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飞扬的尘土与落叶平静下来。
“哟嚯!终于有客人上门了吗!”
黑川第一个做出反应。
她伸出舌头,缓缓舔过自己的嘴唇,那副百无聊赖的神情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所取代。
一头被关在笼里太久的猛兽,终于嗅到了血的味道。
厨房的纸门“刷”地拉开。
雪絮的身影出现在廊下,已将受惊的白弥护在身后。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毫无表情。
廊下木板的缝隙间,周遭的温度骤降。
石灯笼旁,布依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她的身影明明那么小,黑川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方向。那孩子身上,有种让妖怪都感到不安的、非同寻常的寂静与阴寒。
主人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樱里一步踏出主殿,来到了回廊之上。
她没有去看那些神情各异的“家人”,只是抬起头,望向神社入口处那高大的鸟居。
结界之外,浓郁的妖气疯狂翻涌,将夜色搅成一团污浊的墨。
数十道扭曲的黑影攀附在结界上。
在那些黑影之后,一个高大的人形轮廓,静静伫立在山道的阴影中。
“樱里大人!”
黑川已经按捺不住,背后的鸟翼“唰”地展开,带起一阵劲风。
“我去把那些杂碎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站住。”
樱里没有回头。
她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黑川的身体一僵。
她讪讪一笑,正好对上樱里投来的视线。
“雪絮。”
樱里没有再理会瞬间变得乖巧的黑川,目光依旧锁定在结界之外。
“是。”
雪絮应声,她轻轻拍了拍白弥的肩膀,示意她不用害怕,随即向前一步,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的印。
“——‘雪境’。”
伴随着她轻柔的低语,一股纯净而凛冽的寒气以她为中心,向着整个神社扩散。
那寒气并非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带着净化之力的灵能。
那些攀附其上的黑影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啸,被那纯净的光芒烫到一般,纷纷缩回了爪子,在结界外围躁动不安。
“布依。”樱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蹲在石灯笼旁的黑发萝莉轻轻应了一声。
下一刻,无数条肉眼难辨的白色布带从她的影子里悄然蔓延而出。
看着布依做完这一切,樱里才将视线从远处那个高大的人影身上收回,转向身边两个进入战斗状态的女孩。
“看清楚了,黑川。”她慢悠悠地开口。
“这不是街头混混的斗殴。这里是‘神域’,是我们的家。客人来了,要先清扫庭院,加固门窗,这才是待客之道。懂了吗,我的先锋大将?”
“……是。”黑川低下头,有些丧气地应道。
道理她懂,可就是手痒。
樱里轻笑一声,不再理她。她的意识早已越过结界的屏障,与山道上那个沉默的敌人遥遥对峙。
那是一个身披破烂僧袍的枯瘦男人,一具行走的干尸。
一股陈腐、怨毒,又带着几分熟悉的邪恶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黑川母亲的核心碎片中,残留的正是这种力量的烙印。
那个藏在幕后的组织,终于派出了一个像样的棋子。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是紫绘下山充当“诱饵”的时候?
那个枯瘦的僧侣仿佛察觉到了樱里的窥探,他那没有五官的脸,缓缓“转向”了神社的方向。
那声音充满了恶意与混沌,要将她的意识搅成一锅烂粥。
哼。
樱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樱里“看”到,山下城镇中,那股被她精心“调味”过的、属于紫绘的鬼族妖力,其扩散的范围,猛地收缩了一瞬。
声东击西。
这边的攻击,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攻破神社的结界。
它的目的,是为了吸引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将自己和黑川、雪絮这些主要战力,牢牢钉死在山上。
而真正的杀招,已经对准了山下那个最美味,也最脆弱的“香饵”。
那个枯瘦僧侣,不过是个敲锣打鼓的幌子。
“真是……让人不爽的剧本。”
樱里缓缓抬起手,宽大的巫女袖袍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黑川,布依。”
“在!”
“在……”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迫不及待,一个沉静如水。
“外面的客人,交给你们了。”
樱里的声音淬上了一层冰冷的杀意。
“记住,是‘清扫’。”
“好嘞!”
黑川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她猛地一踏地面,脚下的石板应声龟裂。
“那些不知死活的杂碎,本小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等我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啊樱里!”
狂放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布依点头化作飞絮离去。
转瞬间,喧闹的庭院里只剩下樱里,以及护在白弥身前的雪絮。
“樱里大人……”雪絮的眉宇间凝着担忧,她望向山下的方向。
“城镇那边……”
“雫在那儿。”
樱里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对方既然布下这样的局,派去的人手绝非等闲之辈……”雪絮的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
“所以啊。”
樱里回过头,冲雪絮露出的那个笑容,既有安抚人心的暖意,又藏着一丝小小的,使坏得逞的狡黠。
“我们得给她们加点‘彩头’,不然这出戏唱得不够响亮。”
“樱里大人……”雪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望着山下的方向,忧心忡忡,“雫她……”
“嘘。”
樱里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边,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那枚樱色的勾玉。
“别急着给演员判死刑嘛,雪絮。好戏才刚刚开场。”
她脸上的笑容轻松得近乎残忍,指尖凝聚的灵力光点,像一颗微缩的星辰,悬停在勾玉之上。
“你看这个剧本,写得多标准?”她好整以暇地对雪絮解说着,仿佛在点评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先用杂兵佯攻,把我们的主力困在山上。再派精锐去偷袭我们最心爱、最脆弱的小宝贝。”
“樱里大人!”雪絮急得跺脚,“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没说笑啊。”樱里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接下来,不就该轮到我这个‘幕后高人’出场,千里传功,让我家先锋官临阵爆种,把对面那些不长眼的家伙,连人带骨灰都给扬了?”
话音未落,她指尖那点星辰般的光,便毅然决然地按在了樱色勾玉之上。
“所以,该我这个‘老爷爷’登场了。”
嗡——
一声轻鸣,并非来自空气,而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勾玉爆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光晕,樱里的灵力被它尽数吞没,转化为一道无形的洪流,跨越空间,奔赴山下那个正处于危局之中的女孩。
樱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宠溺,一丝期待。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容,却猛地僵在了脸上。
“……不对。”
雪絮不解地看着她:“什么不对?是力量送得不顺利吗?”
“不,太顺利了。”樱里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顺利得……像一个陷阱。”
她猛地抬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神社的屋顶,望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天空。
“他们不是要杀雫。”
樱里有些火冒。
“他们是想通过雫,通过我传送过去的这份力量……找到我。”
“这帮幕后黑手,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经典桥段啊。”
“算了,既然是王道展开,那就奉陪到底好了。”
她的指尖,终是隔着寸许的距离,向着那枚勾玉,轻轻点了下去。
没有能量激射的爆鸣。
指尖的光点触上勾玉。
玉石表面泛起一丝涟漪,便将那点光尽数吞没。
下一刻,一股吸力从勾玉中传来,它不再是死物,而是一个被唤醒的、贪婪的活物,开始主动抽取樱里的力量。
灵力顺着她的指尖,手臂,奔涌而下。
嗡——
樱里的世界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的她,仍站在神社的庭院里,晚风拂过巫女服宽大的袖摆,带来山林草木的清凉气息。
而另一半意识,则顺着与雫的契约,坠入她此刻的五感之中。
先是干燥的空气混着糖画的甜香涌入鼻腔。
紧接着,是心脏平稳的搏动声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
那不是自己的心跳。
冰冷的刀柄触感从手心传来,那上面熟悉的薄茧,属于雫。
意识切换。
空气的味道变了,心跳的节奏变了,手中握着的也不再是温润的勾玉,而是冰冷的刀柄。
她成了雫。
糖画的甜味,心脏的鼓动,刀柄的触感……雫的五感如潮水般将她包裹。
透过雫的眼睛,她看到了那个正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小小身影。
将我的力量,我的意志,我的“存在”……都交给你。
去吧,我的剑。
……
山下,小镇,布料店。
“老板……你看这块布,这个云纹织锦,真好看……那个,价钱……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们是诚心要的,你看……”
紫绘捏着布料的一角。
太难了。
这比跟长老们吵架还难。
雫就站在她身后三步远。
一个完美的守护距离。
雫沉默地站着。
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突然。
雫的眉梢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
是樱里大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紫绘也察觉到了。
来了。
一股阴冷的,滑腻的,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烂泥的气息,不知从何处而来,笼罩了整条街道。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不,声音还在。
小贩的叫卖,行人的交谈,孩子们的笑闹……
活生生的街道,变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默剧。
“雫……”紫绘的声音发干,牙齿都在打颤,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寻找那唯一的依靠。
“别动。”
雫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踏出半步,高挑的身影,将紫绘完全挡在了身后。
“待在我身后。”
香饵已经撒下,被吸引来的鲨鱼,终于露出了獠牙。
紫绘透过雫肩膀的缝隙,看到一个穿着异常华丽和服的女人,正踩着小碎步,从街对面走来。
她长得极美,周围的路过的男人,无论老少,目光都痴痴地黏在她身上,挪都挪不开。
可在紫绘的鬼族感知中,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人。
那不是香粉,是血。
而在街道的另一头,那个推着独轮车,颤巍巍卖着糖人的老翁,也停下了他的脚步。
他不再吆喝,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
“咯……咯咯……”
干涩的、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不止他们。
紫绘惊恐地原地站住。
那些原本“正常”的行人,那些她刚刚还觉得充满生活气息的普通人,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撕掉”伪装。
那个在摊位前讨价还价的卖菜大婶,她的脖子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咔吧”一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后脑勺正对着前方,脸上却依旧挂着和善的笑容。
那个在街上追逐着皮球的孩童,天真可爱的脸蛋上,皮肤如同融化的蜡一样蠕动,从眼眶、鼻孔、嘴巴里,挤出了六只滴溜溜乱转的猩红眼睛。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整条街,除了她们,已经没有一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