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的角落里，白弥正拿着一把大扫帚，认真地扫着落叶。
她个子小小的，扫帚比她还高，动作却很稳。
她忽然停了下来。
小鼻子在空气里动了动。
是姐姐的味道。
很熟悉，让她安心。
更香了，香得她想跑过去，紧紧贴着姐姐。
但在这股甜香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心慌。
感觉很奇怪。
她不安地看着静室的方向，两道小小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那味道，是蜜，也是毒。
最先捕捉到这股气息的，是黑川。
她刚巡逻完外围，撑着那把破油纸伞，脚下的木屐踏在石阶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夜风吹动她鬓角的头发，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安静。
然后，那股香气出现了。
它不是钻进鼻子里的。
是直接在她的魂里炸开。
黑川的脚步一顿，木屐在石阶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忘了呼吸。
一个不属于她自己的，更古老的意志在她脑子里咆哮。
一个念头。
吞掉它！
她闻出来了。这是鬼族的力量，精纯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处子血脉。
它的存在，就是对所有生物最原始欲望的挑衅。
黑川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口中津液涌出。一种来自血脉的贪婪灼烧着她的理智，让她背后的翅膀绷紧，羽毛根根竖起。
只要得到它。
哪怕只是一滴血，自己停滞了几百年的妖力就能突破。
这个念头就要冲垮她最后的防线。
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向那香气的源头时，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支配感的力量，缠上了她的神魂。
是樱里大人！
这香气的源头，是从神社主屋的方向传来的！
黑川全身一震。
她脸上的贪婪和渴望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混杂着惊恐和后怕的苍白。
自己……自己刚才，居然对樱里大人的东西动了食欲？
疯了。
她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看向主屋方向，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里不再是诱人的食物，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明白了。
她明白月见樱里这段时间，让雫和雪絮“训练”那个小鬼族的目的了。
什么激发潜能。
这分明是在炼制。
用一个活生生的、血脉精纯的鬼族，炼制一枚走在人间的，能让天下所有大妖都为之疯狂的……饵。
……
同一时间，神社的道场里。
“锵！”
樱井雫手中的木刀和训练人偶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汗水顺着她蓝色的发丝滑落，滴在地板上。她正准备拧腰，接上一记横斩。
她的动作停在了半路。
这不是诱惑。
对于从人变成花妖的雫来说，这是一种……生命力的赞歌。
纯粹到极致的生命力。她能“看”到，空气中无形的生命能量，被这香气引动，汇聚成溪流，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这香气能让枯木逢春。
雫的感知顺着那股能量的源头追去，最后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盘坐的小小身影上。
“紫绘……”
紫绘闭着眼，小小的身体在发抖，那根独角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和热。
那股让整个神社都为之震动的香气，正是从她的角尖散发出来的。
“这股力量……”
雫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她那张总是很清冷的脸上，写满了凝重。
太招摇了。
这已经不是招摇。
作为樱里大人的刀与盾，雫的本能开始评估这股力量带来的威胁。
答案是，最高级。
……
神社的另一角，晾衣杆旁。
布依和白弥正合力将一张洗净的床单往竹竿上挂。
那股香气飘来时，布依踮起的脚尖一顿，身体也跟着僵住了。
手一松，刚挂上一半的床单滑了下去，沾上了泥土。
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脸颊，连带着耳朵尖都烫了起来。
这是让她安心的味道，是让她想蜷缩起来，什么都不用思考的味道。
这股温暖的感觉太过浓烈，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了旁边白弥的怀里。
她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衣服里躲避那无孔不入的香气。
“白弥帮我一下……”
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的鼻音。
白弥被她撞得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布依发抖的身体。她担忧地抬起头，望向主屋的方向。
她也闻到了。
那是姐姐紫绘的味道，很熟悉。
但又有些不一样，更加……让人心慌。
那股藏在甜香之下的，来自血脉的警兆，再一次出现，让她的心脏不安地揪紧。
静室里。
雪女雪絮睁开了她冰蓝色的眼睛。
外界那股甜腻霸道的香气，在她的感知里，不是气味，而是一轮灼热的太阳，闯入了她永恒的凛冬世界。
冰晶在融化。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她的天性让她能解析万物的本质。在这股力量中，她清晰地读出了几个词。
纯粹。
强大。
以及……毫无保留的绽放。
就像一场盛大的祭典，将自身的一切都燃烧，只为那一瞬间的绚烂。
而祭品，就是力量的主人自己。
……
主屋的廊檐下，晚风吹动了樱里的衣袖。
她没有回头，却能“看”到神社里的每一个人。
那股致命的香气，在雫的感知里是高悬的警报，在布依的鼻尖是令人羞怯的暖意，到了黑川那里，就只剩下难以抑制的食欲。
而这一切，都源于樱里的调配。
鬼族血脉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诱饵。
樱里只是往里面加了一点自己的灵力，就让这份诱惑力提升了百倍。
它不再是凡间的珍馐，而成了天上神明也想尝一口的贡品。
一颗熟透的果实，正在对着黑暗里的东西招手。
那些藏在暗处的采摘者，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都过来。”
樱里没有提高音量，声音只在唇边打转。
可庭院里的每一个妖怪，脑子里都响起了这句话。
片刻后，庭院里站满了人。
黑川的视线在樱里和紫绘之间来回打转，透着不安。
雫的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布依从白弥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脸蛋还是红的，怯生生地看着这边。
雪絮站在最外围，周身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风暴的中心，紫绘，站在所有人前面。
她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头顶的独角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所有人的视线，担忧、审视、好奇，都落在了她身上。
没人说话，空气有些僵。
“感觉到了？”
樱里转过身，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紫绘身上。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紫绘的手抬到一半，想去碰自己的角，又不敢碰。
她用力点了点头，头埋得低低的。
“樱里大人……”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身上的味道，是不是……”
“太招摇了？”
樱里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就是要这么招摇。”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庭院里浮躁的空气都安定下来。
樱里没有立刻说话，她环视一圈，将在场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才把那冰雪般的视线重新投向紫绘。
这一次，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冬夜里的一捧雪，干净又冻人。
“紫绘，你之前的猜测是对的。特训，不只是为了让你变强。”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也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完美的诱饵。”
诱饵。
两个字很轻，砸在每个人心上却很重。
庭院里一片死寂。
紫绘猜到过，可从樱里嘴里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那份冷酷还是让她从头到脚都凉了。
“樱里大人，这太危险了！”
雫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她的手紧紧按着刀柄，指节都发白了，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急切。
“紫绘她还……”
“危险？”
樱里没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笑意不变，却多了点别的味道。
“雫，你告诉我，是饿疯了的鲨鱼危险，还是挂着电网的活饵危险？”
她没等回答，目光重新锁在脸色发白的紫绘身上。
樱里用一种很慢，很条理的语气，解释着这个残酷的计划。
“我往你的力量里，加了点‘调料’。”
她看着紫绘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的样子，继续说。
“它把你鬼族血脉里最根本的东西提了出来，抹掉了所有属于你自己的痕迹。现在你身上这股味道，对那些东西来说，不是某个鬼族家主的气息。”
“而是一份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樱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愉快。
“它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每一个闻到味道的家伙——这里有最纯粹、最强大、还没有主人的鬼族本源之力。”
“快来拿。”
“这……这哪里是下战书……”
黑川在旁边听得浑身发冷。
“这根本是在朝全天下的贼喊：我家有宝贝，门没锁，人还洗干净躺床上了，快来啊！”
“说得对。”
樱里朝她投去一个眼神，黑川被看得一哆嗦。
樱里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里的杀气像一把冰刀，刮过每个人的皮肤。
“那些躲在阴沟里，策划了黑川母亲的事，又派来那个干瘦和尚送死的虫子……”
“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你们鬼族的血脉。”
“之前，他们只敢偷偷摸摸地看，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樱里的声音沉了下去。
“现在，我要他们自己从洞里爬出来，争着抢着，排好队，一个一个跳到我面前来。”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动了。
樱里迈开步子，宽大的巫女服袖子在夜风里扬起。她穿过安静的庭院，一步步走到紫绘面前。
布依把脸埋得更深，恨不得钻进白弥的衣服里。
雪絮身边的空气更冷了，脚下的石板地，不知不觉凝上了一层薄霜。
樱里伸出手。
那只手很白，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的指尖，停在紫绘那根还带着余温的独角前，一寸远的地方。
没有碰到。
可紫绘却感觉自己被碰到了。
不是皮肤和血肉的接触。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碰。
在紫绘的感觉里，樱里那根悬停的手指，忽然变成了一根无形的弦。
然后，它被轻轻拨动了。
嗡——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雷鸣都响。
一股说不出的震动，绕过了她的耳朵，穿过了她的头骨，直接在她灵魂最深的地方炸开。
紫绘“看”到了樱里眼中的世界。
她也“听”到了樱里心底的声音。
没有紧张，没有凝重，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像是孩子即将拆开期待已久的玩具时的愉快。
是的，愉快。
这场豪赌，对樱里来说只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这个认知让紫绘讶异。
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审判的诱饵。
樱里是在邀请她。
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紫绘抬起头。
“我明白了，樱里大人！”
紫绘挺直了胸膛。
“我不会让您失望！”
樱里满意地笑着。
那根悬停许久的手指终于落下。
但没有落在她的独角上。
而是轻轻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啪”的一声。
很轻，很亲昵。
樱里收回手，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新手教学，到此结束。”
她宣布。
“从今天起，我们月见神社，正式开张。”
“闻到味道的客人，很快就会上门了。”
“都打起精神来。”
樱里张开双臂，宽大的袖子在夜风中扬起。
“可以让让他们好好体验一下，我们月见神社的待客之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