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阶之下,是人间烟火。
神社的静谧气息和村落的喧嚣格格不入。
这里是声音、色彩与气味的洪流。
“咕噜……”
这个声音打破了一行人之间微妙的沉默。
黑川死死钉在不远处的章鱼小丸子摊位上。
那金黄的、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的小球,上面还撒着会跳舞的木鱼花,简直是世间最可爱的生灵,在向她招手。
“黑川。”
樱里戏谑一笑突然喊了一声飞缘魔。
“在!”
黑川一个激灵,猛地立正,差点把口水甩到前面雪絮的后颈上。
“你的任务,是盯人,不是盯吃的。”樱里侧过脸,那双漂亮的蓝色眸子没有半分暖意,“再让我看到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不是白水煮鱿鱼那么简单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渗出一点恶劣的趣味。
“我会让雪絮把鱿鱼冻成冰块,再让你用牙一点点啃下来,不准用妖力。”
黑川的脸瞬间垮了下去,那表情比听闻世界末日还要绝望。
“是!樱里大人!保证完成任务!”
她高声应答,脖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活像一尊即将奔赴战场的石像鬼。
樱里轻哼一声,不再理她,带着雪絮和布依,径直走向通往祭坛深处的方向。
转瞬便消失在鼎沸的人潮中。
***
黑川觉得,这是她妖生中最严峻、最残酷的考验。
左手是樱里大人不容置喙的命令,右手是祭典美食致命的召唤。
她努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用自以为锐利的眼神,在摩肩接踵的村民中来回扫视。
那个捞金鱼的小哥,腰杆挺得笔直,不像坏人……但他旁边的烤串摊,滋滋冒油的五花肉,油光水滑,看起来好香……
那个卖狐狸面具的大叔,笑容和蔼可亲,不像坏人……但他摊位后面那口大锅里的炒面,酱汁浓郁,一看就很有灵魂……
不行,要克制。
樱里大人的命令……
可是肚子好饿。
饿着肚子会影响任务效率。
对,就是这样!补充体力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黑川为自己的急中生智默默点了个赞,然后理直气壮地挤到一个烤鱿鱼的摊位前,那股浓郁的酱香几乎让她当场昏厥。
“老板!来一串最大的!酱多放!”
“好嘞!姑娘您稍等!”
老板手脚麻利,很快,一串刷满秘制酱汁、撒着喷香芝麻的烤鱿鱼便递到了她手上。
香气扑鼻,一闻便是美食。
黑川幸福地闭上眼,张开嘴迎接这罪恶而美妙的恩赐。
一旁的妇女们正在路边八卦,黑川吃着烤鱿鱼的时候顺带听到了一些信息。
“唉,你听说了没?田村家的健司,就是最新失踪的那个……”
“怎么不知道!我男人跟他们家老大一起喝酒,听说的版本可不一样。”
“哦?怎么说?”
“那孩子胆大包天,前几天还跟村里几个混小子吹牛,说要去东边那片老杉树林里‘试胆’,看看能不能碰见山鬼呢!”
“什么?试胆?他家阿娘不是哭着跟村长说,是在屋里睡着后不见的吗?”
“嗨,那不是对外那么说好听点嘛!你动脑子想想,多大的大小伙子了,还能在被窝里被妖怪叼走?肯定是自己半夜跑出去,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黑川张大的嘴,僵在了半空中。
村长给的情报,清清楚楚写着所有失踪者都是在家中消失,门窗完好。
可现在听到的版本,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烤鱿鱼。
忽然就不香了。
那股让她神魂颠倒的酱汁香味,此刻仿佛沾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顺着她的鼻腔,一直凉到胃里。
她皱起眉,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
另一边。
紫绘双手抱在胸前,小脸鼓得像个包子,在拥挤的人群里艰难地穿行。
“哼,无聊透顶!”
“吵死了,全是汗臭味,人类的祭典果然没什么意思!”
她奶声奶气地抱怨着,小巧的鼻子却像警惕的小狗一样,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分辨着空气中驳杂的气味。
“姐姐,你看那个面具,好漂亮。”
白弥拉了拉她的袖子,指着一个挂满了各式鬼怪面具的摊位。
她乖巧地跟在紫绘身边,像一朵依附着主藤蔓的白色小花,澄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紫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神骤然一凝。
祭典的空气是热烈的,混杂着食物的香、人体的汗、还有廉价熏香的味道。
但就在刚才,一股怪味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不是单纯的臭味。
更像……某种腐烂了很久的死物。
被厚重的熏香和甜腻的脂粉味层层包裹,却渗出丝丝臭气来。
它阴冷、粘稠,带着一种让身为鬼族的血脉都感到本能厌恶的污秽感。
“白弥。”
紫绘思考片刻说道。
“嗯?”
“你闻到了吗?”
白弥闭上眼,小小的琼鼻翕动几下,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有种……很脏的味道。”
“就在那个卖面具的摊位附近。”
紫绘稍作思考,锁定了那个摊主。
那是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穿着朴素的和服,驼着背,毫不起眼地缩在摊位后面。
他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擦拭着货架上的天狗面具。
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透着一种违和的僵硬感。
他对周围震耳欲聋的喧嚣和叫卖声充耳不闻,仿佛一个活在无声世界里的影子。
太可疑了。
紫绘拉着白弥,装作被五颜六色的面具吸引的小孩子,一步步慢慢靠近。
那股污秽的腥气,随着她们的接近,也变得愈发清晰。
就像是什么东西,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还把棺材板一起背了出来。
“老板,这个般若面具怎么卖?”
紫绘踮起脚,指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红色面具,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问道。
摊主动作一滞,缓缓地抬起头。
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根本没有五官。
平滑得像一颗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鹅卵石。
“这个啊……”
一个嘶哑、扭曲,不似人声的声音,从那张没有嘴的脸上发了出来。
“这个不卖,是送的。”
“送给……像你们这样,可爱的小姑娘。”
***
通往祭坛的石阶不算长,樱里却走得很慢。
她换下了常服,身上是用于神乐舞的千早与绯袴。圣洁的白与烈焰般的红,让她在喧嚣的人海中,成了一道无法被忽视的风景。
人群在她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这是庇护大家的巫女,谁敢不给面子。
“樱里大人,托您的福,我家那口子前几天扭伤的腰,喝了您赐的符水,今天都能下地干活了!”一个壮实的汉子咧着嘴,声音洪亮。
“樱里大人,您看!今年的收成是十年来最好的一次!这都是丰收之神通过您降下的恩典啊!”
“樱里大人,您今晚的舞姿,一定能让神明高兴!”
樱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笑意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亲昵。她对每一个向她致意的人都微微颔首,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步踏出的距离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雪絮跟在她身侧,始终落后半步。
冰冷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那些过于热切的村民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寸。
而布依,则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缀在樱里身后。
她怀里抱着一卷用于神乐舞的祝祷白布,布料洁白无瑕。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短枪。
她的世界里,只有前方那个人的背影。
宽大的广袖,纤细的脖颈,束起的长发。
布依萝莉看向周围。
那个端着酒盘的男人,脚步有些虚浮,但手腕上凸起的筋络,是常年干粗活的痕迹。威胁度,无。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眼神闪烁,是在看樱里大人头上的发簪吗?不,她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孩子被拥挤的人群挤到。威胁度,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