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里的空气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撕扯。
一边是怨气,所过之处,连青石板路都发出被腐蚀的嘶嘶声,表面浮现出灰败的痕迹。
另一边是樱色的光,它不发热,也不刺眼,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将那些怨毒的气息隔绝在外。
枯瘦僧侣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道身影上。
他能感觉到,那具属于樱井雫的身体里,灵力本应见底了才对。
可现在,那柄普通的太刀上,樱色的光华却喷涌出来。这道光,把他精心布置的必杀之局,硬生生撑开了一道缺口。
“你……”
僧侣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月见樱里已经到了他面前。
她借用着雫的身体,以一种违背常人认知的姿态突进。她的脚尖在石板路上轻点,那块坚硬的石板没有碎裂,而是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变成了一小撮细腻的粉末。
这不是蛮力造成的破坏。
是她落脚的那个点,作为“坚固物体”这个概念本身,被从世界上抹掉了。
太快了。
僧侣的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粉色影子。他完全跟不上对方的动作,只能凭借战斗的本能,将干枯的双臂交叉护在胸前。浓厚的黑气在他身前汇聚,压缩成一面刻着痛苦鬼脸的骨盾。
僧侣只觉得后颈窝一凉。
一道细细的血线在他的脖子上显现。
伤口浅得可以忽略不计,渗出的黑色血液刚一接触空气,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净化,蒸发得一干二净。
“一血。”
樱里那有些懒散的嗓音,从他身后幽幽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雫的手腕,随意地抖了抖刀身。
“老爷爷,你这反应,可不像个高手的样子啊。”
脖颈上传来的刺痛,和耳边那句轻飘飘的嘲讽,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滚烫的羞辱感。僧侣猛地回头,脖颈的刺痛与眼前的羞辱让他五官扭曲。
他张开嘴,喉咙里挤出的不再是人言,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呕出来的,充满怨毒的嗬嗬声。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僧袍应声炸裂,化作纷飞的破布。数十道由纯粹怨念汇成的漆黑利爪,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猛地伸出,从四面八方抓向樱里,将她周围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每一道利爪划过,空气都发出被利刃切割般的轻微啸叫。
身处爪影中心的樱里没有大幅度的闪躲,只是在利爪及体的前一刻,脚下轻轻一垫,或是身体微微一侧,整个人就恰好出现在攻击与攻击之间的那个狭小空隙里。
雫锻炼多年的武者直觉,与樱里那洞察一切的神意,在这一刻完美地合二为一。
那些狂乱的攻击,反而衬得她的步伐像一场从容的舞蹈。
刀锋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探出,不偏不倚地点在那些怨念利爪最脆弱的节点上。
叮!叮!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连成一片。
“就这点力道?”
樱里偏了偏头,一道爪风贴着她的脸颊刮过,吹动了她的几缕发丝。她甚至还有闲工夫,用没握刀的左手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街边给人刮痧的师傅,都比你用力。”
“你——找——死!”
僧侣被这副悠闲的态度彻底点燃了怒火。
他不再管那些徒劳的攻击,右手猛地高高举起。
一根由无数惨白指骨拼接而成的骨杖,在他干枯的掌心中凝聚成形。
咚!
骨杖的末端被他狠狠砸在地面,沉闷的撞击声中,整座小镇的地面都跟着抖了一下。
“醒来吧!我忠实的观众们!”
他的声音变得尖利而狂热。
“为我献上你们的血肉与哀嚎!”
街道的石板一块块被从下面顶开,翻了起来。一只只腐烂、浮肿的手臂从地底的缝隙里伸出,胡乱地抓挠着。
紧接着,是挂着腐肉的骷髅,是眼窝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怨灵,是各种死状凄惨的亡者。它们从地下,从墙壁里,从黑暗的角落中,源源不绝地爬了出来。
没过多久,一支看不到尽头的亡灵军队,就用它们拥挤的身体,将整条街道彻底淹没。
阴冷、腐臭、混杂着绝望的气味,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灰色死雾朝着街道中心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挤压过去。
血色结界里,紫绘的小脸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个亡灵身上,都缠绕着它们生前最深重的痛苦和不甘。
成千上万份这样的痛苦叠加在一起,光是那股气息,就足以让任何生灵发疯。
“这就是……他真正的力量吗……”黑川的声音也有些干涩。这股绝望的气息,和她母亲核心碎片里残留的感觉,一模一样。
樱里……要被那片死亡的海洋吞掉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她脑中升起,樱里那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就直接在紫绘的脑中响了起来,清晰得就像在耳边说话。
“看好了,小紫绘,我只教这一次。”
“这家伙的战术,就是堆数量,想用人海战术把我淹死。很可惜,在绝对的‘理’面前,再大的数字,乘以零,结果也还是零。”
“这是第二课:别跟这些被召唤出来的小兵浪费时间,直接去砍那个发号施令的源头。”
紫绘还没能完全消化这句话里的意思。
结界外的樱里,已经迈开了步子,主动迎着那片涌来的尸潮走了过去。
她将手中的太刀高举过头。
“樱花斩。”
她轻声念出招式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刀,落下。
没有预想中的巨响,也没有毁天灭地的爆炸。
只有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樱色光线,以她为中心,贴着地面无声地扩散开来。
那光线很柔和,没有温度,却带着初春拂面的暖意。它美得不像这个污浊世界该有的东西。
光线拂过。
所有被它碰触到的亡灵,无论是结实的骸骨,还是无形的怨灵,都齐刷刷地停住了动作。
然后,从最前排的骷髅开始,它们的身体逐一瓦解,化作纯粹的、散发着柔光的粒子,缓缓飘向空中。
一刀,清场。
所谓的尸山血海,被净化得干干净净。
街道上,只剩下那个手持骨杖,还维持着施法姿势的枯瘦僧侣。
光雨纷飞,如一场无声的葬雪。僧侣僵在原地,骨杖从他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他却毫无反应。
他眼中的疯狂和怨毒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纯粹的空洞。
街道,恢复了比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
“……”
僧侣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
石板路干净得过分。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那个粉发巫女,对方连呼吸都没有乱。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上下牙齿不受控地打架,咯咯作响。
这不是怕死。
是一种……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被人一巴掌拍碎后的茫然。
怎么会?
他献祭了整座城镇的生灵,炼出的亡灵大军,就这么没了?
一刀,就没了?
这不是力量上的差距。
这是规则层面的碾压。
他穷尽一生堆砌的沙堡,在对方眼里,连伸手去推的价值都没有,只是一口气的事。
“诊断完了。”
樱里把太刀搭在肩上,用刀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姿态闲散。
“你的力量,太乱,也太脏了。”
她微微歪头。
“拼凑起来的怪物,手艺还很差,线头都露在外面。”
“怨念,死亡,诅咒……还有一点点模仿‘终结’力量的假货。”
樱里每说一个词,僧侣的脸就更白一分。
冷汗顺着他干瘪的脸颊滑下,在下巴上汇成一滴,掉在地上。
这个巫女……她怎么做到的!
只用了一刀,就把他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那位大人”赐予的力量,是他舍弃了一切换来的骄傲!
“你的力量核心被人打了个漏洞补丁。”
樱里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用起来很不顺手吧?每次催动它,你自己的身体都会先一步发出悲鸣,对不对?”
“所以,你不是它的主人。你只是个快要报废的充电宝而已。”
“噗——”
僧侣再也撑不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人向后踉跄几步。
这个女人,是魔鬼。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僧侣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恐惧而拧成一团。
“我还没输!”
“真正的绝望,你根本一无所知!”
他将那根由无数指骨拼接成的骨杖,猛地调转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噗嗤!
骨杖的前端,毫不费力地刺穿了他干枯的胸膛,插进心脏的位置。
杖首的惨白指骨化作爪子,死死扣住他的心脏,疯狂抽取着他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
非人的惨叫响彻空旷的街道。
僧侣干瘦的身体急速膨胀,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将表皮顶出一个个蠕行的鼓包。黑色的血管爬满他的全身,然后一根根爆开!
比之前污秽百倍的妖力轰然炸开!
他这是在献祭自己,要把那个“体验版”的力量,强行变成“完全体”!
“吼——!”
伴随血肉被撕开的声响,一头由黑泥、骸骨与怨念聚合而成的怪物,撑破了僧侣的后背,钻了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一团不断蠕动增殖的血肉。
无数张哀嚎的脸孔在它的体表浮现、沉没,发出能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诅咒。
它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的死亡,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名为“终结”的味道。
万物凋零,一切归于虚无。
“来啊!都来啊!!”
那个半人半怪的东西张开利爪,发出刺耳的笑声。
“这才刚到B part!你这无知的巫女,对真正的绝望根本一无所知!”
血色结界内。
紫绘胃里一阵翻腾,她抬手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作为鬼族,她能感觉到那怪物身上每一张脸孔传来的哀嚎,那不是单纯的痛苦,而是灵魂被碾碎、被反复折磨的尖叫。
“这个味道……”
黑川收起了平日的轻佻,声音冷得像冰。
“和我母亲核心碎片里残留的绝望,是同一种东西。”
樱里……这次她还能应付得来吗?
紫绘心里刚泛起这个念头,樱里的声音就在她脑中响了起来,带着那种“这题我会”的轻松笑意。
“小紫绘,听好了,今日教学第三课。”
“当敌人掀了桌子,开始把自己的血条当能量条烧的时候,别紧张。”
“那不是他要变强了,只是说明他手里的牌已经打光了。”
“所以,我们要给予他最后的尊重。”
“用你最强的招式,最华丽地送他上路,让他走得干脆点。”
“这,是属于强者的温柔。”
话音落下的同时,结界外的樱里闭上了眼睛。
她周身散发的樱色灵力全部收回了体内。
四周的空气温度骤降。
她那柔顺的粉发轻轻飘起,发梢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霜白。
当她再次睁开眼,那双瞳孔已经变成了剔透的冰蓝色。
樱里将太刀横在身前,左手手指从刀镡抚向刀尖,动作轻柔而专注。
那个有点懒散的巫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无杂念的剑客。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头由血肉与怨念构成的怪物停止了咆哮,它身上无数张哀嚎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统一的、名为“恐惧”的表情。
“蓄力……”
樱色的灵力没有像之前那样绽放光芒,而是被疯狂压缩,在刀尖上凝聚成一个极小的点。
那不是光。
那是吞噬一切光明的虚无。
“……樱花斩。”
她吐出最后几个字。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刺眼的光污染。
只有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樱色丝线,横着划过了整个空间。
一刀落下,世界被分成了两半。
一边是生。
另一边是死。
他看见了。
在那道斩断了“规则”的樱色丝线中,他引以为傲的“终结”之力,被轻易地拆解、分析,然后……删除。
他看见构成怪物身体的无数怨灵,脸上的痛苦被抚平,转为解脱的安宁,化作光点消散。
他看见了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名为“理”的境界。
搞了半天……我根本不是在打什么神仙架。
我只是个新手村里,专门用来给满级大佬演示一刀秒杀的精英怪?
下一个瞬间。
光芒淹没了他。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僧侣连同他所化的怪物,从这个世界上被干干净净地抹除掉了。
街道,又恢复了寂静。
漫天飞舞的光点,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樱里保持着挥刀的姿势,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她眼中的冰蓝褪去,恢复了本来的颜色,那股属于剑客的锋锐也随之消失,她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的巫女。
她随手耍了个刀花,将太刀收回鞘中,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毫无形象地哼唧起来。
“啊——累死了累死了,费心费力。”
她转过身,对着血色结界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和善又危险的笑容。
“小紫绘,看懂了吗?对付这种只会拼接力量的杂鱼,就要用最纯粹的‘理’,一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