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庭院的入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金属敲击石板的质感，一下，又一下，规律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将方才那种微妙的氛围敲碎。
樱井雫回来了。
她身上的武者服在战斗中沾染了尘土与不知名的污迹，显得有些凌乱。那头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蓝色长发，此刻也被汗水浸湿，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与白皙的脖颈上，勾勒出紧绷而优美的线条。
她左手提着自己的打刀，刀身与刀鞘上还沾着未干的秽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与妖物腐败混合的气味。
她的右手则拎着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长条物事，布料上渗出几块暗沉的斑点，像是墨汁滴落后晕开的痕迹，那是妖力被净化后留下的残秽。
“哎呀呀，我的小雫雫可算回来了！这是去哪儿了，瞧瞧这一身！”
一道黑影最先冲了上去，带着一阵香风。
黑川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了雫的身上，她背后的那对黑色鸟翅不安分地扑扇着，掀起的气流吹动了雫额前的湿发。
“快让姐姐我好好检查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了？要是破了相，那可就太可惜了。”
黑川的手很不安分地在雫的身上四处游走，嘴里说着夸张的调笑话语，但手指触碰的力道却很轻，动作里是藏不住的关切。
布依想靠近一些，又被黑川那过分热情的姿态吓退，只能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两只小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
雫的身体在黑川的冲击下晃了晃，她脸上浮现一个有些无奈却又温暖的浅笑，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事，黑川大人。”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时间未曾饮水的干涩。
她的视线越过黑川不安分的肩膀，望向了廊下的方向，那里站着月见樱里。
紫绘也站在廊下，她没有动。
她看着被黑川和布依一左一右围住的樱井雫，看着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浴血奋战者的凌厉气息，小巧的下巴不自觉地绷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那就是……和樱里大人并肩作战之后的样子吗？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她胸口翻搅，像是小火苗舔舐着心脏，灼烧着她身为鬼族家主的自尊。
她用力地扭过头，不去看那副画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
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告诉所有人，她一点也不羡慕。
站在她身旁的白弥，担忧地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用气声说。
“雫姐姐……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月见樱里从廊下那片黑暗的阴影中站起。
她打了个响指。
随着这声清脆的响动，那些盘踞在庭院各处、蠢蠢欲动的布条像是失去了生命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悄无声息地缩回她宽大的巫女服袖口，消失不见。
她解除了对布依能力的借用。
她迈步走下木廊，缓步走向庭院中央的雫。
刚才还因为黑川的存在而有些吵闹的庭院，在她走动间，安静了下来。
黑川也识趣地松开了抱着雫的手，退到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那两人身上。
樱里没有说话。
她走到雫的面前，抬起手。
一抹清凉的触感落在雫的额角，带走了汗水的粘腻与战斗后的燥热。
那不是战斗时的紧绷，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从尾椎骨窜起的细微颤栗，沿着脊柱一路向上，让雫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
做出这个动作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
那道轨迹顺着她脸颊的轮廓，缓缓滑落，停在她的耳后，将一缕被汗水粘住的蓝色湿发，轻柔地拨开，安置到耳后。
“你做得很好，雫。”
雫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松懈下来。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包裹了她。
她的眼眶一热，视野跟着有些模糊。
她低下头，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带着一丝轻颤。
“是，樱里大人！”
就在樱里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一截细细的、漆黑的布条，悄无声息地从她宽大的巫女服袖口中探了出来。
那布条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灵巧地、又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轻轻缠上了樱里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在白皙的手腕上绕了一圈。
然后，布条的末端，小心地蹭了蹭樱里的皮肤。
樱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去看布条，也没有抽回手，只是反手，朝着布依藏身的方向，隔着空气，虚虚地拍了拍。
“乖。”
一个字。
那根缠绕在她手腕上的布条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嗖地一下就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处的布依，头埋得更低了，整张小脸都快要塞进自己的衣领里，耳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战利品呢？”
樱里这才像是刚想起正事，目光落在雫手里的那个布包上，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在这里。”
雫连忙将东西递上，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樱里接过，解开了包裹的粗麻布。
布包里是几截断裂的、如同枯骨的法杖碎片，还有几块从村口石板路上剥离下来的石块，石块上印着扭曲的妖魔烙印。
那几截法杖碎片上，一股阴冷不祥的气息仍在盘踞，像是无形的蛆虫，啃噬着周围的光线，让那一片空间都显得暗淡了几分。
樱里拿起其中一截最大的碎片，端详了片刻。
“雪絮。”
她轻声呼唤道。
雪絮走上前。
她一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没有用手去碰那截扭曲的骨杖。
庭院里的空气冷了下来。
她伸出手指，指尖凝起一点冰蓝色的光。光芒很小，却清冽刺骨。
一股寒气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无声地覆上那截碎片。
“咔……咔咔……”
冰晶凝结的声音细微，听着让人牙根发酸。
骨杖碎片上，一层薄薄的黑气冒了出来。
可在那片冰蓝面前，它的动作越来越慢。
黑气被冻住，凝在半空。
寒气散去，骨杖还是那截骨杖，但那股子阴冷邪门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是诅咒。”
雪絮的声音还是那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寒意。
“很纯粹的怨念，靠吞食生命力来维持。”
她顿了一下，看向一旁的黑川，清澈的眼睛里映出对方有些发愣的脸。
“而且，这股力量，和之前在黑川母亲核心碎片里感觉到的，是同一种。”
黑川的身体轻微地僵了一下。
“这个僧侣，和那个组织有关系。”
“嗯。”
樱里点了下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樱里大人，”雫收回看向雪絮的目光转头望向樱里，还是想不通。
“您最后明明可以彻底毁掉那个东西……”
她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放跑了那个用来定位的标记，总归让人心里不踏实。
“为什么要放它走，还给它指了条歪路，对吧？”
樱里唇角扬起，随手拿起一块从石板路上剥下来的石头，上面印着妖魔的烙印。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直接捏碎，对方只会知道我们能发现他们的把戏。”
“他们会更警惕，下次来的，就不会是这种用完就丢的货色了。”
“会更小心，更难对付。”
“但如果我们装作没发现，只是‘不小心’让它跑掉，还定位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假地方……你们猜，他们会怎么想？”
庭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念头，都跟着樱里的话转了起来。
黑川眨了眨眼，性感的嘴唇微微嘟着，歪头想了半天。
“我懂了！”
“他们会觉得我们就是一群山里的土包子，根本没发现他们的手段！”
“会觉得我们能赢，纯粹是运气好，或者碰巧有什么东西克制那个和尚，但脑子不好使！”
她越说越来劲，背后的翅膀都跟着扑扇了一下。
“下次他们再来，就不会那么小心了！说不定还会派跟这次差不多的废物来送死！”
“不止。”
樱里笑了。
那笑容好看，却也让人背脊发凉。
“这个僧侣只是个棋子，一个快没电的消耗品，用完就扔。”
“他死了，他背后的人肯定会来查。”
“当他们辛辛苦苦，满怀期待地跑到那片烂泥地，结果发现除了青蛙和烂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樱里停顿了一下。
“那种被人耍了的火气，会让他们做更多错事。”
“而我们，”樱里把那块石片随手丢给雫，“就能拿着这些‘战利品’，让雪絮分析他们的力量，提前做准备。”
“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主动权才能抓在自己手里。”
一环扣着一环。
滴水不漏。
雫接住那块石片，指尖是粗糙冰冷的触感。
她看着樱里有些出神。
原来战斗结束时，不，或许在战斗开始前，另一场棋局就已经开始了。
樱里大人总是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落下棋子。
她不只是挥刀的人，她还是下棋的人。
紫绘站在廊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的小拳头越攥越紧，指甲陷进掌心，一阵刺痛。
又是这样。
樱里在前面谋划，几句话就布下了网。
雫是她手里最快的刀。
雪絮能解咒，能分析情报。
就连那个不正经的黑川，和总躲在后面的布依，都能出自己的一份力。
只有她……
只有她和妹妹白弥，从头到尾都只能待在安全的结界里。
她也想成为掀桌子的那个人。
她也想成为樱里大人手里的一张牌。
而不是……
一个只能被动散发着诱人气息，等着别人来救的点心。
一股焦躁的情绪在胸口乱窜，烧得她难受，也烧着她身为鬼族家主的自尊。
那视线不带压迫，却让她心底那点不甘和烦躁，无处可藏。
紫绘猛地抬头。
正对上樱里那双蓝色的眼睛。
樱里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安抚，还有一点让她捉摸不透的玩味。
她没动，只是用一种很轻的，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
“别急，小鬼。”
她……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紫绘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呼吸都停了。
“你的‘味道’，可不是什么杂鱼都有资格闻的。”
她不是“点心”。
她是被精心准备，用来引诱最贪婪猎食者的……诱饵。
一个被动，一个主动。
含义完全不同。
樱里的话很轻，却让紫绘的心跳乱了节奏。
“很快，就会有真正的大鱼，被你的气味引来。”
“到那个时候，才是你该上场的时候。”
紫绘呆呆地看着樱里。
看着那个被所有人信赖着，站在庭院中心的背影。
胸口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还在，但味道变了。
不再是让她难受的焦躁，而是一种让她指尖都开始发痒的滚烫情绪。
樱里大人没有把她当成易碎的摆设。
樱里大人看穿了她的不甘，还给了她一个答案。
一个为她准备好的，更凶险，却也更广阔的舞台。
紫绘紧攥的拳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松开。
掌心的刺痛感还在，但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眼里的光变了。
那点着急和不服气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狠劲。
她，鬼族第三十七代家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