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很轻。
你是谁？
是啊，她是谁？
那我又是谁？
视野天旋地转，庭院里的石灯和远处的山壁搅成一团。
要不是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用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将她揽住，她已经滑倒在地。
视野里那张脸，和记忆深处，那个被钉在神木下，心脏被生生掏出的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是一模一样。
被樱花斩剥去层层怨恨的外壳后，露出来的核心，就是那个女人。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火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
她不是怪物。
她……是受害者。
那个被当做祭品，用生命浇灌出果实的可怜人。
而自己，是在果实成熟后，被塞进来，占据了她的一切，连名字都一并继承的后来者。
“你……”
“……是……我？”
这个问题，比“你是谁”更尖锐，直接扎进了樱里的脑子里。
我是你吗？
那我又是谁？
“樱里大人！”
黑川的喊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它在蛊惑你！让开，我来撕了它！”
“别过来。”
樱里的声音不大，带着脱力后的虚弱，但话里的分量却让黑川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推开雫搀扶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体。
灵力耗尽的空虚感让她阵阵发晕，但她的眼神却很清醒。
“雫，黑川，雪絮……所有人都退后。”
樱里没有回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哀伤的脸。
“守住庭院，不要让任何东西靠近我……和她。”
“樱里大人？”
雫的语气里带着不解，她想上前，却被樱里决然的背影挡住了。
“它的恶意消失了。”雪絮清冷的声音响起。
“包裹它的怨恨被斩碎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悲伤的灵魂。”
黑川扇动翅膀的动作僵住了。
那股让人作呕的腐臭味确实淡了下去，淡到几乎闻不见。
但她还是想不通。
“那又怎么样？它可是……”
“她不是‘它’。”樱里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没发觉的疲惫。
“她……也许是我的过去。”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黑川的翅膀僵在半空，雪絮的呼吸停顿了一下，连一向沉稳的雫，蓝色的眼眸里也露出了惊愕。
过去？
什么意思？
樱里没有再解释。
她看着那个女人，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装满了死寂的眼睛，一个名字伴随着刺痛，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月见……椿。
月见椿。
是母亲？还是……上辈子的自己？
樱里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挥刀了。
向一个只剩下悲伤的灵魂挥刀，那不是除妖，是欺凌。
她要做的，不是杀死她。
而是……叫醒她。
“樱里大人……”
紫绘怯生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樱里回头，看见紫绘小脸苍白，额前的独角光芒黯淡，刚才的力量共鸣对她消耗很大。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反而是一种奇怪的困惑。
“我……我……认识她……”紫绘的小手捂着胸口，“她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很像……但是，好悲伤……”
鬼族本源的共鸣。
樱里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山壁的方向走去。
“樱里！”
黑川急得大叫，想冲上去。
“相信她。”
雫伸出手，拦住了冲动的飞缘魔。她的手臂不粗，却稳得让黑川没法再往前一步。
雫的蓝眼睛里没有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
“樱里大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雪絮没说话，只是默默将寒气散发出去，在樱里身后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为她隔开战场上残余的污秽。
布依和白弥紧紧挨着。
一步。
两步。
每靠近一步，胸口的勾玉就更烫一分。
樱里能看见，那个叫“椿”的女人身体在发抖。
她也是身不由己。
她也是……一个被关起来的灵魂。
樱里在离对方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和贴在脸上没区别。
她松开了握刀的手。
“当啷。”
太刀掉在碎石地上，声音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格外清楚。
巫女扔掉刀，就是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
樱里没理会身后的动静，只是看着眼前的月见椿。
“我知道。”
“一切都被人夺走，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去，最后还被当成滋养邪物的土……很痛苦吧。”
樱里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却让月见椿那残破的身躯猛地一颤。
“自己的名字，也被别人偷走了……很不甘心吧。”
月见椿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
她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冲撞，有什么冻结了千百年的东西，正在发出碎裂的声响。
樱里合上了眼睛。
再看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判断受到干扰。她的意识从五感中抽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悲伤之海。
她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自己的灵魂，去感受那份被剥离的痛楚。
去碰触那份被遗忘的绝望。
然后，她将自己最纯粹的灵力，不带任何保留地释放出去。
这次的灵力，不再是先前斩断怨气的锋锐刀刃。
也不是横扫战场的灵力风暴。
那是一片樱色的光，带着初春化雪时的暖意。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是从樱里身上弥漫开来。光芒所及之处，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和腐臭都退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气息。
它不灼烧，不驱赶，只是安静地、坚定地，朝着月见椿的方向覆盖过去。
没有敌意，没有杀气，只有最纯粹的呼唤。
“嗡——”
庭院中响起一声深沉的共鸣。
在樱里灵力展开的一刻，紫绘额前的独角，再一次亮起光芒。
这一次的光，和先前被动牵引不同。
是主动的应和。
它没有飞向樱里。
它越过了樱里，带着一种找到同类的急切与欣喜，轻柔地、准确地，融入了那片樱色的光华之中。
钥匙的力量，在呼唤着锁。
樱色的光，混入了本源的紫。两种全然不同却又能够交融的力量，在庭院中形成了一片梦幻般的光海，温柔地将月见椿整个包裹在内。
“滋……滋滋……”
净化声响起。
月见椿身体表面，那些蠕动的黑色诅咒纹路，在接触到光芒的一刻，发出凄厉的尖啸。
它们扭曲，挣扎，最终如同被烈日照射的残雪，迅速消融，化作一缕缕黑烟，散在空气里。
她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身体，一点点舒展开来。
那张哀伤的脸上，痛苦的神色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睡了太久，终于要醒来时的安详。
有效果！
黑川死死攥着拳头，忘了呼吸，眼睛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雫紧握刀柄的手指也松开了几分，冰蓝的眼眸里，透出一点暖意。
樱里的嘴角，也牵起一抹微弱的弧度。
她开始吟唱。
那不是神社里任何一种祝祷词，也不是典籍上记载的降魔咒。
那是一段古老、晦涩的音节，每一个音符都直接敲在灵魂上。
随着她的吟唱，那片樱紫色的光海开始缓缓旋转。
无数光屑从光海中升起，在空中交织，幻化成一棵巨大的樱花树虚影，将她和月见椿一同笼罩在树冠之下。
光影流动，花瓣飘落。
“醒过来……”
樱里在心里，用尽所有意念呼唤。
“月见椿……”
就在她呼唤出这个名字的一刻。
被光芒包裹的月见椿，那双闭合的眼眸，猛地颤动了一下。
一线神采，在她空洞的眼中亮起。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清醒的光。
她的嘴唇翕动，一个清晰的，不再沙哑的音节，从口中吐出。
“樱……”
那个“里”字，还含在她的唇齿之间。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属于人类的惨叫，猛地从月见椿的口中爆发！
那不是她的声音！
那是一个充满了暴虐、阴毒、怨恨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嘶吼！
月见椿眼中刚刚恢复的那一丝神采，被浓稠的黑色彻底覆盖、吞噬！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抽搐，无数黑色的尖刺从她的皮肤下疯狂钻出，将她自己刺得千疮百孔！
刚刚被净化的诅咒，以比之前狂暴十倍的姿态，从她的身体内部，从她的灵魂核心，重新爆发！
这股力量，不再是单纯的怨恨。
那是一种更蛮横，更不讲道理的，属于某个幕后黑手的意志！
它被樱里的净化行为激怒了！
“糟了！”雪絮脸色一变，“有东西藏在她的灵魂最深处！樱里大人的力量刺激到它了！”
“噗——”
樱里向前喷出一口血，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灵力被那股黑色的意志粗暴地撞了回来，精神上的链接遭到了反噬。
它的目标，不只是摧毁这个即将苏醒的“旧容器”。
它还要把樱里这个“新容器”，也一并污染、吞噬！
“滚开！”
雫的刀光出鞘，后发先至，斩向那股无形的黑色意志。
刀锋触及那股意志，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竟被一股力量硬生生弹开，巨大的反震力让雫的手臂都麻了一下。
黑川的羽刃风暴跟着卷到，无数漆黑的羽毛化作利刃，却连靠近都做不到，就被那股意志散发的威压直接绞碎。
来不及了。
所有人的救援，都慢了一步。
就在这时。
一声清脆的，细微的碎裂声，在樱里胸前响起。
一直散发着温润光芒的勾玉，其光洁的表面，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
下一刻，一股与樱里自身灵力截然不同，更加古老、更加浩瀚的力量，从勾玉的裂缝中涌出。
它不是爆发，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