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里鸦雀无声。
那个由无数血肉怨念堆叠成的怪物，还有那个把自己也当成柴火烧了的干瘦僧侣，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是被打得四分五裂，也不是被烧成了飞灰。
空气里，最后几点樱色的光点慢慢化开，最后一点污秽的气息也跟着散了。
街道正中，一道看不见底的巨大裂痕，将石板路一分为二。
月见樱里还维持着挥刀的姿势，借着樱井雫的身体，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了一道霜。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就在那个僧侣的意识被彻底碾碎的同一时间，有一股波动顺着刚才力量碰撞留下的痕迹，反向朝着月见神社的方向钻了过去。
一个临死前也要扎你一下的定位标记。
真是阴魂不散。
那是樱里的笑。
在这儿跟她玩无间道呢？
她早就等着这一手了。
念头一转，一股更为柔和，却带着绝对控制感的灵力，悄无声息地从她构筑的灵力网络中延伸出去，精准地缠上了那道试图定位的波动。
她没有粗暴地捏碎它。
那太浪费了。
目的地，从月见神社，变成了一处深山老林里，只有几块破石头和一滩烂泥的虚假“神域坐标”。
主打一个精准拦截，送他个寂寞。
“上钩了。”
樱里在心里轻笑一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樱井雫感觉全身的支撑都被抽走了。
紧接着涌上来的，不是解放，而是要把每一寸骨头都碾成粉末的疲惫感。
她双腿一软，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整个人就要朝着地面跪倒。
全凭最后一点意志力，她将手中的太刀狠狠插进石板的缝隙，用刀身作为支点，才勉强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汗水一下子就浸透了额前的发丝，冰冷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肺部都传来火烧一样的疼。
但雫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她颤抖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上面还残留着挥出最后一刀时，那种言出法随、掌控一切的可怕感觉。
那是神明的领域。
是她穷尽一生，甚至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名为“顶点”的风景。
“樱里大人……”
她的声音因为脱力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充满了敬畏。
“辛苦了，雫。”
樱里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事后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赞许。
“你的身体底子很不错，是个好胚子。”
“好胚子”这个有些奇怪的说法，让雫的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但更多的，是被认可的喜悦。
“接下来，打扫一下战场，顺便开个箱。”
樱里笑了起来。
“别浪费了，把那根骨杖的碎片，还有地上那些没被彻底净化掉的妖魔印记，都收集起来。”
“这些，可都是我们重要的‘升级材料’。”
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樱里的意思。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压下身体的抗议，开始一丝不苟地搜集战场上残留的那些带着特殊力量的痕迹。
笼罩着整个庭院的血色结界，随着远方施术者的彻底死亡，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血色的天空上浮现出蛛网一样的裂纹。
庭院里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
雪絮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那股充满恶意的位置。
她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周身寒气涌动，正准备出手拦截。
但感受到有人出手。
雪絮松了一口气，周身的寒气缓缓散去。
她望向主殿的方向，清冷的眼眸里，除了安心，更多的是心惊。
樱里大人的算计，总是比别人多想好几步。
“我去……这就打完了？”
黑川夸张地拍着自己饱满的胸口，背后那对华丽的鸟翅都软趴趴地垂了下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咱家这位房东大人，真是强得有点离谱啊！”
她一屁股坐在廊下，心有余悸地感叹。
“安全感直接拉满了属于是！”
紫绘没有说话。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遥遥望着山下小镇的方向。
她的脑子里，正在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透过灵力之网感知到的，那最后的一刀。
那不是单纯的力量。
她想起了樱里不久前才对她说过的话。
堆砌数量没有用，因为再多的脆弱之物乘以零，结果依然是零。
愤怒地掀桌子也没有用，因为那只说明你已经无牌可出。
最后，用最华丽、最绝对的力量，给予敌人“强者的温柔”，让其在理解差距中安详地逝去。
这些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课程”，在不久前还让她感到困惑。
但现在，它们却化作了最深刻、最滚烫的烙印，狠狠地刻进了她的认知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小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原来……战斗还可以是这样的。
原来，所谓的“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神社主殿，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月见樱里盘腿坐在蒲团上，眼皮动了动，睁开。
那片俯瞰众生、言出法随的广阔视野，如潮水般从脑海退去。五感重新回归这具躯体，世界的轮廓在意识里变得具体、实在。
她没有动。
指尖虚拢，一张无形的灵力网以她为中心，再次铺开。这张网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来得轻柔，细密。
意识顺着几条与她相连的丝线，逐一沉浸下去。
第一根线，属于雫。
线绷得很紧，因力竭而发出低沉的嗡鸣。可顺着这振动传回的，却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滚烫的、毫无保留的情绪。
那是一种将自身化为刀刃，为主君斩尽一切后，刀身仍在震颤的满足。是“为您而战”这四个字，最纯粹的形态。
第二根线，属于雪絮。
触感清冷、通透，似月光下没有波澜的冰湖。湖面平稳地舒展着，送来让人安心的凉意。在那片宁静之下，一圈极细微的涟漪正缓缓散开。那是对刚才那神来一手的，不加掩饰的赞叹。
第三根线，属于黑川。
一如既往的杂乱。里面塞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呼小叫的崇拜，还有一种“又混过去了”的窃喜。整根线都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第四根线，属于紫绘。
它绷得笔直。
冲击，不甘。
还有一种被樱里亲手点燃的，名为“觉悟”的灼热。
最后……是布依。
樱里将最多的意识，最轻柔地，沉入那根最贴近自己核心的线上。
全然的信赖。
绝对的安心。
还有一种想要蜷缩起来，紧紧挨着热源的小动物般的依恋。
樱里心念一动。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话语。
抵达雫那里时，它化作一股暖流，无声地抚过她紧绷的四肢百骸，驱散着肌肉深处不堪重负的酸痛。
触碰到雪絮时，它变成一阵带着樱花香气的微风，拂过心湖，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流向黑川那里时，它调皮地变成了一下敲脑门的触感。让她夸张的感叹卡在喉咙里，脸上却不受控地泛起傻笑。
而对于那根紧绷的、属于紫绘的弦，这股灵力化作一道沉稳的低音，在上面轻轻拨动。
“嗡——”
那份灼热的冲动沉淀下来，不再是单纯的激昂，开始向更深的东西转化。
至于布依……
樱里收回了灵力，推开主殿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夜风清凉，血腥味散尽后，空气里是雨后草木的清新。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自己房门外徘徊的小小身影。
布依正抱着同样受惊的白弥，努力挺着小胸膛，摆出一副“姐姐保护你”的可靠模样，但那双微微发颤的小腿，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
樱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布依的身体一僵，小脸“腾”地一下。
樱里没说话。
她迈开步子，慢悠悠走到布依面前。
她没有弯腰，也没有伸手。
她只是在布依面前站定，然后……转过身，背对着那具小小的、僵硬的身体。
她闭上眼。
下一秒，樱里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一个没有任何防御，没有任何保留的举动。
“呀！”
布依的惊呼本能地冲出喉咙。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她松开怀里的白弥，娇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力量。无数道漆黑的布条从她身上狂涌而出，如同一朵瞬间绽放的黑色睡莲。
布条在空中疯狂交织、穿梭、编结。
就在樱里倒下的身体即将碰到地面的之前，那片涌动的黑暗，在她背后精准地编织成一个无比柔软的、专属于她的巢穴。
樱里安稳地落入那片黑暗与柔软之中。
“唔……”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嗯……手艺越来越好了。”
樱里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甚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那双修长的手臂举过头顶，完全把布依的能力当成了自己的专属沙发。
“樱、樱里大人！您、您怎么……”
布依的脸已经红透了，她站在一边，两只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结结巴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这种突如其来的“抽查”，对她的心脏是一种过于甜蜜的考验。
“刚忙完，有点累，征用一下。”
樱里依旧闭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和一丝理所当然。
“有意见？”
“可、可以！当然可以！”
布依连连点头。
她紧张地站在旁边，看着那个在自己的力量中完全放松下来的身影，心中那点残存的恐惧和不安，被一种巨大的、暖烘烘的满足感填满。
樱里大人……在征用她。
这个认知，比任何夸奖都让她心脏怦怦直跳。
黑川则是一脸“我懂的”表情，双手捧着脸，就差原地打滚了。
紫绘“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和紧绷又放松的肩膀，早就出卖了她。
樱里从那片黑暗中坐起。
支撑着她的布条灵巧地调整角度，将她平稳地送到地面。
她站定后，那片黑色的“巢穴”便化作无数细线，流回布依的影子里。
她抬手，掸了掸巫女服的衣袖，动作不紧不慢。
庭院入口处传来脚步声。
雫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身上有战斗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很亮。
樱里的视线从雫，到雪絮，再到黑川她们身上一一滑过。
她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那句话顺着灵力丝线，清晰地抵达了每个人的脑海。
“好了，大扫除结束。”
庭院里静了一瞬。
樱里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几分玩味。
“是时候，给他们上点强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