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话很轻,落在大殿里,却让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黑川脸上的怒气僵住了,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雪絮身边的地面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又很快化开,她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头一次乱了套。
樱井雫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根根凸起,发出皮革被勒紧的细微声响。她松开,又握紧,手里的刀从未让她这样无措过。
月见樱里的世界整个翻了过来。
她感觉自己踩着的地面消失了,整个人都在往下掉。
三年前……
浑身是血……
倒在村口……
那枚勾玉,属于另一个被“抹除”的人。
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烫在她空白的记忆上。
不,不是空白。
是被人挖空了。
她一直当自己的失忆是某种意外。
她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捡到了一具没人要的空壳。
现在她懂了。
不是捡。
是有人把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活生生刨了出去,再把她,像填塞物件一样,塞了进来。
她胸前这枚赖以为生的勾玉,这件她当成自己一部分的东西,根本不是她的。
它是一件证物。
是那场谋杀案里,留在现场的凶器。
“原来……是这样……”
樱里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声音在发抖。
胸口那枚勾玉隔着衣服,传来一阵灼人的热度,像要烧穿她的皮肉,烙下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樱里大人……”
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紫绘仰着小脸,那双紫色的眼睛里装满了她看不懂的恐惧,这让她也跟着害怕起来。
不能慌。
她对自己说。
这里谁都可以乱,她不行。
樱里吸了一口气,看向村长。
“谢谢你,村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没有追问那个“被抹除的人”是谁。
也没问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问了也没用。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不会留下任何能轻易打听到的线索。
剩下的路,得靠她自己挖。
“昨晚,”樱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解析那枚骨杖碎片时,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一下。
“碎片已经没了,但里面的东西,被塞进了我的脑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大殿中央,盘腿坐下,将太刀横在膝前。
“我本以为,我看到的就是全部了。”
樱里闭上眼,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敌人让我看了一场戏,却把最重要的部分藏了起来。现在,村长的话,让我找到了被藏起来的东西在哪。”
她不再说话。
整个人的气息向内收敛。
灵力不再向外探查,而是全部倒灌回她自己的意识深处。
它们汇成一股洪流,冲向那片被污染的,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要重新潜进去。
用“勾玉属于另一个人”这个事实,去撬开那道看不见的锁。
嗡——
她的意识刚碰到那片记忆的边缘,一股阴冷、强横的力量就顶了上来。
那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挤压着她的精神,要把她这个外来者推出去。
“滚开!”
月见樱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这一次,她不是被动接受信息的闯入者。
她是来复仇的。
被欺骗、被利用的屈辱,化作了最锋利的刀。
樱色的灵力,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炸开!
那不再是温柔飘落的樱花瓣。
它们变成了亿万片旋转的刀刃,卷起一场粉色的风暴,用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狠狠斩向了那堵看不见的墙!
咔嚓!
一声脆响。
那股强横的阻力消失了。
一座悬浮在灰色天空中的神殿。
它太大了,大到樱里的意识在它面前,渺小得像一粒灰尘。
构成神殿的材质非金非石,像是凝固的污浊光线,表面流淌着怪异的符文,每个符文都在以一种让人作呕的频率,缓慢蠕动。
神殿中央,是一个望不到边的祭坛。
一群穿着黑袍、戴着惨白骨质面具的祭司,正围绕祭坛,用一种干涩嘶哑的音调吟唱着。
那声音没有词句,听不出意义。
它像一把钝刀,直接刮在人的灵魂上,让人从心底涌起一股想要跪下膜拜的冲动。
而在祭坛的最中心,被无数条粗大的黑色锁链捆绑着的,不是祭品。
是一棵树。
一棵同样巨大,通体散发着莹白光芒的“神木”。
那棵树的形态,和樱里之前看到的那棵枯死樱花树很像。
樱里“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超越了声音,源于生命本身的,无声的悲鸣。
祭司们的吟唱越来越快,越来越高。
捆绑着神木的黑色锁链猛地收紧,深深勒进了发光的树干里。
“——!”
一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尖啸,直接在樱里的脑子里炸开。
神木的整个树身都在抽搐,颤抖。
接下来的一幕,让樱里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些黑袍祭司,动作整齐划一,伸出干枯得像鸡爪的手。
他们的指尖变得锐利,没有半分迟疑,齐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们从自己的胸腔里……掏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
他们高举着自己温热的心脏,像捧着最贵重的供品,然后重重按在祭坛边缘那些蠕动的符文上。
心脏在符文上迅速干瘪下去,变成纯粹又污秽的能量。
那些能量被祭坛吞噬,又通过蟒蛇般的黑色锁链,灌进神木的身体。
这不是献祭。
樱里的意识在嘶吼。
这是一种污染,一种侵蚀!用无数生命去扭曲、去谋杀一个更伟大存在的恶毒仪式!
莹白色的神木,在被注入那些污秽之后,光芒开始闪烁不定。
一抹象征死亡的灰败,从它的根部浮现,像诅咒一样向上蔓延。
树叶成片枯萎,化为黑灰。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一根根断裂。
一个强大的生命源泉,正在她面前被强行“杀死”。
那股力量盘旋着,汇聚到祭坛上空,在所有祭司的注视下,最终凝聚成型。
一颗眼泪形状的,散发着温润光芒的勾玉。
“母神之泪……”
“樱里大人!”
离她最近的布依和紫绘同时叫出声,身体已经先一步凑了过来,想要扶她。
“我没事。”
樱里抬起手,一个虚弱的动作阻止了她们。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肺里像着了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汲取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刚才的画面太真实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伟大生命被献祭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她的身体在神社大殿,灵魂却好像还留在那个诡异的神殿里,耳边还回响着神木的悲鸣。
“我看到了……”
她扶着地板,指尖冰凉,声音沙哑。
樱里将刚才看到的画面,用最简短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用自己的心脏去污染神木,再从中提炼出力量……”
樱井雫的脸上血色尽褪,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厌恶的苍白。她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咒术或妖法。”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一种……亵渎。”
“这帮疯子!”
黑川咬着牙,平日里那份游刃有余的姿态荡然无存。她身后的墨色羽翼不安地扇动,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费这么大劲,搞出这么恶心的仪式,就为了造一颗勾玉?”
“复苏。”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黑川的怒骂。
一直沉默的雪女,雪絮,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从亘古冰川中传来的重量,压下了殿内所有的躁动。
“我曾在家中被冰封的典籍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
雪絮接着说道。
“一些最古老的禁忌契约,其目的并非‘创造’,而是为了‘复苏’某个已经逝去或沉睡的存在。”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
“这种仪式,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媒介’,或者说‘容器’,来承载复苏所需要的力量。就像画面里的那颗勾玉。”
雪絮停顿了一下,视线微微偏移。
“但更重要的……是需要一把‘钥匙’。”
“钥匙?”
樱里抓住了这个词,心脏莫名地抽紧。
“对。”
雪絮点了点头,语气变得格外凝重。
“一把能够开启力量源头的钥匙。这把钥匙,本身必须与那个需要复苏的力量同源,并且……是一个拥有纯粹生命本质的活物。”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在同一时间,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个让她们从头到脚、遍体生寒的念头。
与力量同源……
鬼族。
纯粹的生命本质……
被提纯再提纯,那股香气甚至能引诱天下所有妖魔的,鬼族本源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殿内那个最娇小的身影。
紫绘。
小小的鬼族家主还不太明白她们复杂的对话,但她能感觉到气氛不对。
她看到樱里大人惨白的脸,看到雫姐姐紧握的刀,看到黑川阿姨愤怒的表情,还有雪絮姐姐前所未有的严肃。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带着她看不懂的震惊、恐惧和……怜悯。
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她攥紧小拳头,努力挺起小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看、看我干什么!”
她奶声奶气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众人注视的紧张。
“我、我也能战斗的!”
为什么敌人会追寻鬼族血脉。
为什么黑川的母亲会被胁迫着去做事。
为什么他们要寻找的,不是普通的鬼族,而是最纯粹的那个。
她错了。
从一开始,敌人的目标就不是要“吃掉”这个诱饵。
他们是要用这枚诱饵,去打开一把锁。
紫绘散发出的那股独一无二的香气,根本不是在对全天下的妖怪喊着“快来吃我”。
而是在对那个藏在黑幕之后的神秘组织说——
“钥匙,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