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垂着头，声音发闷。
“这是樱里大人的命令。”
又是这个答案。
紫绘猛地抬头，对上雫那双无波无澜的蓝眼睛。
“我之前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就不气吗？”
“我只负责完成樱里大人的任务。”雫的回答没有丝毫情绪，“至于你说了什么，与任务无关，我没有记下的必要。”
她说完，自顾自拿起毛巾擦汗。
“明天，老时间。”
呼——
紫绘本该是烦躁的。
一个区区花妖，樱里的仆从，凭什么在这里装模作样。
可那些翻涌的情绪，那些源自鬼族血脉的骄傲与不甘，都在这枯燥的重复声中，被一点点磨平，压实，直至沉寂。
她的注意，不由自主地被那道身影所吸引。
樱井雫。
她就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做着同一个动作。
挥刀，收刀。
挥刀，收刀。
简单到极致，也枯燥到极致。
可紫绘怎么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那不是什么华丽的剑技，也不是蕴含灵力的招式。
那只是纯粹的，最基础的挥砍。
可就是这最基础的动作，在雫的手中，却展现出一种近乎于道的韵律。
每一次抬手，肌肉的贲起都恰到好处。
每一次挥落，刀锋的轨迹都精准如一。
紫绘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和那挥刀声同步。
她开始在心里默数。
两千三百七十……
两千三百七十一……
当这个数字在心中响起时，紫绘的身体，终于动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或许是那份坚持让她感到了某种窒息般的震撼。
又或许，是那份纯粹的力量，让她那身为强者的自尊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迈开脚步。
脚下的木屐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她的手伸了出去，在半空中停顿。
她五指收拢，将练习的长刀握住。
沉甸甸的重量坠在手中，让她差点一个不稳。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雫。
对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行为毫无反应。
呼——！
又是一记沉稳的挥刀。
紫绘深吸了一口气，学着雫的样子，将木刀举起，双脚分开，试图摆出一个标准的架势。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她的双腿不知道该如何站稳，膝盖弯曲的角度也十分别扭。
身为鬼族的家主，竟然连一把刀都拿不稳。
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雫此刻回头，会是怎样的表情。
“喝！”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大喝一声，将全身的蛮力都灌注到手臂上，猛地向前挥去！
没有预想中沉重的风啸。
只有一声软弱无力的“휙”。
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巨大的力量没能通过正确的姿势传达到刀身，反而在她体内乱窜。
完了。
这下丢人丢到家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可能会传来的，毫不留情的嘲笑声。
然而，什么都没有。
整个道场，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道持续了许久的，如同钟摆般规律的挥刀声，停了。
怎么回事？
紫绘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伸了过来帮助紫绘。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
所有的晃动，戛然而止。
那把沉重的木刀，瞬间变得无比安稳。
接着，那只手的主人，迈开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的身后。
紫绘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腰沉下去，双脚再分开一些，要像树根一样扎在地上。”
一个清冷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后响起。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和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让紫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紧接着，一双手覆上了她握着刀柄的手。
那双手，和刚才扶住刀尖的手一样，带着粗糙的硬茧。
可当它们包裹住她的手时，却传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和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雫的手掌很热，热度透过交叠的手背，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按在了她的后腰上。
只是虚虚地贴着，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引导着她的身体。
“这里，往下压。”
随着话语，那只手微微用力。
“肩膀放松，不要耸起来。”
雫的身体，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
紫绘能清晰地闻到从身后传来的，那混杂着汗水与皂角的气味。
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她还能感受到，隔着两层薄薄的衣物，从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那是一种比她自己要高上一些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热度。
紫绘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和除了妹妹白弥之外的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通过紧贴的后背，清晰地传递过来。
“挥刀，靠的不是手臂的力量。”
雫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似乎更近了。
“是这里。”
按在她后腰上的那只手，顺着脊椎缓缓上移，然后横过来，按在了她的腰腹之间。
“用腰腹带动身体，将力量灌注到刀尖。”
雫用自己的身体，引导着紫绘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
甚至……
紫绘的脸颊，烫得快要能煎熟鸡蛋了。
“准备好了吗？”
“……嗯。”
紫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细若蚊蚋。
“挥。”
雫低声命令道。
就像一个口令。
一个开关。
在雫的引导下，紫绘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的木刀。
这一次，不再是她自己胡乱发力。
而是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通过稳固的下盘，拧动腰腹，带动肩膀，贯穿手臂，最后，在那双手的引导下，尽数爆发！
呼——！
一声清亮而有力的风啸，在道场中响起！
刀锋破空，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虽然和雫那沉重如山的风声相比，还显得有些稚嫩，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是不容置疑的。
紫绘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木刀。
这……
这是她挥出来的？
“不错。”
身后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
“再来。”
“……哦。”
紫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再次举起了刀。
“呼——！”
依旧是在雫的引导下，又是一记干净利落的挥砍。
风声比刚才更加响亮。
“继续。”
“呼——！”
“姿势不要乱，保持住。”
“呼——！”
一遍。
又一遍。
在雫手把手的教导下，紫绘的动作，从最开始的生涩僵硬，到后来的流畅自然。
从最开始的软弱无力，到后来的沉稳有力。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羞耻，也忘记了自己鬼族家主的身份。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挥刀。
以及身后那个人的呼吸，体温，和声音。
汗珠顺着下巴滴落。
不知道究竟挥了多少下。
一百下？还是两百下？
紫绘的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今天就到这里吧。”
终于，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覆在她手上的，按在她腰间的力量，同时撤去。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也随之远离。
紫绘这才如梦初醒。
身后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道一撤，紫绘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晃。
情急之下，她猛地将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杵，才堪堪止住颓势。
“呼……哈……呼……”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着肺部。
汗水从发梢滴落，湿透的道服黏腻地贴在背上。
雫走到了道场边，拿起自己的毛巾，从容地擦拭着脸和脖子上的汗水。
紫绘撑着刀，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要帮我？”
她低着头，声音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闷闷的，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雫擦汗的动作顿了顿。
“这是樱里大人的命令。”
又是这个答案。
永远都是樱里大人。
“你……难道就不讨厌我吗？我之前，明明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我只是在完成樱里大人的任务。”
雫的回答依旧是滴水不漏，她将毛巾搭在脖子上，语气平淡。
“至于你说了什么，与任务无关的事情，我没有记住的习惯。”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紫绘，转身拿起自己那把真正的武士刀，开始进行保养。
“明天还是这个时间。”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和一个专注擦拭刀身的背影。
紫绘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没有记住？
她那番赌上鬼族尊严的挑衅，在她看来，竟然只是“与任务无关的事情”？
这比直接的嘲讽，更让她感到无力。
一种复杂的，混杂着不甘、挫败，还有一丝丝……钦佩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磨破皮的双手。
很痛。
但是，当她回想起刚才那一声声清亮的风啸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却又从心底涌了上来。
……
远处的屋檐下。
樱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是雪絮用清晨的露水新煮的，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她将道场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又看着那块质地绝佳，只需稍加打磨，就注定会绽放出万丈光芒的“璞玉”。
很好。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剧本发展。
她的视线，越过正在训练的两人，望向了神社之外，那片更广阔的，暗流涌动的天地。
“可得快点成长起来才行啊。”
“毕竟……”
“我已经把你们这些‘点心’的香甜气息，毫不吝啬地散播出去了。”
“那些闻着味儿赶来的饿狼们，可别让他们等急了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