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了下来。
那股如芒刺背的窥探感消失了。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里，连日来的焦躁也被冲刷干净。
白弥抱着一摞叠好的布巾，走在神社的木廊上。
她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安静。
真正的危险没有消失，只是收拢起来，变得更加集中。
白弥停在紫绘的房间纸门外。
她的小鼻子动了动。
就是这里。
那股危险感的源头。
起初是那种让妖骨头发软的甜香，现在，那甜味里掺杂了别的东西。
一种强硬的、不容分说的、想要吞掉周围一切的气味。
这股气味，让神社里其他的妖怪姐姐们，都绕着这扇门走。
黑川姐姐会从远处瞥一眼，然后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雫姐姐路过时，手会搭在刀柄上。
只有白弥能闻出来，在那股强硬的气味底下，藏着属于姐姐的，那份熟悉的、疲惫的味道。
她很担心。
这些天，她努力找事做。
跟着雪絮大人给花草浇水，跟着布依洗晾衣物，把大家乱放的东西收拾整齐。
她想做点什么，不想只当一个躲在后头的小累赘。
吱呀——
纸门从里面被拉开。
紫绘走了出来。
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襦袢，汗水把布料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脸色发白，脚步有些虚浮。
额头上的独角一明一灭地闪着微光，每一次闪动，都让周围的空气跟着微微波动。
“你怎么还在这里？”
紫绘看见白弥，眉头拧了起来，语气里是她一贯的不耐烦。
“快去睡觉，小孩子别碍事。”
白弥没有说话。
她快步上前，把怀里最上面那块干净的布巾递了过去。
接着，又端起旁边备好的一杯温水，送到紫绘面前。
紫绘沉默着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又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光。
温水下肚，驱散了一些力气耗尽后的寒意。
“……小鬼，多管闲事。”
她嘴上这么嘟囔，手却伸了出去，有些笨拙地揉了揉白弥的头发。
掌心下的头发很软。
她刚想转身回屋，衣角就被一股小小的力道拽住了。
“姐姐……”
白弥的声音很小，带着点儿颤。
紫绘回头，想问她又怎么了。
一股力道猛地将她向前一拽。
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表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她的腰。
白弥的脸颊紧贴着她汗湿的后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哭腔。
“姐姐，你身上的味道……”
“变得好香，好香……”
“可是……可是我有点害怕。”
紫绘的有些讶异。
这些天，她忍着雫毫不留情的木刀，忍着妖力在经脉里冲撞的剧痛，忍着每一次榨干力气后的虚脱。
她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变强吗？
为了能以鬼族家主的身份，站在樱里大人身边。
为了能保护好身后这个唯一的亲人。
可现在，她最想保护的人，用发抖的声音告诉她——
我怕你。
那股被她引以为傲的、提纯再提纯的鬼族本源之力，那股能让天下妖魔都疯狂的“蜜糖”。
在她最珍视的人感觉里，却是让人害怕的毒药。
一股灭顶的无力感和委屈，一下子击垮了她。
原来……她做的这一切，她骄傲的一切……
都是错的吗？
“因为，你姐姐正在变成一把出鞘的神剑。”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廊下传来。
紫绘和白弥同时抬头看去。
月见樱里已经站在了那里。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羽织外衣，月光为她那身洁白的巫女服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相拥的姐妹俩。
她的木屐踩在木廊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动作，让白弥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
“白弥，你知道什么是神剑吗？”
樱里的声音就这么飘了过来，让白弥停住了抽噎。
月光给樱里身上那件洁白的巫女服镶了道银边，粉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随着夜风轻轻摆动。
白弥看着她那双找不出一丝情绪的蓝色眼睛，下意识摇了摇头，可抓着紫绘衣角的手还是没松开。
“神剑啊……”樱里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踱步走来。
木屐踩在木廊上，本该发出“叩、叩”的声响，可她的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没有去看僵在原地的紫绘，径直走到白弥跟前，慢慢蹲了下来，让自己和这个小小的鬼族女孩一般高。
这个动作让白弥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
樱里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用这根手指，隔着一小段距离，遥遥指向紫绘额头上那只还在明灭闪烁的独角。
“在剑鞘里的时候，它很安分，没人知道它有多锋利，多厉害。”
她的指尖明明没有碰到，紫绘却感觉额角传来一阵清凉的暖意。
“可一旦它决定出鞘，”樱里的声音微微上扬。
“它的光，它的锋，就会让所有人都看见。”
“它的光，会把那些躲在暗处、渴望光明的飞蛾都吸引过来，给它们指路。”
“同时，它的锋利，能砍断这世上最硬的锁链，也可能……在不小心的时候，划伤那些离得太近，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它相处的人。”
樱里收回手，目光终于落在了紫绘身上。
“你姐姐，就是那把正在被打磨，快要彻底出鞘的剑。她身上让你害怕的味道，是剑刃磨好之后，自己散发出来的光和热。这个味道，对那些躲在阴沟里的坏东西来说，是天底下最香甜的蜜糖。”
樱里停顿了一下，话音一转。
“但这也说明，你姐姐有了能把所有坏东西都砍成碎片的力气。”
她重新看向白弥。
“她会变得很强，强到能把所有想欺负你们的家伙，都烧成灰。这样，就没人能再弄伤白弥，也没人能再把你姐姐从你身边抢走了。”
“懂了吗？”
白弥呆呆地听着。
好多话她听不明白，但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姐姐变强，是为了……不让她们再被人欺负。
是为了……保护她。
她捏着紫绘衣角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自己的姐姐。那张脸还是白得吓人，但眼神已经不再迷茫。
紫绘也在看着她。
对啊。
力气本身，没有对错。
会让人害怕，不是因为力气太大，而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强到能把这股力气控制得随心所欲！
如果她能把这“剑锋”收放自如，那它对外，就是斩妖除魔的刀；对内，就是护着家人的盾。
诱饵？
不。
她才不是等着鱼上钩的饵。
她要做那个拿着鱼竿的人，用最香的饵，钓出藏在水底最凶的鱼，然后亲手，把那条鱼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管身上每一块肌肉传来的酸痛和疲惫，直直地看着白弥的眼睛，用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沉稳的语气开口：
“白弥，看着我。”
小小的鬼族女孩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相信姐姐。”
紫绘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东西能让你害怕。”
说完，她转过身，对着月见樱里，深深地，弯下了腰。
“樱里大人。”
“我准备好了。”
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六个字，比什么誓言都重。
月见樱里笑了起来，看到自己亲手打磨的璞玉，终于绽放出了应有的光彩。
“很好。”
她站起身，慢步走到庭院的边缘，抬头望向被雪絮的冰霜洗过一遍的夜空。
“看来，我们准备的‘请帖’，已经写好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看最先闻到味的‘客人’，懂不懂……先敲门再进屋的规矩了。”
她的话音刚落。
神社后山，那片被冰霜覆盖、死寂一片的黑暗山林深处。
一双不属于任何已知活物的、巨大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
它的视线，无视了树木和岩石的阻碍，穿透了神社古老的结界，精准地落在了庭院里。
落在了那个身形娇小，身上却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新任鬼族家主身上。
“……找到了。”
“上好的……素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