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不是慢慢变小，是“啪”的一声，断了。
廊檐下的风铃晃了最后一下，声音卡在半路，没了。
空气变得很沉，像灌满了铅。
月光被什么脏东西过滤了一遍，惨白惨白的，照在院子里的白沙上，那颜色有点像死人的皮肤。
月见樱里就站在廊下，很安静。
她没回头。
粉色的长发在凝固的空气里一动不动。
她身后，紫绘的小脸白得像纸。
那股被硬生生催出来的，鬼族家主的香气，正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体里往外冒。本来是甜的，带着活力的味道，被诅咒一泡，就带上了一层不吉利的铁锈味。
这味道在死寂的夜里，成了唯一活着的东西。
它像看不见的手，往黑暗里伸，给某个不知道在哪的东西，发着要命的信号。
紫绘两只小手死死抓着衣角，布料都快被她攥烂了，指节因为太用力，泛着青白色。
她能感觉到，樱里大人的后背就贴着自己。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那点温度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但也正是那点温度，让她更清楚地感觉到，樱里大人平静得有些吓人。
心跳没快，呼吸没乱，连肌肉都没绷紧。
她像一座冰雕的神像，好看，强大，但是没有活人的热气。
它来了。
没有山崩地裂的妖气，也没有吓人的吼叫。
那东西，就是从后山的黑影里，“渗”出来的。
一开始，只是山体的影子颜色变深了，深得不对劲。然后，那片黑色有了黏糊糊的质感，像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没有声音，却在一点点吞噬现实。
它没有固定的样子。
像一滩泼在地上的浓墨，又像一堆扭曲的影子被硬挤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活的瘤子。
在这团蠕动的黑色中心，有东西在一跳一跳的。
每跳一下，那团黑色的边沿就往外扩一圈。能看见一些像干死花藤的东西，随着那不祥的脉搏，慢慢张开，又慢慢缩回去。
它没管神社本身发着光的结界。
也没管院子里站着的，妖气像刀子一样的黑川和雪絮。
它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紫绘身上那股要命的香味给吸住了。
它就是冲着吃掉这朵“花”来的。
“呜……”
一声被压住的，不成调子的声音从那团黑色里发出来。
那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出来的，更像是风吹过一堆白骨的缝隙，带着让人牙酸的贪婪和饿了很久的饥渴。
数不清的黑色干藤条从那团模糊的东西里射出来，每一根都有小孩胳膊那么粗。它们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像一场黑色的暴雨，对着神社的结界就砸了下来。
“砰！”
“砰！砰！砰！”
闷响连成一片，密得让人心慌。
藤条撞在看不见的结界上，每撞一下，结界表面就荡开一圈灰败的圈。空气里那股烂木头和坟土的味道，就更重了。
它们就像是毒蛇一般，藤条的头在撞上的一刻裂开，露出里面长满小刺的嘴。那些嘴疯狂地啃、钻，在结界上摩擦，发出刮玻璃一样的声音。
它们想在这片干净的地方，撕开一个口子。
月见樱里只是看着。
她的蓝色眼睛里映着那片疯狂的黑影，但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在她旁边的影子里，布依的身影浮现出来。
那个平时害羞得不敢看人的小姑娘，这会儿像个没有感情的娃娃。她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黑色的眼睛里，只映着樱里的背影。
樱里动了。
她没拔刀，也没转身。
她只是抬起右手，纤细的指尖在面前的空气里，轻轻点了一下。
那动作很优雅，像是在弹一根看不见的琴弦。
“网。”
一个字。
轻飘飘的。
所有角落的阴影都活了过来。
柱子的影子，房檐的影子，石灯笼的影子，甚至樱里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数不清的纯白色布条从这些二维的黑暗里涌出来，在空中交错穿行。
它们快得只剩下白色的影子，却一点风都没带起来。
它们没有去挡那些砸结界的藤条。
而是在结界的内侧，用一种看不懂的规律，飞快地编织。
这张网把整个院子都罩在了里面，很温柔，但也不容许有反抗。
“嘶嘎——！”
几根最粗的藤条终于撞破了第一层结界，带着尖叫，贪婪地朝着紫绘钻了进来。
然后，它们一头撞进了这张温柔的网里。
没有剧烈的碰撞。
那些布条软得不可思议，带着一股犟劲。它们顺着藤条冲过来的力道缠上去，一层又一层。
藤条上吓人的嘴，尖锐的刺，一碰到布条，就被全部包住、抚平了。
藤条疯狂地挣扎，爆发出更强的腐烂妖气，想烂掉这些白色的东西。
可它就像掉进蜘蛛网的虫子，越是挣扎，那白色的束缚就收得越紧。
布条不但没被腐蚀，反而开始吸那些藤条的力量。
纯白的布料上，慢慢浮现出淡淡的黑色花纹，像技术好的画师在宣纸上，用最好的墨，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画。
布依的小脸更白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是主人的院子。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主人的。
谁也别想碰。
一根都不行。
“黑川，雫。”
樱里再次叫起自家的眷属们。
“左三，右七。”
声音很冷，很准，像下棋的人落下了决定胜负的棋子。
早就准备好的两个人，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刻，动了。
“呵。”
一声轻佻又带着兴奋的笑声在左边响起，黑川背后的翅膀猛地展开。
那不再是羽毛翅膀，而是由无数片黑色刀刃组成的风暴。她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龙卷风，顺着樱里指出的，结界最薄弱的第三个点，冲了出去。
“墨染！”
清亮的长啸声中，无数羽毛一样的刀刃脱离翅膀，瞬间盖住了一片区域。
那些还在砸结界的藤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那密集的刀刃切成了碎片。
另一边，院子右侧的第七个节点。
樱井雫的身形在阴影里移动，不带起一丝风。
她不像黑川那样弄出巨大的动静。她的刀，快，也安静。
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拂动，划出一道冰冷的轨迹。她刀刃上的反光，比天上的月色还要清寒。
每一次挥刀，都切在藤条最细韧的连接处。
刀光划过，没有声音。
几根有小孩胳膊粗的藤条，就那样断开了。
切口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没有一丁点妖气漏出来。
过了一两秒，断裂的藤条才爆开一团黑色的雾气，随即被结界的力量吞噬。
两个人，一左一右。
她们是樱里手中的刀，执行着主人的意志，利落地修剪着庭院里疯长的“杂草”。
“雪絮。”
“是，樱里大人。”
雪女双手在胸前合拢，闭上了眼睛。
一股清冽的寒气从她脚下蔓延开。
空气里那股烂木头混着坟土的恶心味道，碰上这寒气，就消散了。那些被斩断的藤条爆出的黑雾，也被冻住，净化，变成细碎的冰晶，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碎成了粉末。
雪絮一个人，就在这片污秽的战场里，撑开了一片干净的区域。
其他人不用再分神抵抗那种钻入脑子里的污染，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一丝甜味。
那团模糊的黑影伸出藤条，樱里的眷属们就在她的指挥下，一条条砍掉。
这不像是生死搏杀。
倒更像是在修理一盆长歪了的盆景。
樱里清楚，这只是饭前的小菜。
那团黑影也发觉了这种攻击没有用处。
它停了下来。
所有藤条都缩了回去，那团蠕动的黑暗开始翻滚，收缩。
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恶意，朝着神社压了过来。
这一次，那股力量没有分散。
它拧成了一股绳。
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打在庭院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紫绘！
“呃啊！”
紫绘全身一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股压力不再是隔着结界的威吓，而是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无数尖锐的，带着蛊惑的私语在她脑海中炸开，撕扯她的意志。
那些声音告诉她，投入黑暗有多么快乐，承诺给她无穷的力量和不朽的生命。
光芒在明暗之间疯狂跳动。
连“自己是谁”这个念头都快要抓不住了。
我是谁？
我是鬼族的家主……
不，投入那片黑暗，你将成为新的神……
我是紫绘……
不，紫绘是谁？丢掉那个名字，来拥抱更伟大的……
“樱里……大人……”
她用尽所有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带着哭腔的求救，轻得几乎听不见。
一个温热的源头，贴上了她的后心。
那不是手掌。
也不是任何身体部位的接触。
那是一种更深层，更根本的“存在”覆盖了上来。
那股冰冷污浊的，想要把她吞掉的意志，被这股力量粗暴地挡在了外面。
“别怕。”
樱里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声音里有一丝很淡的笑意。
温热的气息吹过她的耳廓，让紫绘僵住的身体泛起一阵麻痒。
脑子里的尖叫和私语都消失了。
恐惧被赶走了。
那贴在她身后的“存在”，带来的不只是庇护。
她正在从里到外，被染上樱里大人的颜色。
这是一种被完全占有、被彻底守护的眩晕。
她不再是孤零零地站在风暴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她被火焰的主人，拢在了手心。
她的存在，她的力量，她的意志，都成了主人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
“做得很好，紫绘。”
樱里的声音里带着赞许，把她从那种奇妙的沉沦里叫了回来。
那团模糊的黑影因为攻击被挡住，陷入了暴怒。
它放弃了对整个结界的压制，所有的黑暗和恶意都向内塌陷，最终缩成一个极小的黑点。
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一起。
它在准备发出最强的一击。
它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就是那把被樱里“加固”过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钥匙”。
黑川、雫、雪絮都停下了动作。
她们表情严肃地望着那团积蓄着恐怖力量的黑暗，全身的妖力都提到了顶点，准备迎接冲击。
庭院里，一片死寂。
只有那团黑暗在发出心脏跳动般的闷响。
每一次跳动，都让周围的空间荡起一圈波纹。
月见樱里抬起头。
她望着那团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黑暗，清澈的蓝色眼睛里，清楚地映出了对方丑陋又疯狂的倒影。
“你看。”
她轻声对怀里的紫绘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冰冷的戏弄。
“它已经……等不及要去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