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沉默了。
她看着樱里，视线又移到旁边那个刚从地上爬起来，正用一种“你给我等着”的眼神死死剜着樱里的黑川身上。
最后，她缓缓阖上了眼。
睁开眼，眸光流转间，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淡去了些许。
雪女吸气，胸口极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又吸了一口气。
然后——
“呵。”
一个短促、干涩的音节，从她唇间挤了出来。
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更像是猛然被冷风呛了一口。
樱里不说话，只是歪了歪头，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打量着她。
“再来。”
雪絮的指节收紧，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色的筋络隐隐浮现。
她再次吸气，这一次，仿佛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连带着肩膀都绷紧了。
“呵……呵……”
声音比刚才响了些，也连贯了些，但那调子依旧平得像尺子画出来的直线。空洞的音节在道场里回荡，像是老旧的风箱在拼命地漏气。
旁边的黑川再也忍不住了，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整个人缩成一团，要不是樱里还在这里，她恐怕已经笑得在木地板上满地打滚了。
“最后一次。”樱里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雪絮，想一件让你最高兴的事。”
最高兴的事……
雪絮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是初次见面时，那个粉发的少女逆着光，向倒在雪地里的她伸出手。
是在神社里，第一次和大家围坐在一起，那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的温度。
是刚才，樱里品尝她泡的茶水时，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和。
她紧绷的身体，在自己都未曾察晓的状况下，悄然松弛了下来。
那张总是覆盖着一层薄霜的脸上，线条也变得柔和。
她又一次深吸一口气。
“呵……呵呵……”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生涩得像是从未被使用过的零件，但里面却掺进了一点点真实的暖意。像寒冬清晨，终于穿透厚重云翳，洒在大地上的第一缕阳光，微弱，却带着温度。
“嗯，有进步。”樱里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为难她。
她的视线越过雪絮，落向了道场最远的那个角落，那个从头到尾都把自己当成一株大型蘑菇，恨不得扎根在地板里的小家伙。
“布依。”
“呜！”
被点到名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抱在怀里当盾牌的大茶碗都差点脱手飞出去。
“到我面前来。”
布.依.磨.磨.蹭.蹭。
那几步路的距离，被她走得像一条永远也到不了头的长路。她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钉在樱里的裙摆上，仿佛那上面绣着什么绝世的奥秘。
“你的‘心意’，很纯粹。”樱里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这只一碰就会缩回壳里的小动物，“但太过沉重了，让你不敢抬头，不敢与人相争。”
“所以，你的课题最简单。”
樱里说着，竟然缓缓蹲下身，与始终低着头的布依保持了平视。
“看着我的眼睛。”
布依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用力摇头，小小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
“看着我。”
樱里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强迫的意味，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
她小小的身体里天人交战，最终，对主人的依赖战胜了恐惧，她颤抖着，总算抬起了头。
那双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恐惧，以及比恐惧更深沉的依赖。
“很好。”
樱里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将要滚落的一点泪花。
布依浑身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现在，对我说——”樱里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教道，“‘我是最强的，谁敢惹我，就用布条把他捆起来，吊在树上打！’”
布依：“……”
布依呆立在原地，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这、这这……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词啊！
这比让黑川姐姐学猫叫，让雪絮姐姐大笑，还要可怕一万倍！
“说。”樱里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还是那么温柔。
“我、我……”布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最……”
她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
“……最、最强的……”
“谁、谁敢惹我……就、就把他……”
她卡住了，后面的话像是烫嘴的山芋，怎么也吐不出来。
“嗯？”樱里歪了歪头，耐心地等着。
“就、就用布条……请、请他喝茶……”
布依带着浓重的哭腔，硬生生把一句凶神恶煞的威胁，改成了一句毫无杀伤力，甚至还显得非常有礼貌的邀请。
“噗——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是黑川。
她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飙了出来。
“请、请他喝茶？哈哈哈哈！布依你也太有才了！这是什么投敌式宣言啊！是要把敌人请过来当上宾吗！”
就连一向清冷的雪絮，都忍不住迅速地别过脸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
樱里看着眼前这个快要哭成一团的小家伙，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清脆的响声让道场里所有混乱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好了，各位的丑态我都欣赏完了。”
“诶？”
黑川的笑声戛然而て止。
雪絮也投来询问的视线。
布依更是茫然地抬起挂着泪珠的小脸。
刚才那堪比公开处刑的环节，居然只是……欣赏？
“从现在开始，重复刚才的内容。”樱里重新走回廊下，姿态闲适地坐下，仿佛一个准备欣赏戏剧的观众，“黑川学猫叫，雪絮大笑，布依放狠话。”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三人心里。
“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什么时候结束。”
“顺便一说，今天的早饭，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她不再理会身后那三张煞白的脸，转而欣赏起杯中茶叶的沉浮。
一时间，道场里，哀嚎与悲鸣，此起彼伏。
“不要啊主人——！”
“呜呜呜……我、我真的不行……”
只有一个冷静到不合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呵。”
是雪絮。
她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开始认真地执行命令。
听到雪絮的声音，黑川心底那点羞耻和不甘再也压不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冰块脸都能发出声音，我却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她猛地一跺脚，豁出去了！
整个人倏地转了过来，直面着樱里。
热气从她的脖颈一路烧上耳根，那双总是带着魅惑的眼眸里，此刻水汽氤氲，盛满了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才有的委屈和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主人，我最喜欢你了……喵~♡”
那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一丝明显的哭腔，像是被欺负狠了之后不得不妥协的呜咽。
尾音拖得长长的，微微上扬，最后还附赠了一个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歪歪扭扭的眨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