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里将杯中最后一口清茶饮尽,茶是雪絮新煮的,带着晨露的味道。
“雫这块磨刀石,比我想的还要硬。”
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雪絮跪坐在一旁给神社的巫女续杯。
“雫只是在忠实地执行您的命令。”
雪絮轻声说着笑了笑。
“不过,您似乎比我更了解她。”
“那孩子,就是头刚长出犄角的小牛犊,你越是想按住她,她就越要拿那对角顶过来。”樱里伸出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可雫是磐石。”
“磐石不会躲,只会站在那里,让那头小牛自己把角撞疼,撞平。”
雪絮的视线又一次飘向道场,那个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瘦小的身影,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力竭后的颤抖。
“可这样……紫绘大人会很痛苦。”
“成长嘛,哪有不疼的。”樱里轻笑,侧过头来,“还是说,你在心疼她?”
雪絮端着茶壶的手顿了一下,她垂下眼。
“我……紫绘大人她,终究年岁尚小。”
“小孩子才更要早点学会怎么走路不摔跤。”
话音刚落,一只手伸了过来。
温热的指腹搭上了雪絮的下颌,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脸抬起。
属于巫女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皮肤传递过来,那热度对一个雪女而言,无异于一星炭火落在了冰面上。
雪絮的呼吸停了一瞬。
“雪絮,你太温柔了。”
樱里的气息拂过雪女的脸颊。
“这份温柔是神社的瑰宝,但有时候,也需要沾染些霜雪的锋利。”
“我……”
“别怕。”樱里松了手,指尖却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缓滑下。
那股奇异的热度,也随之蔓延。
“一切有我。”
“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自己。”
雪絮垂下眼帘,轻声应道:“……是,樱里大人。”
一阵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喘息,从道场的方向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
紫绘喘着气走来。
她走到廊下,停住,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樱里面前。
也不说话,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急促地喘气。
“哐当——”
木刀被她丢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樱里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地开口:“哟,我们精力旺盛的鬼族家主,这是练完了?”
紫绘猛地抬头,狠狠地瞪着她。
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
她伸出自己那双手,摊开在樱里面前。
“看我做什么?”樱里悠然地端着茶杯,呷了一口,“雫教得不好?你可以提意见,虽然她不一定会听。”
“她……她教得很好!”
紫绘撇了眼屑巫女。
“比你好一万倍!”
“哦?”樱里真的来了兴致,“那我可得听听,我到底有多差劲。”
“你就会把力量塞给我!让我去当什么诱饵!”紫绘越说越委屈,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彻底爆发,声音也陡然拔高,“我连这身力量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用,怎么控制,你什么都没教过我!”
“你这个老师,根本就不称职!”
她吼完,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这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撒娇。
樱里看着她这副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唇边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缓缓漾开。
“你还笑!”
紫绘紧咬着嘴唇盯着樱里。
“好了好了,不笑了。”樱里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愈发深邃。
她站起身,走到紫绘面前,缓缓蹲下,与她平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你的老师了?”
紫绘抽噎着,哭得一顿一顿的,茫然地看着她。
“我是巫女,不是你们鬼族的长老。”
樱里伸出手指,指尖带着茶的清香与一丝凉意,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那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紫绘浑身一僵,连哭泣都忘了。
樱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鬼族的术法,鬼族的传承,那是刻在你血脉里的东西。”
“我能做的,是帮你把它从沉睡中唤醒。”
“但如何去理解它,掌握它,最终让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樱里凝视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的紫色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条路,只能靠你自己走。”
“可是……我……”
紫绘眉头皱紧。
“我根本就,不会用……”
话说到一半,又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了回去。
“所以我让雫去教你了。”
樱里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问道。
“雫教了你什么?”
樱里吹了吹热气,忽然开口问。
紫绘一愣,抽噎着,没答上来。
教了什么?
站桩,呼吸,挥刀。
一遍又一遍,枯燥得让她想把手里的木刀当柴火劈了。
那些东西,和鬼族的力量有半点关系吗?
“她教你的,不是鬼族的剑术,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流派的剑术。”
樱里呷了口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
“她教你的,是如何站稳,如何呼吸,如何让你这具空有宝藏的身体,学会最基础的,去承载力量这件事。”
“哐。”
茶杯被轻轻搁在木桌上,发出的声响不大,却让紫绘浑身一颤。
“小鬼,你连路都还没学会走稳,就想着一步登天了?”
紫绘被噎得说不出话,泪珠子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
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一下午的折磨和满手的伤带来的委屈,却半点没少。
“至于你说的,鬼族的术法……”
樱里顿了一下,终于把注意力从茶杯上移开,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雪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雪絮。”
雪絮走到紫绘身边,矮下身子。
然后,她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纤长,指节分明,就那么自然地伸向紫绘那只血肉模糊的手。
动作里带着一种温柔的、不容拒绝的气场。
“别碰我!”
紫绘把手缩到身后。
她讨厌别人碰她,尤其是在这么狼狈的时候。
雪絮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没有半分被拒绝后的不悦,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她没有坚持,只是转头看向樱里,用眼神询问。
樱里没应声,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紫绘。
“紫绘。”
“你体内的妖力,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紫绘又是一愣。
什么感觉?
是烧开的岩浆,是关不住的野火,是在血管里横冲直撞,随时都想把这副身体撑爆的怪物。
“……烫。”
她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很好。”
樱里点了点头,然后对雪絮说。
“让她感受一下你的。”
许可落下。
雪絮不再有任何迟疑。
紫绘的手腕被轻轻扣住。
那不是水,也不是冰,是一种……让骨头都跟着安静下来的凉。
“放开!”
紫绘尖叫。
可下一个瞬间,她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
她“看”到了。
自己体内那股随时都要炸开的灼热妖力,第一次尝到了“畏惧”的滋味。
它们不再冲撞,不再咆哮,而是疯狂地退缩,蜷成一团,却被那股看似温柔的凉意轻而易举地追上,然后细细密密地包裹住,梳理着,安抚着。
狂暴的,变成了温顺的。
失控的,被重新纳入了掌控。
一种酥麻的痒意传来。
紫绘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活动自如,毫无痛感。
整个过程,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
“看清楚了吗?”
樱里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
“你现在的力量,是火山,是风暴,是极致的‘动’与‘放’。而雪絮的力量,是冰雪,是深湖,是极致的‘静’与‘控’。”
“你们俩,从根子上就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紫绘彻底傻了。
她看看自己完好如初的手,又抬头看看身边那个一脸恬静的雪女,脑子里嗡嗡作响。
原来……力量还能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破坏,不是发泄,而是……平息和创造?
这颠覆了她三百年来对鬼之力的所有认知。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
樱里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垂首看着她。
她没有刻意做什么,但那份从容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从明天开始,你的修行要加倍了。”
紫绘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呆呆地仰头。
“上午,继续跟着雫。体能,还有基础挥刀训练,什么时候你能面不改色地挥完三千次,什么时候算完。”
“下午,”樱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很满意地看到紫绘脸上那副不祥的预感,才慢悠悠地继续说,“就由雪絮来指导你。”
“哈?”
紫绘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樱里没有理会她的惊诧。
“她不会教你任何鬼族的术法,一个字都不会。”
“她只会教你一件事——怎么‘控制’。”
“什么时候,你能完美控制自己的能量,你就真正出师了。”
让一个雪女……
来教她这个鬼族第三十七代家主……
控制鬼之力?
这比让一个花妖教她挥刀还要离谱一万倍!
这已经不是离谱了,这是荒谬!
“让……让她……教我?”
紫绘的舌头都打了结,她指着身边一脸无辜的雪絮,又指了指自己。
“一个雪女……教我这个鬼族,怎么用我们鬼族的力量?”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听起来又荒谬又可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吗?!”
“怎么,有意见?”
樱里歪了歪头。
紫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看看身边那个清冷如月下之雪的女人,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只光洁如初、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的手。
那句“你凭什么”几乎就要冲破牙关。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
舌尖还残留着雪絮指尖那股奇异的凉意,仿佛连同她的怒火和不甘一并冻结了。
今天下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被雫那个花妖用纯粹的刀术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每一次挥刀都像是在她三百年的骄傲上划开一道口子。
现在,再让她去质疑一个弹指间就能抹平她所有伤痛的雪女……
她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实在经不起又一次当众被碾碎的难堪了。
“……没、没有。”
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又细又弱,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很好。”
樱里轻笑一声。
“姐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纸门被“刷”地一下拉开,两个小小的身影探了出来。
白弥和布依一人端着一盆热水,一人捧着干净的布巾,看样子,是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姐姐,你还好吧?”白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绕着紫绘转了一圈,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担忧,伸手就想去碰紫绘的手腕。
布依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自言自语:
“呜哇……雫小姐是地狱的教官,雪絮小姐是圣母系的治愈导师,再加上樱里大人这位幕后黑手……啊不,是运筹帷幄的君主……”
“这配置,这展开!紫绘大人的成长剧本也太王道了吧!冰与火之歌!相爱相杀!先抑后扬!我磕的CP今天就过年了!”
白弥回头,投去一个“姐姐大人都快哭了你还在发什么癫”的谴责眼神。
雪絮已经微笑着从白弥手中接过了水盆。
“紫绘大人,失礼了。”
她将拧干的布巾展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紫绘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可那块温热的布巾还是贴上了她的脸颊。
长这么大,除了妹妹白弥,她何曾被谁这样对待过。
尤其对方还是一个……雪女。
那感觉顺着皮肤的纹理,一路蔓延到心底,让她狂跳不止的心脏,莫名地安分了一拍。
很……奇怪。
但是,不讨厌。
“好了。”
雪絮收回手,将用过的布巾放回盆里。
“樱里大人,紫绘大人,晚饭应该快好了,我先去厨房帮忙。”
“嗯。”樱里点了点头。
雪絮对着众人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紫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的,干净的,一下午训练留下的疲惫和酸痛,好像都随着那阵奇异的触感消散了不少。
“还准备在这儿站到天黑?”
樱里凉飕飕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怎么,一下午挥刀三千次还不够,想加练站桩?”
紫绘一个激灵,猛地回神。
“还是说,”樱里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揶揄,“累得走不动了?要不要我给你来个公主抱,一路送到饭厅?服务周到,童叟无欺,就是价钱嘛……得另算。”
“谁、谁要你抱了!我、我自己会走!”
紫绘的脸“轰”地一下烧到了耳根。随即她便朝着饭厅的方向跑去。
“樱里大人……”
白弥怯生生地挪到樱里身边,仰起小小的脸,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谢谢您。”
“哦?”樱里挑眉,“谢我什么?”
“谢谢您……为姐姐做的一切。”小姑娘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
她或许不懂那些复杂的力量和谋划,但她能分得清,谁是真心在为她那个嘴硬心软、骄傲又笨拙的姐姐好。
樱里弯下腰,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我可不做亏本生意。”
“你姐姐是块上好的璞玉,就是太糙了,棱角也太多。”
她站直身体,目光望向神社外的山林。
“总得拿出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让那些想偷玉的贼都瞧瞧,他们才肯从自己的老鼠洞里钻出来,不是吗?”
白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樱里牵起她的小手。
“走吧,去吃饭。”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语调,轻快,散漫。
“今晚的鱼,应该会很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