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张了张嘴,想打个圆场,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
雫扶着樱里的手臂,下意识地用上了力气。
那条手臂在抖,隔着破损的衣料,雫能感觉到樱里身体里的温度正在流失。
月见椿跪在地上。
那双刚刚亮起的眼眸,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绝望的黑色淹没。
故事。
是啊,对这个孩子来说,自己只是个故事里的人物。
一个存在于别人口中,存在于破碎记忆里的,叫做“母亲”的符号。
她拼上性命送走的孩子,本该在和平的年代里,在开满樱花的神社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结果呢?
自己没能成为她的庇护,反而成了她最大的劫难。
是自己,把她卷进了这一切。
是自己,逼得她不得不在生死之间挣扎。
最后,还是这个被自己拖进地狱的女儿,耗尽灵力,满身是伤地,把自己从噩梦里捞了出来。
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她的一声“母亲”?
一股滚烫的苦涩从胃里涌上来,烧灼着喉咙,让她胸口闷痛得快要裂开。
月见椿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深深地低下头,额头抵着脚下冰冷的碎石。那份尖锐的刺痛,远不及她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樱里看着她。
看着那个在记忆深处,在崩塌的神殿前,用尽力气将襁褓中的自己送走,独自转身面对末日的身影。
眼前的女人卑微地颤抖着,道歉声支离破碎,可樱里看到的,却是记忆深处那个将她送离绝境的背影。
一段旋律,被她刻意遗忘,被无数场厮杀掩埋的旋律,在脑海最深处响了起来。
那是一段哼在襁褓边的摇篮曲。
伴随着樱花瓣的香气,在某个夏日的午后,轻轻地,温柔地……
那是……她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原来,自己不是没有家。
只是家,为了保护自己,碎掉了。
樱里向前走了一步。
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蹲下身。
伸出手,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轻轻环住了那个还在剧烈颤抖的肩膀。
月见椿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以为会是斥责,是质问,甚至是带着恨意的一刀。
可她等来的,是一个拥抱。
“樱里……”
月见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心翼翼地念出这个名字。
“嗯。”
一个极轻的音节,从她耳边传来。
樱里把脸埋进了母亲的颈窝。
那里有熟悉的,混杂着灵力与樱花的气息,是她力量的源头,是她血脉的归宿。这股气息让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记忆的最后一块碎片,拼上了。
她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她就是月见樱里。
是月见椿用生命守护的女儿。
是这座神域,唯一的继承者。
“母亲。”
月见椿再也撑不住了。
积攒了无数岁月的委屈、痛苦、悔恨、思念,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她反手紧紧抱住樱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的……樱里……我的孩子……”
庭院里的其他人看着这一幕,都有些不知所措。
黑川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红,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喂喂,这气氛……搞得我都想哭了。”
她顿了顿,又小声嘀咕。
“所以,我们现在是该改口叫‘老夫人’,还是‘婆婆’?”
“黑川。”
雫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重,却很有用。
“咳,开个玩笑嘛。”黑川立刻缩了缩脖子,目光却依旧黏在那对相拥的母女身上,声音里透着一丝羡慕,“不过,樱里大人有母亲了啊……真好。”
雪絮安静地站在一旁。
她想起了自己被冰封前,那些模糊的,关于家人的记忆。
紫绘则紧紧拉着白弥的手。
她看看樱里,又看看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家人的感觉吗?
许久,哭声才渐渐停下。
樱里扶着月见椿站了起来。后者的身体依旧虚弱,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樱里身上。
樱里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她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月见椿靠在女儿身上,贪婪地感受着这份温暖,喘息了片刻,才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
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
“他们……自称‘守树人’。”
“守树人?”黑川皱起眉。
所谓的“守树人”,是一个从上古时代就流传下来的秘密组织。他们信奉那棵据说支撑着整个世界,如今却已枯萎的世界神树。
他们不信神树已死,只当它陷入了沉睡。
而他们的使命,就是不计任何代价,唤醒神树。
“唤醒的方法,是‘献祭’。”
月见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因恨意而产生的颤抖。
“他们就是一群疯狗,在世界各地搜刮有强大灵力或特殊血脉的人。那些被抓走的、被灭族的,都被他们当成‘养料’,扔进一个叫‘枯萎庭院’的地方。”
“他们想用无数人的尸骨,去浇灌那棵早就烂透了的树,让它活过来。”
她喘了口气,胸口起伏不定。
“可那棵树一旦活了,带来的不是新生。它会变成一个无底洞,把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丝灵力都吸干。到时候,万物枯萎,所有生命都会死绝。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一个‘干净’的世界。”
黑川脸上的那点不正经早就没了,她抱紧自己的胳膊,搓了搓。
“疯子……这帮人全是疯子。”她低声骂了一句。
“那……紫绘她……”樱里的声音绷紧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月见椿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紫绘身上。
“鬼族,是神树最初的守护者。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最原始的生命力量。对‘守树人’来说,鬼族的血,就是唤醒神树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把‘钥匙’。”
“什么?!”
紫绘叫了一声,脚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撞在白弥身上。
又是“钥匙”!
“你的血脉,对他们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月见椿看着紫绘头顶那圈淡淡的樱色光环。
“尤其是……被樱里的力量浸染过之后,你的气息能让他们发疯。”
樱里之前为了引出敌人,故意用诅咒之力给紫绘这把“钥匙”染上“铁锈”。
“我……我……”紫绘的牙齿在打颤。
她不是什么鬼族家主。
她只是一个活着的祭品?一个随时会被抓走,用来浇灌死树的养料?
就在她快要被这片黑暗吞没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抖个不停的手。
是樱里。
她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怕什么。”
樱里的声音不高,很平淡。
紫绘抬起头,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们想要钥匙,也得看有没有命来拿。”
樱里说着,不给紫绘反应的机会,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指尖碰上了紫绘头顶那根小巧的独角。
紫绘浑身一僵。
“以前,你是怕被找到的‘钥匙’。”樱里的指腹在独角上轻轻蹭了蹭,声音清楚地传进紫绘的耳朵,“但现在,你是我们用来开门的‘钥匙’。”
“开……开门?”紫绘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跟着重复。
“对。”
樱里回头,目光扫过虚弱的母亲,又看过身边的同伴们。
“开一道,通往他们老巢的门。”
月见椿看着女儿眼里的那份决然,心里既骄傲,又疼得厉害。
“樱里,他们很强,而且人……杀不完。我之所以会输,就是因为……”
“一个人是打不完的。”
她松开月见椿,转过身,独自面对着她的所有伙伴。
樱井雫手按在刀柄上,脊背挺直,眼神一如既往,是她最锋利的刀。
黑川舔了舔嘴唇,黑色的翅膀在身后不安地扇动着,眼中是压不住的兴奋。
雪絮安静地站着,周身的寒气却变得凌厉,温柔的眼眸里结着一层冰霜。
角落里,布依紧紧攥着衣角。
最后,是那对鬼族姐妹。白弥躲在姐姐身后,也鼓起勇气探出头。而紫绘,在感觉到樱里的目光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些人,这些妖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在了她的身边。
她们是她的力量,是她的家人。
“守树人……是吗?”
樱里将那把灵力耗尽、光芒黯淡的太刀,重新握进手里。
“既然他们那么喜欢种树,那我们就去帮他们松松土,除除草。”
她转过身,将虚弱的母亲轻轻揽进怀里,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温度。
“从今天起,我们不守了。”
“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樱里抬起头,目光越过神社的围墙,望向远方的黑暗。
“三天后,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