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黎明的光一丝也透不进来。
静默山谷。
这个名字不是空穴来风。
一步踏入山口的界线,周遭的世界便没了声音。
耳朵里只剩下嗡鸣,沉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来,让人胸口发堵。
空气中飘着一股陈旧的腐烂味,是湿透的泥土与败叶混了太久的味道。那股阴冷的寒意顺着呼吸钻进肺里,沿着骨头缝蔓延。
月见樱里一行人踩上厚厚的苔藓与枯叶,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只是一个个沉默前行的影子。
樱井雫走在最前,黑色的劲装融入夜色。她整个人收敛得像一柄归鞘的刀,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踏在最安稳的落点。她的心神铺散开,感知着黑暗里每一丝气流的变化。
雫右手抬起,掌心向后。
她身后,樱里和其余众人立刻停步,连呼吸都随之压抑。
山路拐角,不到三十米外,两个穿灰布袍的守卫正提着长矛来回踱步。他们的动作透着一股非人的僵硬,一步一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像巡逻,倒像是两具被设定了路线的提线木偶。
樱里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给任何人一个眼神。
黑川撑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身影在树影间滑过,裙摆摇曳,竟没带起一片落叶。她藏在一棵粗壮的古树后,只探出半张冶艳的脸,朝着那两个守卫的方向,眼波轻轻一转。
她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有细小的漩涡在旋动。
香气刚飘到近前,那两个守卫的身体便猛地僵住。
其中一个守卫的脸上猛地扔掉长矛,双手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胡乱抓取。
“我的……都是我的……”
另一个则被无边的恐惧攫住,五官挤成一团。他也丢了武器,两手发疯般在自己身上抓挠,像有无数看不见的虫子在啃噬他的血肉。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不过几个呼吸,两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成了两具再也不会动的尸体。
“小菜一碟。”
一个懒洋洋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在樱里的脑海中响起。
“闭嘴,继续。”
樱里的回应没有一丝温度。
脑海里传来一声不满的轻哼,黑川撇了撇嘴角,收敛了所有气息,身影彻底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没走多远,一处断崖拦住去路。崖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掉了一切光线。唯一的通路,是悬在数十米宽深渊上的吊桥。
“我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布依从队伍后方走了出来。她小小的脸蛋上,是与她娇小体型不相符的认真。
她走到悬崖边缘,伸出两只纤细的手臂。
数十根雪白的布条,从她的袖口中安静地生长、延伸。那些布条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划出精准的弧线,一部分牢牢缠住对面崖壁上凸起的岩石,另一部分则深深钉入粗壮的树根。
布条绷紧,在漆黑的深渊之上,拉出了一座平稳坚固的白色“桥梁”,散发着柔光。
雫只看了一眼,没有半分迟疑,第一个踏了上去。她的身形极轻,脚尖在布条上快速点了两三下,人已落在对岸。
一道银光切开了岩石后的阴影。
一个藏在暗处的守卫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眼里满是愕然。他甚至没能看清刀是如何出鞘的,温热的血便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他的身体软软滑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雫收刀回鞘,确认周遭再无威胁后,对着这边打了个手势。
众人随即跟上,一个接一个快速通过了布桥。
越往山谷深处的神殿靠近,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发浓重。
雪絮移步到樱里的左侧,与她并肩而行。
她走过的地方,地面上都凝结起一层极薄的白霜。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在她和樱里周围形成了一片洁净的领域。
那股清冷的空气拂过,樱里胸口的恶心感消散不少,呼吸也顺畅了。
她的视线落在队伍中间的紫绘身上。
这位小小的鬼族家主,正紧紧抿着嘴唇,平时红润的脸蛋有些发白,但那双紫色的眼眸里,却烧着一团倔强的火焰。
她额前那根晶莹的独角上,一圈樱色的光环正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光。那光芒不受这污浊环境的影响,坚定地指向神殿的最深处。
那里,就是盘踞着“大树”的地方。
那里,就是她们此行的终点。
樱里自己的状态,其实并不好。
胸口,那枚紧贴着肌肤的勾玉,正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每一次冲撞,都有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冲她的脑海。
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
樱里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痛色,喉头微动,将那口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强行咽了下去。
喉咙里的铁锈味还未散去,她已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前方,迈出的下一步,依然稳稳落在雫踩过的脚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不能在这里出问题。
她抬眼看向前方,看着雫警惕的背影,感受着身旁雪絮带来的清凉,听着身后布依和紫绘压抑的呼吸。
她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是这支队伍的刀尖。
刀尖,绝不能在这里变钝。
雫的刀锋在前开路,黑川的幻术在后掩护,一行人穿过了神殿外围最后一道扭曲的门廊。
门后的空气变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庭院。
庭院地面铺着灰白的石板,缝隙里长着墨绿色的苔藓。正中央,一座庞大的主殿趴伏在那里。
这里就是一切的中心。
“樱里大人……”
紫绘的声音发着抖,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尖锐。
她的小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额前那根独角,不再是发出温和的光环,而是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爆发出刺目的樱色光芒,将她周围的地面都映成了一片绯红。
光线太亮,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都流了出来,可她却一眨不眨。
“……就在里面!”
就是那里。
樱里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那枚勾玉烫得吓人,隔着布料,皮肤上传来的不是刺痛,而是一种被活生生撕扯的灼烧感。每一次心跳,都把这股剧痛泵向全身,直冲头顶。
喉咙里一阵翻涌,铁锈般的腥味顶了上来。
她喉结滚动,面无表情地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了苦涩。她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她正要下令,让所有人准备突入。
庭院四周,那些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石灯笼里,毫无预兆地“呼”的一声,蹿起了一簇簇惨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亮得诡异。
在光芒的照射下,平整的石板地面上,一道道血红色的纹路从石缝中渗了出来。它们像是活着的血管,疯狂地扭曲、生长,彼此交缠,不到两息的功夫,就构成了一个覆盖整个庭院的巨大法阵。
一股沉重的力量从脚下传来,猛地攥住了她们的脚踝,并且还在向上蔓延。
那感觉不是被绳索捆住,更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看不见的沼泽,连骨头都灌满了铅,每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是陷阱。
“桀桀桀……桀桀……”
一阵怪笑从四面八方响起,那声音像是无数人用指甲在刮着铁板,又尖又细,钻得人耳膜发疼。
主殿门口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一个又一个穿着灰黑色长袍的身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十个。
五十个。
一百个……
庭院的边缘,被这些沉默的身影站满了。他们将樱里一行人围在法阵中央,兜帽下的脸是一片漆黑,只有两点幽绿色的光在闪动,像是坟地里的磷火,死死地盯着她们。
被包围了。
不对。
樱里心里那点侥幸彻底沉了下去。
这不是被发现。
这是对方早就摆好了桌椅,就等着她们这些“客人”入席。
“啧!”
黑川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身上无形的妖力波动散开,试图侵入那些“守树人”的脑子。
一股力量反弹回来,黑川闷哼一声。
这些东西的脑子,被保护起来了。
“冻!”
雪絮清冷的声音响起。
刺骨的寒气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地面上迅速凝结起一层厚实的白霜,朝着法阵的血色纹路爬去。
寒霜刚一碰到那些纹路,血红色的光芒只是闪动了一下。法阵非但没有被冻住,反而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张口将雪絮的寒气全部吸了进去,血光变得更加妖异。
“没用的。”
一个平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主殿门口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杂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那些围得密不透风的守树人,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整齐划一地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男人从主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黑袍,上面用银线绣着枯萎的树枝图案。他没有戴兜帽,露出一张白得过分的脸。那张脸很俊美,却找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像是用上好的白瓷精心雕琢出的人偶。
最让人不舒服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雫、雪絮、黑川她们身上一个一个地扫过,最后,停在了被樱里护在身后的紫绘身上。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更像屠夫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畜,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加掩饰的贪婪。
“等你们很久了,钥匙小姐。”
男人微笑着说。
紫绘的身体抖了一下,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樱里的衣袖。
男人的视线这才从紫绘身上挪开,转到了护着她的樱里脸上。
“还有你,不请自来的‘小偷’。”
小偷?
樱里握着刀柄的手指收紧了。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男人将右手抚在胸前,行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礼节,“我是这里的看守者,你们可以叫我‘空木’。”
“用一个鬼族的小女孩当诱饵,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真是好大的阵仗。”樱里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到了这个地步,害怕没有任何用处。
“诱饵?”
空木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肩膀微微抖动,发出一阵低笑。
“不,不,你弄错了。”
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隔着空气遥遥指向紫绘。
“她可不是诱饵,她是祭品。”
“是为伟大的神树献上一切,开启一个新时代的火种。”
空木的目光又回到了樱里的身上,眼里的戏谑更浓了。
“而你,樱里小姐……你,还有你这些宝贝‘家人’……”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咏唱般的恶意。
“只不过是让这场盛大的仪式,变得更完美一点的……追加养料罢了。”
“毕竟,”他缓缓张开双手,脸上是一种病态的狂热,“神树的苏醒,需要的养分可是很多的。你们自己送上门,真是帮了大忙。”
他轻轻挥了下手。
“——抓住她们,一个都别放跑!”
命令下达。
周围那上百个雕塑般的守树人,同时动了。
他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与疯狂,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