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和着泥土的气息,在夜风里搅成一团,怎么也吹不干净。石灯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扯得老长,在地上晃来晃去。
那场要命的母女重逢,最后变成了大殿里这片死一样的安静。
月见椿靠在樱里怀里,汲取着那点熟悉的温度。她虚弱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但那双重新有了光的眼睛,却一个一个地,把面前的人都看了一遍。
那是她女儿的家人。
“咳……”
一声咳嗽打破了寂静。月见椿缓了口气。
“‘守树人’,他们不是一个组织。”
她声音很轻,所有人的心却都提了起来。
“他们没有固定的老巢,信徒到处都是。”月见椿的指尖因为恨意而发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信奉那棵早就烂透了的世界神树。”
“他们觉得神树只是睡着了。只要叫醒神树,就能得到一个被‘净化’过的,只有他们存在的‘干净’世界。”
“一群脑子有病的疯子。”黑川抱着胳膊,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月见椿看了她一眼,竟然点了点头:“他们抓捕有强大力量或者特殊血脉的人和妖,叫‘养料’。然后把这些‘养料’扔进一个叫‘枯萎庭院’的地方。”
“用无数生命的惨叫和绝望,去浇一棵死树。”
她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紫绘身上。
紫绘的身体在那道目光下,一点点变僵。
“鬼族,是神树最早的守护者。”月见椿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忍,“你们的血脉里,有最原始的生命力。所以,鬼族的血,是点燃所有‘养料’,让神树‘活’过来的最后一步。”
“是……火种。”雪絮轻声说,她身边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对。”月见椿闭上眼,不忍再看紫绘那张瞬间没了血色的脸,“一个血脉足够纯净的鬼族,就是他们发动仪式的‘钥匙’。”
轰的一声。
紫绘身子晃了一下,白弥在后面惊叫着扶住了她。
又是“钥匙”。
祭品。
养料。
火种。
她根本不是什么鬼族家主,她只是一个会走路的工具,随时会被抓走,用来点燃一堆尸体。
“我……我……”
紫绘的嘴唇抖得厉害,牙齿都在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开始发黑,周围同伴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樱里动了。
她松开母亲,站了起来。
木屐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她。
樱里走到紫绘面前,停下。
她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
指尖,轻轻碰上了紫绘额前那根小小的独角。
紫绘浑身猛地一僵。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接触点炸开,窜遍全身。她想躲,却被樱里那双眼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以前,你是一把怕被找到的‘钥匙’。”
樱里的声音很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的指腹在独角上,极其轻柔地蹭了一下。
那不是皮肤的触感。
那是一种意志的传递。
一股带着樱花香气的灵力,顺着那一点接触,强硬又温柔地涌了进来。
你的力量是我的。
你的恐惧,我也收下了。
“但从现在起,你不是了。”
紫绘的颤抖,停了。
她呆呆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巫女。
樱里收回手,指尖上还留着那份不属于人间的冰凉。
“你是我们用来开门的‘钥匙’。”
“开……开门?”紫绘脑子还是空的,只能跟着重复。
“对。”樱里转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开一道,通往他们老巢的门。”
主动出击。
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妖怪的血都开始发热。
“樱里,别冲动!”月见椿急了,挣扎着想坐起来,“他们的人……杀不完!我当年就是被他们耗尽了灵力才……”
“一个人当然杀不完。”樱里打断了她。
她转过身,独自面对着她的家人们。
樱井雫手按在刀柄上,背挺得笔直,她的眼神就是已经出鞘的刀。
黑川舔了舔嘴唇,身后的黑色翅膀因为兴奋而扇动着,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雪絮安静地站着,周身的寒气却变得锋利,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结着一层冰。
角落里,布依和白弥紧紧攥着衣角,小脸上写满紧张,但脚下却没退半步。
最后,是紫绘。
感觉到樱里的目光,她下意识地,猛地挺直了腰。那份快要把她撕碎的恐惧,被一种滚烫的、全新的情绪给替代了。
这些人,这些妖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在了她的身边。
她们是她的力量。
是她的家人。
樱里重新握住那把光芒黯淡的太刀。
“既然他们那么喜欢种树,我们就去帮他们松松土。”
她转过身,将虚弱的母亲揽进怀里。
“从今天起,我们不守了。”
“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樱里抬起头,目光越过神社的围墙,望向远方的黑暗。
“三天后,出发。”
樱里没再多说什么,她从怀里取出一卷空白符纸,走到正殿中央,将其在木地板上铺开。
这一个动作,就说明了一切。
“母亲。”她抬头,望向月见椿,“把你知道的,‘守树人’那些重要的据点,画出来。”
月见椿看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动摇。她心里又是自豪,又是心疼。她知道自己劝不动,这孩子的骨头,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她由雫扶着,挣扎着站起,一步步走到符纸前。她伸出还在发抖的手指,蘸了蘸桌上凉透的茶水,在白纸上画了起来。
“‘守树人’的核心叫‘枯萎庭院’,但那地方没有固定的位置,是独立于世外的空间,我们进不去。”月见椿的声音很虚弱,断断续续的。
“但他们有很多前哨站,用来处理‘养料’。离我们最近,也是最大的一个,叫‘静默山谷’。”
一个扭曲的山谷轮廓,在符纸上慢慢成形。
“那里原本是灵脉汇聚的好地方,被他们占了,改造成了祭坛。所有抓来的‘养料’,都在那里被抽干生命,变成能量块,再送去‘枯萎庭院’。”
月见椿猛地喘了口气,手指点在山谷图形的中心。
“那里的守卫很强。而且,他们有一种仪式,能污染整条灵脉,把那片地方变成‘死域’。在里面,我们的力量会被压制,他们的力量反而会增强。”
黑川皱起眉,一脸的厌恶:“这不就是开着门让我们去送死吗?”
“所以,不能硬闯。”
樱里盯着地图,蓝色的眼睛里全是盘算。
“要让他们自己,把门打开。”
“黑川,你的能力,能迷惑人心,对吧?”
黑川笑了。
“当然。别说人心,就是块石头,我也能让它开出花。樱里大人,您想做什么?”
那声“樱里大人”叫得又甜又腻,尾音微微上翘。
“‘静默山谷’总要和外界联系,去抓个落单的信徒回来。”樱里伸出手指,在地图外围的几条小路上点了点,“你带上布依一起去。”
她停了一下。
“要活的,而且要脑子没被洗干净,能问出话的那种。”
“小事一桩。”黑川拍了拍胸口,“保证给您抓个最顺眼的回来。”
布依怯生生地拉了拉黑川的衣角,小手捏着那片布料。
“那个……黑川姐姐。”
她的声音细细的,在安静的正殿里很清楚。
“我……我的布条,能让他说实话。”
黑川回头看着小姑娘紧张的脸,收起几分媚态,多了些大姐姐的可靠。
“很好。”樱里出声,算是肯定了布依。
她的视线移开,落向另一边。
“雫。”
樱井雫身体没动,只是眼皮抬了抬,目光直直地对上樱里。
“你是最快的刀。”
樱井雫没有回话。她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刀鞘贴着掌心的温度,就是她的回答。
“等黑川问出情报,我会找到潜入的路线。”樱里继续安排着,“你的任务,是在我们动手时,切断‘静默山谷’所有对外的联络。”
她看着雫的眼睛。
“不能让一只苍蝇飞出去。”
“明白。”
雫的回答就两个字,干净利落。
樱里的目光最后落在雪絮身上。
“雪絮,母亲说的‘污染仪式’,我需要你的力量。”
雪絮清冷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她轻轻点头,发丝间的细小冰晶闪着烛火的光。
“我的冰可以净化。如果找到仪式的核心,能暂时冻结灵脉的污染。”
“不止。”樱里摇了摇头。
“我还需要你在关键的时候,用你的寒气保护我们。”
雪絮的眼眸深处,一片冰晶的影子缓缓浮现。她弯下腰,行了一礼。
“定会护佑大家周全。”
黑川负责抓人审问,雫负责封锁,雪絮负责净化和防御,布依是辅助,白弥则紧紧跟在姐姐身边。
紫绘看着她们,一阵恐慌抓住了她的心。
那她呢?她这个“钥匙”要做什么?被保护起来,等着她们打完回来吗?
她正胡思乱想,脸都憋红了,一双木屐停在了她面前。
樱里走到了她跟前。
樱花的香气飘过来,紫绘一下绷紧了身体。
“樱里大人……”她下意识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颤音。
“紫绘。”樱里看着她。
“害怕吗?”
她咬着嘴唇,先是重重点头,又觉得丢脸,飞快地摇了摇头。
樱里忽然笑了。
“你不是祭品,也不是诱饵。”
樱里俯下身,凑近了紫绘。
空气里樱花的香气变得浓郁,一种温热的感觉拂过鬼族少女敏感的独角,让她浑身都麻了一下。
“你是我们插进敌人心脏的,最锋利的那把刀。”
紫绘的呼吸停了一下。
“我会把你的气息,伪装成即将‘成熟’的完美祭品,把它精准地投放到‘静默山谷’的仪式核心。”
“它们乱作一团的时候,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樱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凉意,还有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疯狂。
“你,将是拉开这场反击序幕的唯一号角。”
紫绘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她不是等着被救的笼中鸟。
她是……扳机。
是决定什么时候开战,是把所有敌人引进陷阱的,那个最重要的人。
一股陌生的颤栗从脊椎末端升起,窜遍全身。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快要把她烧起来的兴奋。心脏在胸口咚咚作响,血液流动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原来,她可以这样派上用场。
原来,她不是谁的累赘,而是樱里大人计划里,最要命的一环!
“我……我愿意!”
紫绘猛地抬头。
“樱里大人,我愿意当你的刀!”
“很好。”
樱里满意地直起身,看着她眼里的火苗,然后转身,面对所有人。
“各位。”
“‘守树人’自称园丁,那我们就去帮他们松松土,除除草。”
“从今天起,我们不守了。”
樱里抬手,握住腰间的太刀。刀柄冰凉,但她的手心很烫。
“我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后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
……
夜深了。
闹哄哄的正殿终于安静下来,大家各自回去,为三天后的行动做准备。空气里还留着一股决定了什么事之后的味道。
樱里一个人回到房间,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铺了一层冷冷的银色。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樱色的勾玉。
玉石表面很光滑,但一道细细的裂痕横在中间,很碍眼。那是净化母亲月见椿时,强行动用勾玉的力量留下的代价。
那股力量很强。
强到能抹掉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色东西,但也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灵力。连她力量的根本,这枚勾玉,都伤到了。
现在的她,别说用需要大量灵力支撑的“蓄力樱花斩”,就是让灵力在身体里正常转一圈都费劲。
三天时间,根本不够。
不够她恢复到能和一个经营了上千年的组织正面对抗的状态。
樱里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她握紧了勾玉。
她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木盒。
木盒用符纸一层层包着,上面的红字已经有些淡了。
盒子里躺着半截黑色的骨杖碎片。
——那是从被她杀掉的飞缘魔,黑川的母亲身上拿到的东西。
上面有最毒的诅咒,能腐蚀灵魂。她之前用这个东西来锻炼紫绘的妖力,逼着她成长。
她本想把这玩意儿永远封起来。
但现在……
既然时间不够,就只能用点别的办法了。
以毒攻毒。
死里求生。
她把骨杖碎片放在桌上,又把裂开的勾玉放在旁边。
樱里伸出手指,指尖有点白,微微发着抖。
她的食指,同时点在了骨杖碎片和勾玉上。
“大家都在等我。”
“所以,给我醒过来。”
下一秒,漆黑的诅咒和樱色的光芒在她指尖撞上。
一股狂暴的能量以她的指尖为中心,猛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