地,再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从紫绘的脖子下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枕头的一角塞过去让她枕好。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拉开了障子门。
庭院里,月华如水。
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抱着膝盖,坐在走廊的边缘,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
是白弥。
她睡不着。
一闭上眼,过去的片段就翻涌上来。
被利用,被欺骗,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鬼族复兴”犯下的错事,被她伤害过的人们冰冷的眼神……
夜色是凝固的墨,神社里的一切都沉在其中。
白弥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走廊边缘,感觉自己也要被这片墨色吞没了。
她睡不着。
只要一合上眼,那些纷乱的画面就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
被蒙骗的过往,为了虚无缥缈的“鬼族复兴”所犯下的错,还有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们,他们脸上冰冷的、失望的表情……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无数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死死地拽着她的脚踝,要把她拖回那个阴暗无光的深渊。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胸口闷得发疼。
在这里的生活,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紫绘姐姐总是用一种别扭的方式照顾她,嘴上说着“本家主才不稀罕”,却会把最大最甜的那个柿子,悄悄放在她的碗里。
樱里大人……那个看上去比谁都柔弱的巫女,却有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她从不提起过去,只是理所当然地将她当做神社的一员。打扫、做饭、修葺庭院,该分配的任务一件不少,做错了事,该有的训斥也绝不含糊。
这份平静与寻常,是白弥从未奢望过的珍宝,也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惶恐。
她害怕自己一觉醒来,这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白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度。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低语,穿透了寂静的夜,钻进她的耳朵。
是樱里大人的声音。
白弥的心脏骤然一停。
这么晚了,樱里大人……还没睡?
她忽然很想知道,紫绘姐姐在樱里大人怀里,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安心?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
她记得的,今天晚上,紫绘姐姐是和樱里大人睡在一间房里。
那个总是竖起一身尖刺,拼命维持着家主威严的姐姐,在那个深不可测的巫女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鬼使神差地,白弥从冰凉的木质地板上站了起来。
双脚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固执地,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透出朦胧月光的障子门挪去。
她不该这样的。
偷窥,是卑劣之人才会有的行径。
她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
那份她所窥见的温暖,是不是真的存在。
白弥将身体压得极低,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幼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近了门上那道细小的、因年久失修而产生的裂缝。
视线穿过黑暗,望向房间内部的那个瞬间,她的呼吸凝固了。
屋里没有点灯。
月华如水银泻地,慷慨地洒满整个房间,给所有物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冷光。
榻榻米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微微隆起,像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巢穴。
她一眼就看见了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樱里大人侧躺着,一头粉色的长发在枕上铺散开,像一匹流光溢彩的绸缎。她的一只手臂闲适地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正搭在紫绘姐姐的背上。
而她的姐姐,那个在外人面前总是挺直腰板,用奶声奶气的腔调宣布自己是“鬼族第三十七代家主”的紫绘,此刻却像只找到了最安心港湾的猫。
她整个人都蜷在樱里大人的怀里,脸深深地埋着,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紫色后脑勺,还有那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独角。
没有丝毫的戒备。
白弥的心口一紧。她从未见过紫绘姐姐那样的睡姿,那是一种……连鬼族最坚固的城墙都比不上的、名为“安心”的壁垒。
画面……很温暖。
温暖得有些刺眼。
那份暖意与亲密仿佛在她与那两人之间拉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帘子,将她孤零零地丢在了寒冷的门外。
白弥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皮肤灼伤。
看着姐姐安稳的睡颜,她心头一松,可随即又被自己卑劣的行径带来的羞耻感淹没,鼻子顿时酸了。
姐姐……在这里,是真的很好。
被人爱护着,被人守护着。
这样……就够了。
她该走了。
白弥这样告诫自己,僵硬的身体也准备向后退开。
然而,就在她准备抽身的瞬间——
“月色很美,但外面的风,很凉哦,白弥。”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却像羽毛一样搔弄着耳膜,话语里还藏着一丝笑意。
“!”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子里轰然炸开!
白弥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在刹那间冷到了冰点。
被……发现了!
她是什么时候……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心脏像被惊扰的野兔,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我……对不起!樱里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转身就想逃跑。
她恨不得能立刻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看看月亮……”
这句辩解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用道歉。”
樱里的声音依旧从门后传来,平稳,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情绪。
“我说的是真的,庭院里的风,晚上会带走人的温度。要是生病了,可是会很难受的。”
樱里大人只是随口一句话,白弥却觉得自己的腿灌了铅,沉重得无法迈出一步。
被褥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被这番对话惊扰了。
紫绘迷迷糊糊地动了动,从樱里的怀里抬起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带着浓浓鼻音的奶气嗓音含糊不清地抱怨着。
“樱里……你在和谁说话呀……好吵……”
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门口。
当她看清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浑身僵硬、像只被猎人盯住的小鹿般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时,瞬间清醒了大半。
“白弥?!”
这一声惊呼,让白弥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姐姐。”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窘迫、羞愧、恐惧……所有的情绪在此刻轰然决堤,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既然睡不着,就进来吧。”
樱里终于侧过头,那双在月光下宛如琉璃的蓝色眼眸,清澈地望向门口的白弥。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促狭又温柔的微笑。
“被褥很大,足够我们三个睡了。”
白弥愣住了,她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
进来?
和樱里大人,还有紫绘姐姐,一起?
她不是应该被严厉地训斥,然后被赶出去吗?
“你、你还愣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