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后山的无形之物散去。
风又开始在林间穿行。
带来了草木的湿气,还有一股味道。
很淡,却不容拒绝地钻进鼻腔。
黑川倚着门框,指尖在破旧的油纸伞柄上敲打着,一下,又一下。
又是那股味道。
从紫绘的房间飘出来的。
甜香。
香得让她口干舌燥,胃里也跟着烧起来,一种原始的饥饿感在叫嚣。
这是飞缘魔的本能,想要把那香气的源头整个吞下去,嚼碎了,变成自己的东西。
“黑川,闻到了吗?这就是‘美味’的味道。越香,就越补。”
那时候的母亲,眼神还很干净。
可一想到那个破碎核心里只剩下怨恨的污浊气味,她就一阵恶心。
那不是补药,是毒。
紫绘身上的味道,比她闻过的任何东西都干净,都香甜。
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挂在那里,等着人去摘。
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嘶吼。
吃了她。
吃了她就能变得更强,比母亲还要强。
但一个念头,比本能更快地钉进了她的脑子。
那是樱里大人的东西。
是樱里大人养着的“饵”。
动一下,就死。
白皙的手指,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还有被那双眼睛盯着时,全身妖力都被压回去的无力感。
“啧。”
黑川用力抓了抓头发,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
不能再这样了。
要是只会被本能牵着鼻子走,那和山里那些没脑子的野兽有什么两样?
到头来,下场也会和母亲一样,变成一滩谁都嫌弃的烂泥。
樱里大人要的不是宠物。
是一把刀。
一把能替她清扫麻烦的刀。
黑川闭上眼睛,背后的黑翼展开。
妖力在体内流动。
她扭转了它们的方向,不再让它们化作魅惑人的粉色烟气。
她学着樱里大人的做法,把力量压缩,再压缩。
然后,粗暴地塞进每一根羽毛的根部。
要让每一根羽毛,都变成刀。
这和自残没什么区别。
妖力被硬生生挤进狭窄的通路,身体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来回穿刺,要从内里把她撕开。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身体抖得厉害。
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能感到,背后的羽毛在变重,变硬。
羽翼的边缘,映出了冷冷的金属光。
“不够……”
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她逼着自己压榨出更多的妖力。
就在这时。
“吼——!”
吼声里满是贪婪,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黑川睁开眼,黑色的瞳仁里一片冰冷。
又一个被那股香气引来的蠢货。
不过这次的家伙,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有点分量。
她收拢翅膀,人已到了通往山脚的石阶前。
一头小山似的野猪妖,正用沾着烂肉和泥的獠牙,一下下地撞着神社的结界。
樱里大人布下的结界晃动着,却没有一丝要破裂的迹象。
那野猪妖的眼睛血红,嘴里滴下的口水落在石阶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冒着白烟。
“滚。”
黑川的声音里没有飞缘魔该有的媚态,甚至没有情绪。
只是单纯的命令。
埋头猛冲的野猪妖停了下来,庞大的身躯在石阶前掀起一阵狂风,吹动了黑川额前的发丝。
那双被欲望烧红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黑川,鼻子里喷出两股白气,带着腐烂的臭味,把脚下的石板烫得滋滋作响。
在它简单的脑子里,眼前这个女妖远不如山顶上的东西来得诱人。
一块挡路的野狗罢了。
“吼——!”
野猪妖失去了耐心,咆哮着放弃了撞击结界,转而将目标对准了黑川。
先碾碎她,再去享用山顶的美味。
恶臭的腥风扑面而来。
黑川连眼睛都没眨。
她甚至收起了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山风吹得她的黑发与和服袖子剧烈摆动。
黑川扯了扯嘴角。
“脏东西。”
话音刚落,她背后的黑色鸟翼展开。
空气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不再是柔软的羽毛,每一根都泛着金属的冷光,边缘锋利得能割开视线。
这不是翅膀。
是两扇刀刃组成的凶器。
“唰——!”
成百上千的墨色羽毛脱离了翅膀,没有乱飞,而是在空中聚成一道旋转的黑色风暴,卷向野猪妖。
每一片羽毛都是一把刀。
高速旋转切割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野猪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妖能爆发出这种程度的杀意。
它想跑,可庞大的身体带来的惯性,把它死死地推向了那片死亡风暴。
视野,被无数旋转的刀锋彻底吞没。
“噗嗤噗嗤噗嗤……”
那是血肉被不断切割、搅碎的声音。
野猪妖引以为傲的硬皮,厚实的脂肪,坚固的獠牙,在这场羽刃风暴里,和纸没什么两样。
血肉被一片片削掉,骨头被一寸寸斩断。
它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庞大的身躯就在空中被快速瓦解。
爆开的血和内脏,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更多的羽刃绞成了最微小的颗粒。
风暴停了。
最后一片墨色羽毛飞回黑川背后,翅膀恢复了原样。
通往山脚的石阶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空气里只剩下一股妖力被烧尽后的焦臭。
黑川的身子晃了一下,落回地面,脸上没什么血色。
这一招,抽走了她大半的妖力。
身体里传来被撕开一样的痛楚,可她的眼神却很亮。
她能感觉到,干涸的妖力正在快速地重新填满,而且,在恢复的过程中,变得比以前更结实,更干净。
原来……这就是守护。
不是为了吃掉什么,而是为了保护什么而去战斗。
当念头变成这样时,飞缘魔的力量,竟然会发生这种变化。
她抬头,看向山顶主屋的方向。
那里的灯光很暖。
眼神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澈。
黑川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庭院。
廊下的灯笼散着暖光,照亮了石阶。
廊下的灯笼,光晕染得一小片庭院暖洋洋的。
月见樱里人就靠着廊柱,姿势散漫,手里捏着块干净的白布,不紧不慢地擦着刀。
刀身很亮,映着灯笼的光,像一捧流动的月色。
她面前的小石桌上,放着两只茶杯。
一杯是她自己的,另一杯,热气正丝丝缕缕地往上冒,混进微凉的夜风里。
黑川的脚步停在离屋檐三步远的地方。
石阶上还带着夜里的凉气,透过鞋底传上来,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先是看见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然后才看向了樱里。
那张侧脸在灯光下没什么表情。山脚下那场厮杀,血肉横飞的场面,对她而言,大概真就和风吹过竹林没什么两样,没在她心里留下一点动静。
喉咙里堵得慌,有点干,有点胀。
她什么都没问。
也不用问。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坐在这里,看着一切。
黑川走过去,没出声,伸手端起那杯茶。
杯壁还很烫,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
她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温热的茶水滑进胃里,驱散了寒意。
她放下茶杯,杯底和石桌磕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
很轻,但在安静的庭院里,这声音很清楚。
樱里擦刀的动作停了。
她转过头,那双蓝色的眼睛懒洋洋地抬起来,看了黑川一眼。
樱里没回头,只是唇边逸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像是自言自语。
“哟,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被那头蠢猪拱下山呢,正在想是让布依拿布条把你捆上来,还是干脆给你在山脚下立个碑,也算留个念想。”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话里的意思却能把人气个半死。
黑川的脸皮绷紧了些。
刚从胃里升起来的那点暖意,被这话吹得凉了半截。
但她没吭声。
她知道,这就是樱里大人。
用最不着调的玩笑,说着最让人心安的话。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地顶回去,只是伸手,把被风吹乱的衣襟理了理。
再直起身时,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和戏谑的眼睛里,情绪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把命交出去的觉悟。
“樱里大人。”
她的声音不高,有点哑,是刚才战斗的余韵。
“我准备好了。”
“不管您接下来要钓的‘大鱼’是什么东西,我这双翅膀,这对獠牙,都不会让它们……碰到您一根头发。”
樱里看着她。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映着灯笼昏黄的光,也清清楚楚地映着黑川的身影。
她笑得肩膀微微耸动,那双总是半眯着的蓝眼睛里,难得漾开了真实的笑意。
“噌”的一声,太刀归鞘。
她从廊下站起来,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叩、叩”两声。
她走到黑川面前。
两个人离得很近。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白得像雪。
那根手指没有碰到黑川,而是轻轻地,在那个空了的茶杯口上弹了一下。
“叮。”
声音很脆,在夜里传得老远。
“我的刀,光会说可不行。”
樱里身子往前倾了些,凑到黑川的耳边。
黑川尬住了。
“刚才那招,名字太土了。”
樱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蛊惑人心的味道。
“以后就叫‘墨染’吧。”
“用你的羽翼,去染黑所有敢偷看这里的眼睛。”
耳廓上还残留着樱里说话时的吐息,那股热度却像点燃了引线,沿着脖颈一路烧了下去。
皮肤下的血管都在发烫。
这是……赐名。
是樱里大人亲口赐予的,独属于她的名字。
是认可。
“是……樱里大人。”
樱里很满意她的反应。
她抬头,看着被乌云盖住的夜空。
“很好。”
“打起精神来,我的第一把刀。”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真正的‘客人’,可比刚才那头连门都摸不到的蠢猪,要麻烦多了。”
“它们……可不会没礼貌地在山脚下乱吼乱叫。”
樱里转回头,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有点吓人。
“它们会笑着,客客气气地敲响你的门。”
“然后……把你连同这个屋子,一起拖进地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