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收缩到极点的黑点,在心跳般的鼓动停止时,消失了。
它没有爆炸,只是化作一道纯粹的轨迹,强行在静止的空气里犁开一道扭曲的沟壑。
目标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紫绘额前那根微微发亮,散发着甜美气息的独角。
“做梦!”
黑川的尖啸划破夜空,无数羽毛化作的刀刃卷成一道漆黑的龙卷,迎着那道轨迹绞杀过去。
刺耳的碎裂声中,羽刃风暴被从中间捅穿了一个窟窿。
另一边,一道蓝色的刀光更快。
樱井雫的刀锋拦在了那道轨迹前。
刀刃砍中了。
但从刀柄传回手心的感觉完全不对。不是砍中实体的硬朗,更像是劈进了一团吸走所有力道的烂泥里,刀锋上的力量被尽数吞没。
黑影的冲势只是慢了一拍。
太快了。
它接连突破了两名眷属的阻截,速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只由无数枯萎藤蔓拧成的巨大手掌,已经到了紫绘的脸前。
五根扭曲的指头张开,抓向那根代表着鬼族力量源头的独角。
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无数生命腐烂后堆积起来的恶臭,熏得她灵魂发麻。
她能看见那些藤蔓上蠕动着的细小倒刺。
身体动不了。
脑子也停了。
要死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贴着她后背的那片温热“存在”,动了。
月见樱里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挡在了她身前。
没有惊天动地的妖力,甚至看不清动作。
视野里,只剩下一抹粉色的影子。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能听到她腰间刀鞘和衣带摩擦的细微声响。
能看到一缕粉发因为她的转身而轻轻扬起。
然后。
一道光。
干净,清冷,像山涧里初融的雪水。
“锵”。
一个声音。
刀出鞘的声音,和刀归鞘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那道光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便消失了。
那只巨大的枯藤手掌,在离紫绘额头不到一指宽的距离,停了下来。
一动不动。
一条细得看不见的线,出现在它的手腕处。
没有血,也没有黑雾。那断掉的手掌在脱离本体后,就散失了所有力量,轰然解体。
它碎成了亿万片干枯焦黑的花瓣,在庭院里打着旋飞舞。
一股浓到让人想吐的腐朽气味,随着花瓣的飘散,灌满了整个空间。
几片枯萎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樱里的肩头。
在碰到的那个刹那。
樱里身体一僵。
眼前的庭院、紫绘、嘶吼的黑影……全都消失了。
她站在一座悬浮在灰色天空中的巨大神殿里。
神殿中央,一棵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樱花树,被无数肮脏的符文锁链捆着。
锁链深深地勒进树干,像虫子一样榨取着它的生命。
这不是她记忆中见过的枯树。
这棵树还活着,但它的生命正在被强行抽走,发出无声的惨叫。
树下,一个穿着纯白祭祀服的女人被钉在那里。
女人的脸……
和自己这张脸,一模一样。
或者说,是自己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掉的哀伤。
她看着。
樱里也看着。
看着一只戴着惨白骨质面具的手,穿过了那个女人的胸膛,把她的心脏活生生掏了出来。
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被那只手塞进了神木的树干里。
痛。
不是幻觉。
是那个女人的痛,是存在被剥离、被遗忘、被抹除的痛。
“呃……”
“樱里大人!”
紫绘的惊呼像一根针,刺破了那片灰色的绝望,把她拽回了现实。
“吼——!!!”
被砍断手臂的那个黑影,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那声音里不再是之前的贪婪,而是纯粹的、无法压制的痛苦和愤怒。
它身上所有的枯萎藤蔓都像疯了一样,疯狂生长舞动。整个黑影剧烈翻滚,无数藤蔓汇成一场黑色的海啸,朝着樱里扑了过来。
那股力量,要将她彻底吞噬、撕碎。
“樱里大人,小心!”
黑川和雫同时喊道,准备冲上前去。
“别过来。”
樱里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压不住的颤抖,但语气却不容反驳。
她强行压下脑子里翻腾的剧痛和那股不属于她的绝望,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里,正烧着两团冰冷的火。
原来是这样。
那不是什么幻象。
那是“她”的记忆。
那个被当做祭品,被“抹除”掉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而胸前的这枚勾玉,就是用她的生命和灵魂浇灌神木后,结出来的“果实”。
自己……
只是一个占据了果实,偷了别人身体的贼?
一股说不出的火,从樱里灵魂深处烧了起来。
她不是在为那个女人报仇。
她是在为自己被蒙骗,被当成一个提线木偶安排好一切的命运而发火。
“真吵啊,你这东西。”
樱里将所有灵力尽数倾注于刀身之上。
刀身发出一阵愉悦的嗡鸣,樱色的光华在刀刃上流淌,越来越亮。
“既然这么想要,那就还给你好了。”
她双手握刀,高高举起,全身的灵力都汇聚在刀尖上。
“蓄力樱花斩。”
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灵力。
在她身后,紫绘额前的独角像是收到了感召,也开始发光。
那圈原本守护着她的樱色光环,被樱里身上爆发的力量牵引,主动脱离了独角,化作一道纯粹的能量流,注入了樱里的后背。
钥匙和容器,在此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光柱的中心,樱里的身影显得很小。
但她身上爆发出的力量,却像是能斩断这个世界。
“斩。”
樱里吐出一个字,挥下了刀。
一道樱色的裂痕横向切开了空间。
它不是光,也不是剑气。它经过的地方,万物归于一种纯粹的“无”。
由无数痛苦面容构成的盾牌,在它面前分崩离析。那些扭曲的灵魂没有发出惨叫,反而像得到了解脱,化作点点微光,归于沉寂。
裂痕的轨迹不偏不倚,最终落在了那团蠕动的黑暗核心上。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所有。
一息。
两息。
“嘶嘎——啊啊啊啊——!”
当听觉回归时,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啸才迟迟爆发。
那团黑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后抛飞,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最后狠狠撞进后方被雪絮冰封的山壁。
一个巨大的凹坑出现在山壁上。
樱色的能量在凹坑中心爆开,无数细碎的光刃在那团黑影的核心内切割、净化。
大片大片的黑色雾气从它身上剥离,发出油脂被点燃般的“滋滋”声,那是它的存在本身正在被削去。
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当啷。
手中的太刀脱手落地,刀身的光华已经完全黯淡。
身体倾倒的瞬间,一股力量从侧后方缠住了她的腰,将她向后带,后背撞进一个坚实而微凉的怀里。
那股力量很稳,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
“樱里大人……”
耳畔传来雫压抑着担忧的低唤,那声音将她从翻涌的剧痛中短暂地拽了出来。
樱里轻轻摇头,没有力气说话。她的视线穿过庭院,牢牢钉在远处山壁的凹陷处。
黑川收拢了翅膀,雪絮紧握着双手,布依从白弥身后探出头,所有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轻,注视着那团在樱色光芒中不断缩小的黑影。
紫绘额前的独角光芒已经熄灭,她小小的身体晃了晃,白弥赶紧扶住她。刚才的力量共鸣,对她的消耗也很大。
结束了?
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头浮现。
山壁凹坑中的樱色光芒慢慢散去。
黑影没有消失。
它遭受了重创,原本庞大的躯体缩水到只剩一人高,那股腐烂粘稠的恶意也变得若有若无。
但它还在。
而且,它不再是那团混沌不清的影子。
包裹在最外层的、由怨恨构成的外壳,被樱里那一刀蛮横地剥落。
露出了里面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樱里的呼吸停住了。
这张脸,她在不久前的记忆回溯中见过。
那个在神木下被献祭,被一只惨白骨手掏出心脏的女人。
心头刚刚被压下的火焰,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浇灭。
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尖锐的刺痛。
那个东西不再嘶吼。
它安静地悬浮在半空,残破的身躯不再释放恶意,只余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接着,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一双怪物的眼睛。
那是一双空洞、哀伤,盛满了无尽迷茫的眼睛。
它像一个做了几百年噩梦的人刚刚醒来,分不清自己是谁,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它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庭院,越过了满脸戒备的雫,越过了担忧的黑川和雪絮,越过了所有的人与妖。
最后,它的视线,落在了被雫搀扶着的樱里身上。
没有杀意。
没有贪婪。
甚至没有之前那种要将她吞噬的渴望。
那目光里只有一种……仿佛跋涉了无尽的荒漠,终于看到了世上唯一的同类,看到了自己丢失的另一半时,那种深不见底的悲恸。
樱里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穿透了她的身体,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胸口那股不属于她的绝望,再次翻涌上来。
这一次,不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酸涩的、让人想哭的共鸣。
“你……”
一个破碎的,带着气音的单字,从它的口中挤出。
那声音不再是怪物的咆哮,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脆弱,仿佛声带已经几百年没有震动过。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